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消弭渐凉的霜飔里，宣告着烈夏的终结，不至再愁苦毒日的炙烤，恨不得饮冰而居。撰风窗牖悉开，我与嘉瞻务观於案边论秋，向他讨教禁庭之外的徂川。】
【很不以为然地扬眉】红叶、苇花，御园内皆有，没甚么稀奇的。【拘囿井底、未试风雪的帝胤尚想象不出延绵万里的朱砂殷枫、河荡尽是芦荻飞雪的壮丽之景，仅凭口述，是无法让吉勒占折腰的。少年意气冲膺，弗肯低首，祗有不欢而散的结局。遂推门而去，我单方面留嘉瞻务观“禁闭”撰风之内，反思己过。】
【沿曲廊缓步、越金辉柳浪，不觉驻足小塘岸畔。时逢白藏，水镜上风荷谢尽、枯蓬败垂，边缝乱石处杂生几丛萋萋蒹葭。一派颓冷萧索。衰景很不得小郎的喜欢，负手但眺几眼，便不再垂青，提步往另岸行去。一壁还要顾自地回应不在此处的嘉瞻务观】连在一处，也不见得好看，到处白茫茫，与落雪有甚么区别……还不若这样单丛得些意趣。【总之，我极不赞同。】
【而步履未停，却又不知转到了何处。】
【小园内，稀稀疏疏地植了些许老树，枝干遒劲有力，古意盎然。目随之延伸至上，窥不到半片叶子，但熙熙攘攘地挂了许多红彤彤、黄澄澄的小灯笼，一盏挨着一盏，将照亮整片天空似的——元是几株柿子树。与这寂寥瑟然的秋，平添几分烟火气息。】
【摘一两个罢？这朱果实在诱人，耐不住地挽袖探臂，去推摇一株近在咫尺的孱弱小柿子树。窸窣的声渐起，抬首只见满目的灯盏乱晃，你推我搡的，偏生不往地间坠一个半个。早知叫嘉瞻务观一齐出门了，我恨恨地又给他记上一笔。】

你确实有几分帅气的

【朱灯尤悬，纹丝未动。一筹莫展，甚至将要打道回府之际，倏聆盈盈笑语落耳。视线越过几枝横斜的老干，落至金光浮影下娉婷袅娜的婵娟身上，旋即敛了乖张脾性，垂眼拱手，也应一声巧】三姊。
【先见礼，复窥她红掌动作，略松剑眉笑道】此处陋园蓬荜，独有几颗柿子生得不错，皇姊可也喜欢？【然少女的力道何其微渺，又如何能撼动这年青男儿都无能为力的挺立老树？该去哪处捡根长竿来，一一把这些红柿打落才成。】
【如是想着，却弗知哪盏叛逆的灯果好似聆见我心中所思，偏要彰显着与众不同，遂奋力地挣脱了枝干的苦苦挽留，乘着瑟瑟秋风直直坠下。】
皇姊小心！【不过电光火石的瞬息，匪有半分挽救的机会，只能眼睁睁望着那颗柿子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眼前娇娥的颅顶高髻之上。】
【……不忍相看。】

1、
【储秋的熔金落日拥簇于青砖红墙，桂殿兰宫由是饱蘸过黄昏泼墨，跃然着一尾橘黄明净的光，壮丽又温柔。散学归来早，在满口之乎者也的老先生面前已发完整日的困，以是不必再忧心什么徒来扫兴的倦倦之忱。这晌儿大摇大摆走在御园中，实则心神涣散又如浮萍，惯常爱飘飘摇摇的，娇气地把眉皱得紧巴巴。一壁忖量夫子雨点般的数落，边含恨而计较那位小小伴读写尽无辜的罪状。】
【今日不算枉来，一横水翦眸子极不经意的瞥探里，有了新丰收：富丽堂皇的紫禁城，略有些显得枯败凋敝的御园，突兀的几株柿子树，惹眼人驻足。每逢秋时，失却春风骀荡的花红柳绿，便再也不能指摘着它的不够张扬、鲜亮，那样老旧的枝干，竞也肯挂着艳丽的灯笼哩！通明灯火浑然跌进万重红墙，为这座围城妆点着秀逸声色。它的走笔或许失却吴带当风的蕴意，但我可好心为它诵咏——意思是画蛇之足。】
【贞枝肃矗的柿子树下挤进两道纤长的影子。也偏过头，一双涵养秋水的明眸睇过去，我笑无独有偶。】咦…好巧。
【须臾的迟钝转阖作蹩脚寒暄，在还未完全玩习的长幼之序间，挺直腰，在他面前摆出立正的姿态，而不为他低首便不必知晓的角落，涂了蔻丹的玉指正翻覆揪揪石榴裙裾，轻柔地与风相撞，多褶若粼粼波光。浓睫掀抬，几枚柿子压弯了枝，被风吹卷送至面前，模糊的迭影不必遁形。书堂闹剧衍生出的沉重懒怠最终让渡给一颗探究穷赜的猎奇心，遂张目仰首，香袂高举近侧，也摇摇，也晃晃。】
（518）

