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你不在，我就直在心里想，若来杀人的是我，我定将你的尸首并列，与我同坐此交椅。（我冲他笑了一下，拔剑四顾，十分惋惜。）
我问史官，他说这地界没有酒，因入夤夜，连饮水也欠奉，我想登侯拜相践祚天下不应草率如此，意效岳将军笑谈渴饮，可是汴京寰宇，竟找不出一个敌手堪捉头为酒器
（雨把天下裂了。夜青蓝犹如兽鳞，龇牙向光亮处吮。吮一口，光与暗就模糊，吮得那甲胄都成了妓女的眼睛，窥伺着，但绝不肯对视，多一眼就会刺出一颗表情。我抑抑然，金刀大马，深呼吸便感到胸中有心窍在张口。像血涌出喉管，像风吹饱大旗，像一杯水接到满表面舒张得能呈下一枚钱币，像嫖客强奸了一座城池，由她为我蒙冤而流血。帝国危若累卵，只差剑锋划过，破出胞衣，——亢奋，神经狂跳，我在御座之前逡巡，那种功败垂成后的痛苦和无聊就像死胎一样淋漓，一股热流从心口从伤处往外涌。......长河既落，光铺得室内很温柔，金光自盘龙的宝柱上，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我今出征时，皇城已在雨中，子夜寅时，万户寂静无声。过御街，我心大有狂醉意，挥剑杀人，血雾横飞正喷入我双眼，腥气逼人，潮如女子泪眼。胭脂奴是好马，嘶鸣踢踏，雨中汗下如血。我以左手抚马颈，右手拔利刃以斩之，一刹那，骨脂分破，红即为骤雨冲开，剩丝丝淡薄的粉肉。）
（我俯身，笑与胭脂奴的首级解释道，若我冀平王道，骋登高衢，出入八乘受天下之赞拜，自然也不必再骑马。）
（马首却只沉默，马鬃刚烈，密匝匝生有蛾翅般的绒毛。我索性就丢弃它，峨岈宫城万里，提人头拾阶梯上，入宣德门方回首，想螭陛之蟠龙因杀戮作云霞色，流朱华彩，也算红半壁江山。）
（马尸与人尸都混杂，分不清，懒得看。我那时已想，何不早做王莽杨坚李世民。乱臣贼子，忠君爱国，犯上作乱之上究竟该做何解。）
我姓赵，生来便不能与他人做下臣。
（君是暴君，我对胭脂奴，崔妃，四郎与龙游俱如是。人奉真心与我，我一一弃之犹敝蹝，尽施践踏与磋磨。）
（毕竟舜为古贤王，尚待天下如此。）
你可别叫我回头，求人饶我一命，亦或赐我一死，这两种回头都为免太可笑，（而第三种回头，我的确是想不出来，也无意再多想：）
我将祝大宋朝之新帝福祚绵长，千秋万岁，永铸社稷之基，长享天伦之乐，儿孙绕膝，也如你我，形肖乃父之伟业，志在四方之鸿鹄，修身，齐家，治国而平定天下，如何？

【我曾对赵时令说：“这世上没有天公，只有天子，天子一怒，便是雷霆；天子垂恩，便为春霖。这世上也没有空流之云、空来之风，皆需一双手去翻覆——再坚固安详的殿堂，也终有一日会面目全非。”】
【太元丰和十三年，大梁季春，这段占揆终究应验在一场浩劫】
【浓云吞月，雷如钟鼓，泼天大雨正急燥地击叩伞顶，声声如江川决渠，俨有倾山之势。数千禁卫涌向紫宸刀山，汤汤血海、火光、粼甲，百步之内杀声冲天，足下御道瑟瑟震颤，为这场浩劫再点上浓重一笔。盛广王、太尉邓度等人披坚执锐为勤王之师先锋，业已践平荆棘，将紫宸大殿合抱至水泄难通】
【夜空银蛇疾走，惊雷贯天，蓦地将昏沉楼台映如白昼，又还之以巍峨檐脊，影影幢幢如魔罗降世，左右拱立，不知手中斧钺几时挥下、斩向何人】
【由青州节度使崔一野擎伞，穿行过烽烟未靖的疆场，问趋上前来的戎将】
邓将军，叛王何在？
【其实不须问，九霄上的肘腋之所，早已弃甲投戈。话音才落，身旁跃起一道人影，还未近前，禁卫手中长剑疾转，熊熊火光摇曳，照亮片刻间身首异处的伏尸。我居高望了一眼，踏过玉阶上新流的血水，大风扬举湖色锦衣，宽博广袖容纳腥风，猎猎如一面王旗】
【堂前遍地狼藉，一片惨烈之景。楚王手中的名剑血痕斑驳，在狂雷之下却仍能清光大盛，岂不为我所惮？未应人言，信步行至山河屏外，提袍叩首一拜】
臣救驾来迟，乞陛下宽宥。
【言讫，方举目看向兄长，他满身潮雨、剑眉飞立，颧骨上一道殷红血痕，往下挥淌的不知是雨是血。笑了笑，少年眉眼冲淡，甚至几分委屈】
哥哥不肯信我。【如是良春，扑窗涌动的风应携来禁宫的草木芬馥，但今夜没有，只有弥天盖地的腥气。我倚近水楼台，比楚王占得一步先机，牵连宋夏千万条人命的博弈，至此，也该收煞】金印虎符未尝交解，何故以之危社稷？
你知道，这条路回不了头，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