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太平坊出来，天色还尚早，鳞次栉比的屋檐在蒙蒙的云影下，像墨迹不一的小山，风很轻柔，自然也吹不散，只有春鬓上的一截坠子，叮叮咚咚的响。宫内与宫外看到的景致是不同的，喧嚣的人声，属于尘世的烟火气，明昼相间的商铺，它们很像蜃景，来妆点一个疲惫不堪的旅人久行踽踽的梦。
每年的放生池，在特定的时节，是我应该来的暗号，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准备了最好的良药，属于过去的温柔。
:琼先，我来迟了。
厚重的云影子刚好落在我们头上，就好像在轻轻抚摸头顶，这一遛多么阴凉宁静，坐着，站着，拿着书，尝着香饮子，只有偶尔拍打尾巴的游鱼来惊扰游人，但还好，这本就是它们的地界，它们是好客的东家，我们是无赖的客人。
:算了算，我们有大半年没见了，你还好吗

兰泉于玉砌下潺回湍流，引由溅起的水花便是游人久违地善意纷纷抛掷的结果——我的九姑姑也在此列中。她如昔年兖国大长公主般居高临下的施舍，泰然自如地游走于贵女们的小聚里，而这些是她常常会嘲讽我的——穷酸！她为何不能够将对放生池里的鱼儿的善分舍些微在我身上呢？于是，我会在树荫下出神。
“玉娘。”
直至一声寒暄将我神游的思绪扯回原处，很自然地收敛起被郑错奚落而蹙起的眉，徐徐绽开的是一抹得体的笑意。
“挺好的，只是挂念着你。”除却谢朝玉，在京中肯与我交好的贵女便鲜而又鲜，在郑错眼中便显得十二分的可怜，“……如今又能一处顽啦。”

她迈着步，像袅袅的青烟，就在裙裾在摆呀摆，春波绿的拱桥下也有这样的光景，淡褪的光已经不鲜亮了，岁月很擅长剥蚀，不论是回忆还是健康，还好我们坐在这里，还是万物茂盛的季节，一切都显得真挚而坦荡。
:我这次告假出来，给你带了支湖笔，雍娘娘说用它写字挥洒自如，又十分耐用，想来很适合你。
郑琼先是满腹经纶的，只可惜郑家对女子总有几分轻视，换句话说，整个世道对女子而言，都是薄凉的，而也只能靠自己一点点捂热。
将笔递给她，又笑了笑。
:琼先，你日后，想去做些什么啊？

那支湖笔——在我眼中不仅仅是一支被雍娘娘称赞过的湖笔，我接过它时便犹如接过了寄托了我对于九重宫阙的无限遐想、它来自那座恢宏而庞大的瑰丽宫词里。
“梦笔生花，神予伟器。果真是一支好笔，多谢你呀。”
阿爷在时总是不吝惜自己的时间将他满腹的文采尽数托付在我身上，即使他总会无意识地怅然悔叹不曾入仕的前尘——将这样的怅然化作目光投在了他的儿女身上，兄弟不成器，凡氏族儿郎有的纨绔习性，他们都会有；小妹年幼，母亲早逝，除却我再无人能够帮衬阿爷。阿爷临终时喟叹的：你为什么不是男儿呢？罢了，萤火之光的你如此渺茫，难道还想做一位济世救民的臣子吗？他对于我识文断字总是纠结在教与不教之间，使我没有办法捉摸透他的任何想法。
但郑娘子会抚着我的发顶，同我讲：「有此文采，明堂虽是登不得的，但宫中的女官还是可以考的。」
就在此刻我与谢朝玉相偎取暖，我从她的身上汲取被世家贵女们冷待而缺乏的慰藉，从她温温的声调里，从她的笑里，从她递笔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想要将我最真实的、充斥着野心的愿望道出来。
“如果能像郑娘子那样位居尚仪，那是什么感觉。朝玉，你的愿望是不是和我一样呢？”
（422字）

这些年，我时常做梦，梦里有一道狭长，凌乱的残影，尘埃把一切都封闭了，偶尔才有一点摇晃的灯光，它细密，流动，又常常不被人理解，甚至会被人世间的冷眼嘲讽消磨殆尽，一直到遇到同样相似的琼先，而格格不入的我们在长安贵女中，她好像能明白许多我的苦楚与难堪，我们的相逢是命运的投奔与恩赐，有时一个相知的眼神，也是无比珍重的。
：你能喜欢便好。
她的喜欢，我的喜欢，在大千世界里是如此的无足轻重，但这样无猜无防的时光，淡淡的天光落下来，照在彼此的脸上，我甚至能从她的瞳孔里看到一旁逗流浪狗的卖花女，这时候无论说什么，都是让人无法抱怨的。
：郑尚仪身居高位，但我听说，她是一个极为心善的人，为人处事让人敬佩。
：若琼先也能以此为志，我自然同你一样。

她的良善之于我业仅仅是很小的部分，就像一爿看似锋利的柳叶轻飘飘地坠在肩头时的不易察觉。我忽的想要腹诽起郑氏：很多时候她的良善几乎都托付给了惠难馆，这让我起了拈酸吃味的心思。她待我好就该全心全意地待，而不是这样像偶尔施舍般赐下她的怜悯。所以我想要同她一样无须旁人施舍、要我来施舍旁人才好，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什么样的手段，只要能让我同她一样我都会去做的。
“她确然是个很好的人。”
指掌摩挲起笔身时不禁微弯唇角。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朝玉赠我以湖笔我却无甚好回礼的。我只想着待来日借梁园方寸天地，请朝玉来饮我亲自烹的茶。”

我对于这世上的慈悲，总报以一种崇高的致意，这怎么说呢，好比老师这样的医者，郑尚仪这样的女官，在大千世界里，好像是一粒微尘，可他们却能照亮别人。
：琼先，其实在我心里，你与她一样好，你能识文断字，腹有诗书，却从来不会吝啬自己的才华。
：日后，你要当女先生，该有多好。
话说出口，又觉得难为情了，哪有这样为别人打算的，至于琼先日后想去哪儿，想做什么，我作为旧友，只需要一如既往的支持她，便够了。
：好阿，我听人说蜀地有一种油茶，里头放馓子和黄豆，倒是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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