【其实人的双手是另一类别的味觉，它能够代替舌尖不能触碰到的混沌之地，饱尝苦涩之味。譬如眼下——祖母的话一字不漏的滴进耳里，目光明明已经恍出了一道冷冽的光，却还要用着狡猾如狐一般的笑容来应和这位老态龙钟的富态而端庄老人。】
祖母。【两指叩在木桌上，叩叩的声音，无异于将自己的不耐烦暴露人前，而陈楚娘离开前未曾拾掇开的冷茶溅开，洒在手背上，在手背留下一点冰凉的酸涩。】
祖母，阿综不明白。【笑容放肆了起来——】阿综实在想不明白，您何苦拘泥于此，“麦秀两歧”是祥瑞的好兆头。
可是清河郡的祥瑞兆头，与咱们清河崔家又有何干系？
【手背上的凉、酸、涩一点一点的扩张，直到似乎延续到心脏脉搏之上。】
祖母，您从前不是这样的，您会将泾叔拢在怀里，慈爱的像是沐浴在阳光下的菩萨，可自从泾叔去了之后，您变本加厉的向崔家讨债。
【手背上的凉意让我口干舌燥，想起一杯冷茶，桌案上摆着一套细密而精致的茶具，一如她可亲面目的昨日，细致的纹路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青白的瓷，终究将此隔断。】
祖母，阿综不晓得您所谓的为崔家好，到底是如何个好法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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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穴跳动的剧烈，头痛欲裂，尤其是对上崔朝善那一双看似无辜又十分狡诈的双眸。】
崔玉奴！崔玉奴，你可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叹了一口气，按住跳动的太阳穴，无奈的一句。】你别跟我说什么对不起，你知道么——
是陈楚娘叫我来的，祖母一定已经晓得了，你还是想想怎么跟她说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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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姊的信来的极快，递来崔宅时，我正在做一个孝顺的孙儿，在郑氏的床前，给她讲着她的势力所受到的蚕食。
因而，这封信被搁置了一段时间才得以见光，拆开信，我就能想到崔宝善的眼睛，藏着光的眼睛。
“长姊，很遗憾，是景行不能争，只怕未出长安，我咳疾已能成最后的喘息。”
我回的极其简短，在拆开信之前，我就料到了，宝善虽然是崔泾之女，但诚然不是一个毫无保留的后盾，却可以成为一个好的同盟。
“我并不想举荐迟作之，他应该安心留在崔宅辅佐好彦朝彦棣，以在最后时刻，给郑氏一点稻草式的打击。”
诚然，我承认这位长姊说的对了大半。
“阿姊，文官报效朝廷有他该有的方式，请您候佳音，也请您为我留意后方动向。”
我写的委婉又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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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朝善的一生不该这样展开，她本该作崔宅的掌上明珠也好，作一只南飞的鸿雁也好，做囿于内宅的妇人也好，她该拥有选择的权力，不该像这样，毫无选择的步入大明宫，展开她的人生。】
玉奴……【声音一压，显然并不想让她听见，叹了口气。】
【她不该如此的，我不能做救世主，但至少应该做一棵能让崔朝善依靠的树，做她的英雄，为她披荆斩棘的英雄。】

【夜晚是一条模糊不清的蛇，蜿蜒在月光下，丑陋又可怖的一步一步的接近它想要靠近的中心。】祖母。
【等我至门前时，月光中正，柔和的银光撒下，正入我怀，或许月光作祟，或许——或许没有或许。敲门声柔和，却像是打在人心间的鼓槌，一个鼓点又跟着一个鼓点的敲击着。】
祖母，是九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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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上头叠的整齐，码的利索的一件衣衫是玉色，大抵是应天朝的崔元综最喜爱的配色，玉面郎君的称号，是每一个少年最向往的一场梦，指尖扫过衣衫的纹理，彼时崔朝善的针法，还未到如今的精炼有神，好的是密密麻麻的繁杂来勾勒一件衣服的俊秀。】
【二十二年的往事，像酿在瀛台参天大树下的一坛不知名的酒，足够用心栽培的原材料，让开坛的一瞬间酒香四溢，且经久不衰。应天二十二年，我是风清朗月的少年郎，好以羊脂玉色长衫示人，宽袖扫来一阵风，打开了与戚决明的一段尘封许久的往事。】
戚郎！【献祥瑞之后，热议散退，扯着他一边的袍角。】与我一道去瀛台吃酒吧！我长姊出嫁时，阿耶埋了一坛酒，如今数来正是第十个年头整，这个便宜，我不大想卖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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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始是溪流解冻，同时也伴随着偶尔一季唐突造访的雪，大雪满弓刀，藏于枯枝间，抖落了一地残败，是春朝。】
嗯？【亭中素纱缭绕，幡动风也动，繁杂的轻纱遮得人影婆娑，目光分出三分，也瞧不清究竟是何人，长身一侧，宽袖随动。】
您喜欢吗？
【梅枝已枯，引来的飞虫也因喜好腐物。朦胧之间窥得少女俏丽身影，不免折眉相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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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瀛台今日只为一人宴。】
陆将军。【开口是沉沉的音，星汉分辉月色，淋在话语里荡漾开一圈点在鹊桥之下的涟漪。】您还满意吗？
