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中哲要我刺杀大明皇帝,但是却坚持不肯教我习武。
我在崔府外宅住了十年,崔中哲从成均馆请了一位儒生教我汉文,又请华阳阁的伎生教我弹玄鹤琴、跳长鼓舞,并其他花里胡哨的十八般才艺,将我的所有闲暇安排得满当。
每个望月,崔中哲都要考校我的功课,我背王摩诘的诗给他听,或是在湖心亭吹一套洞箫。他总是要我奏《箜篌引》,他说这是津卒霍里子高的妻子丽玉所作的曲子,但是我嫌调子太过凄楚,从来不肯好好练习。
奇怪的是,崔中哲并不为此生气,又或者说,他并不很介意我偶尔的任性举动。实际上,崔中哲算不上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他的神色往往很冷峻,冰山也般,旁人哪怕只望他一眼,也难免要生出些怯与畏来。
他明令禁止我喊他父亲,不过,我也并不想认他这个父亲。金妈妈一次说漏了嘴,我才知道我是他从洛东江捡来的孤女。但这绝非是他大发慈悲的善举,因为他的目的从一开始便很明确,他要将我培养成一位女刺客。我问儒生师父,什么是刺客?师父吟起“风萧萧兮易水寒”,给我讲战国时荆轲刺秦王的故事。我听至咸阳宫图穷匕见,不免心下一凉,原来阿原来,我不过是他在手心里仔细打磨了十年的玲珑棋子一枚,仅此而已。
我称呼他为大人,领议政大人。崔中哲是李氏朝鲜的重臣,手腕狠辣果决,年纪轻轻就权倾朝野,世人无不为之侧足。可是,我并不怕他,我只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和大明皇帝过不去。崔中哲从不主动解释,他的过往于我始终是一团谜,甚至他连解谜的机会都不轻易予人。可恶,古怪的冰山男,我总在心底这样偷摸臭骂他,真是活该他单身三十年!
不过,刺客还是要有刺客的职业修养。末了,我到底梗着脖子追问他:“刺客不习武,大人莫不是要我去上国送死?”崔中哲听罢一笑,面上露几分恨铁不成钢的轻蔑之色,只说:“上国有句古语,相由功生,练家子什么境界,在行的搭眼便知。与其你学一瓶子不满,教大明皇帝瞧出破绽,不如索性做张白纸。”
“做张白纸?”我惊讶得眼睛都圆了。
“没错,”崔中哲面不改色,只是将两眼微微一眯,继续玩味说道,“男人好为人师,等你去了上国,便让大明皇帝亲自教你使刀。”
好你个崔中哲,果然心机深沉!只是我实在很想再次反问他,难道最善于调教之术的不正是大人您吗?可惜话在喉头一兜,终究是我没能问出口——崔中哲方才说话的时候,眼底依稀闪过的杀意让我自觉哑火。大抵我也还是会怕吧?
后来的日子里,崔中哲只是一次又一次要求我吹《箜篌引》。他听曲儿的时候,眉山总是格外舒展,额间的纹路也仿佛被什么熨平。我分明听到他在浓浓夜色里跟着唱:“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将奈公何?”他的音嗓很沉、很低,像古老的磬钟一样,永远瓮声瓮气的,倒是莫名教人觉得可靠。
不得不说,崔中哲生得的确好看,通身满是金玉浸淫的贵气,但又决计不会教人心生腻俗。我大概是哪根筋搭错了,鬼使神差在他跟前吟念起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而后丁香一滞,貌若闲闲地用余光觑他,哪成想他竟在百无聊赖地打哈欠。臭男人,真是不懂风情,如此气得我好几天吃不下饭。
我全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心眼,但又兴许果真是耳濡目染的缘故,我也渐渐袭得他高傲与冷淡、刻薄与无情的全部衣钵。昭泰七年,崔中哲终于将我的名牌递进景福宫以选贡女,他嘱咐说:“从今日起,你便是工曹典书崔文年的女儿。记住你的任务,不要让我失望。”
那是我最后一次凝视他的眼睛,他原来生的一双无辜的鹿眼,黑眼仁大而圆润,看起来当真半点不像是醉心权术的大奸臣。
马车往咸镜道出发了。我放下帘子,心想远去上国也不过是换个金笼继续过活罢了。更何况,崔中哲惯来待我如此之坏,但凡我飞得远些,他便再也奈何不得我。
可是,果真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