【我在他面前，总不大有作阿姊的天分，却又被诡测禁林中条条框框规簇着，催生出一派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秘心境，最终笼成一团自我拉扯的矛盾体，宛如经年累月未磨砺的钝刀。是以每每照面，断然未肯推诿敷衍的，总绞尽脑汁织就出一计万全策助我装腔作势。譬如此际，两泊清凌凌的目波漾去，拈上盈盈笑色。】
从前未闻此处有灯花可观、闲情可寄，眼下正逢好时节，还盼落得一二，作我囊中物。
【无心领会附庸风雅的器用，当下也毫无半刻凝神静听一枚柿子要如何落绽。不为我着意的险情正悄无声息地摇摇欲坠，帝姬犹耽於此际兴致，尚不吝摊开玉掌、漫不经心的垂眉，摆出好整以暇的姿态，俨是笃信又从容为它慷慨题馈判词，视之“即是池中鱼，亦为掌中物”】
【圆润白净的细指复落在枝条上，还未接着动作——气煞我也，气煞我也。变故发生的那一瞬，遽然收回捧握朝上的手掌，而后面色渐白地抬臂，小心又不愿接受实情地轻轻抚一抚乌黑漆发，摸到一淙黏腻。】
……
【沉默是今日的御亭。】
【这种戏剧性的演变击碎我，笑我措手未防，更来不及容许腹内满膺委曲而蔓延的无病呻吟。猛地弹开，亟取了沾湿的锦帕来擦……】
【这下，朦朦胧胧的秋色里，八荒万法也决计不可为这罪柿辩解，顶多、顶多仅允许面前别过头去的皇弟小小一笑。奚女乱作一团，如鱼贯涌来，我怔怔地立在原地伪装作一根僵柱。满腹愤懑的心绪、略显懊恼地搁浅口舌，埋首止不住讷讷嘟哝。】
什么破树…

【如若，我说如若是观睹旁人身陷如许荒诞走笔，我定冷眼傍观、兼采止不住嗤笑；鸦睫簇颤，勇气与骄矜戛然溃堤在抬眼再凝那烂柿子的一霎，因这截然未料的走向，甫才惊出层涔密细汗也继鬟侍仔细用锦帕揩去后，才缓而徐地得知。】
【狠而厉地猛眨过，遮掩住红眼朦胧。惯是娇气，知他哄，原不过将这破败灯笼与往日掐下几朵花般相媲，咬着下唇细想来，这一回合算我轻敌罢？】
【人群围拢来，又如潮水般褪去，低首尽交由他执持，而擦拭的帕敝履般弃掉了。含蓄地以削葱一并，立于檀唇前，咬念悄悄。】嘘——你莫要同他人知会，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便…算得你我二人的秘密了。
【留在原地等候的几个瞬间，竟将全数心神松泛在此时此地，我重新慢悠悠地打量这棵老树，黄叶片尠少尚可起舞娑盘，这罪魁祸树犹能舒展怡然地探伸来如流水、如细腰的枝条，竟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渐不得其解，但也不必求解。】
【归来以风月为经途，他取灯粲丹，呈递在我眼底，化作聚拢在我双手间的一盏柿灯。浓重的霾雾若江水奔涌，稍纵又散，瑰红的色彩吞噬我的傲慢、我的执拗，颤而脆弱的光源，已昭昭若希世珍。】
【幸甚流云慢踱，还有他肯照拂，使堕秋风。】

【纵熟读礼义，深知不应在兄姊狼狈时笑话於其，但毕竟少年未修沉稳，如何耐忍得住？只好略略侧过首去，以袖掩唇，很拙劣地佯装咳嗽，将一腔笑意释在无人处。料来阿姊大人大量，不会同我计较这等小事……吧。】
【复正首，端出派正经模样，绷紧了面皮，肃然附和道】嗯，确实是破树，该打！该砍！【权作言语间的出气罢了，如何真能伐了这一片柿林？】
【为作赔罪，亲接过了宫娥绢帕】我来。【先替人从满鬟的珠翠里择出了这枚十分惹人注目的“罪魁祸首”：业已不复先前仍悬在枝头时的圆满，砸破了外衣，泄洒一汪朱水，狼藉不堪。】
【遂毫不留情地将之弃掷。】
皇姊，你且低些头。【少年的身量尚未全然抽拔完成，便请淑客垂颈来就柳玉，惯握狼毫、掌弓箭的一双手穿过她的妙鬘，五指笨拙但毖重地劈分开一缕又一缕的青丝，细致地教素绢揽遍云鬓，抹去乌发上每一处沾染的黏稠汁液。】
【秋光掠影，不知长立树下许久，方将残污拭净。待最后一角帕巾轻轻擦过簪钗，即拢成一团，随意揩了揩，扔给随侍的奚女。】
【留待伊理整云髻的间隙，举目环顾整片柿林，眸光落定某处】皇姊，你在这等会儿——我去去便回。
【赴向一隅墙角，拾起了不知何人放在此处的长竿，应也是为了摘柿备下的，我且借来一用。再仰首，於众多熟透的红灯盏里，挑中枚枝头稍低的朱果，轻轻一敲，圆物即坠。早有预备地伸手一兜，又如何揽不进怀中呢？携三分得意地扬了眉峰，阔步返至娇女身侧，将小小的柿笼轻置她手中。】
现下，他便是皇姊的囊中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