【瀛台上长歌纵酒，为首的舞女是特意寻来的，红衣烈焰，如火一般的舞姿，眼波流转之间撞入夏天的晚风。】
【只有模样似崔望舒，不过足矣。】
【他位高权重几乎伸手揽月摘星，崔望舒这样寡淡的月色，当真能够成为掣肘我与他之间的纽带么？棋子的力度，刀刃的锋利，掌舵人也好，执棋者也罢，需要知道每一步的走向。】
底下的那个，真像我阿姊。
【我鲜少称呼她为阿姊，试探意味极浓，伴随着酒香四溢。】
陆将军以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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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有几人不是踩着风霜一路走过来的。纵是高门显贵的儿郎，也要享受舔伤的凉薄。
【与他对话时，执白子的手一顿，似乎在考量此子这一步该落在何处，一明、一暗，明看似生机无限，长远来看却是步步危机、险象迭生，而那暗处似乎落定就能窥见败局已定，实则却是反败为胜最关键的一步。】
若有少年郎一路繁花似锦且未经风浪，也未必是好事。——周郎，你看我这步棋该下去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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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守不住少年心。
【我看向周上的袖口，简单的花纹样式，似乎如同它的主人，我少年时也最喜欢这样的衣袍，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本就不需要任何的点缀，便足矣令长安花一日尽数谢了。】
我守不住少年心而错过许多事，我有一位姊姊受封云中郡君，她便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周郎，于此时足够的一些，并不能远行——我只能祝你有遗憾，但绝不后悔。
【我从不后悔，哪怕一路上遍布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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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崔玉奴，从小相伴长大，我跟随父母身侧，父母也格外宠爱她，几乎无时无刻都要把她带在身边，后来我隐约觉得，父母只是忧虑我的身体，担心我不能陪伴他们终老，害怕我的时间并不能太多，而他们对于崔玉奴，才是真心实意的疼爱。】
【但我不羡慕，这是我的姐姐，这些是她应得的。那故事是什么时候发生转变的呢？】
【十三岁前，我无条件的宠爱她，我无条件的让着她，大约是因为她打着青色骨伞，站在檐下，最爱的衣衫被雨水打透，却不忍心让我淋了半滴雨水。可她的天真与无知，她是明媚温柔的白月光，是魏晋遗风下如莲的姑娘，却让我成为了，月光之下永远不得见的黑暗。】
我不悔，九死不悔。
【她掌心偏凉，我却永远也不能将她捂热。】
【放下她的手，从怀中掏出两支颜色相差迥异的琉璃瓶，水蓝色的瓶身映出自己冷漠的眼神，许多年前我的眼底，似乎就是这样的神色了吧，将瓶口向下，抹在瓷枕上，诡异的清香飘散出来。】
姐姐，我不后悔。
【而火红的瓶身被投入烈火之中，琉璃炸裂的声音格外刺耳，火却立刻熄灭，竹息立刻将其取出，投入香炉中，氤氲出一阵青烟。】

【大唐的丧钟究竟是为谁而鸣。】
【这一年的春意来的迟迟，郑氏用她最温和的语调，和她得意的眉眼，一字一句的告诉我：藏起来，把你们那腌臜的心思藏起来，崔元综我要你亲手送臻善入大明宫，她天生属于天子。纵然眉间有藏不住怒色、压抑不住的火焰，可抬起头来，用目光与人碰撞，我见郑氏的眼睛，她的目光只有老态，却一片澄明，她比我要坦荡，在这份坦荡之下，我愈发像一个窃贼，一个愚不可及的窃贼，这种感觉像是佛祖脚下的千万年生不出嫩芽的野草。冬日里最后一块冰化成了水，我听见了冰块碎裂的声音，我仰头问郑安平，郑安平不再笑了，她的眼神如颓唐的高山，眼底有狼狈的我。几乎是竭尽全力的咬牙抗拒，终于还是摇摇头，挪开了视线。我听见自己和碎冰一起回答，我说我答应她。】
【你看呐！这多么可悲啊，他说我毕生求自由二字，却要将所爱亲手埋葬。他以为少年心怀有龙，多么朝气，却什么都护不住，连一抔沙都要从掌心一点一点逝去，甚至连这样的奔涌的疼痛，都要借助国丧来哭泣。】
【这不是狼狈，这是悲哀。】
【应天二十五年春，帝崩于含元殿。】
【丧钟敲响时，我正在瀛台随妙真做最后一次写生，崔宅那位老态龙钟的女人动作迅速，号令上下服素缟。笔下泅开一朵墨色的水莲，整张画就此作废。】
【我想起二十二年冬天最后一次所见的圣人，再一次听见了那年的冬冰凌裂开的声音，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能再活得长久一点呢？】
妙真——【我有太多话想跟她说，开口却被千万道白遮蔽，我终究不得再唤她一声妙真。我与她间隔太远，这丧钟像是一个号角，一个我与她之间必须画下句号的号角。】
保重。【身后已有小仆迅速的为我披了白，我从崔妙真的眼里看见自己，最后一次从她的眼里看见自己。我看见眼角她的眼角有泪、我的眼角泛红。】
国丧礼重，四姐姐千万珍重。
【我不得在她眼前流下一滴泪，不能让我的眼泪使她脚下的路变得泥泞，我不能抱着她用尽一切力气让她留下，我只能怀揣着所有不甘转过身，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流泪。我又在庆幸，幸好今日是国丧，幸好今日是国丧——我只能借圣人离世，来哭一哭再不属于我的你。我只能借国丧，来哭一哭我葬送在二十五年春天的不堪。】
【有许多人说过，日月潭水深千尺，是无数个母亲思念儿女而流下的泪水。但却没有人说过，如果永失所爱呢？如果爱而不得，永失我爱，那么眼泪会流去哪里，又化作了哪个潭水？】
【丧钟又为谁而鸣？无人报晓，我的春天永远不会来了。】
臻善，我们没有圣人了。
【我的背影，无法等待她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