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实实在在新奇了许久，在入宫的头几日。虽自诩见多识广，但何人又能不因紫禁城的奢华繁冗而啧啧称奇呢？更何况，我半月前甫自黔地归来，那里湿热的盛暑，可同紫禁的初秋对比鲜明。】
【但很快，小江便因束手束脚的规矩与不合心意的膳食而尽失乐趣，特别是得知伴读的公主序齿最末时，便更如一声闷雷炸在小叩德膺间的晴空，劈出一道闷闷不乐的闪电。】
【于霈凑近来时，我正“画饼充饥”，把柏览为我锻的那把宝剑凭着印象中的样子拓在纸上，独一爿银杏叶画的栩栩如生。兀自正欣赏着，便被她的小脑袋挡住了小半，笔锋忙不迭错开，皱了皱眉】
嗨呀，你可小心点儿！
【——别把我的宝剑弄花了。这是被我硬噎回去的半句，转而被现实折成了下半句】别把你的小脸儿蹭花啦。

你偷偷画什么东西，给我看看。
【我蹬了罗衾，从宝罗帐中悄悄来到书案旁，小脑袋不由分说凑在她的画绢上。我便趴在这儿，占据着画作的第一视角，宛如这幅画的主人，发鬓未卸的小桃錾花簪便横在她面前。是了，捣乱分子当然从不会自觉这行径无理唐突。我仔细端详着她的画作，一时大为惊讶，乌珠圆瞪，啊地叫了出来。】
是剑！【意外之音划破了夜里的静谧】你的？
【我是知道的，叩德江宴去过许多地方，譬如黔地游记，在我这里当然是一桩值得炫耀的事。刻下望着她格外神气的神采，不禁再度发问】
叩德江宴，你怎么会有剑？
【她有，我没有！天可怜见，小公主哪里见过真的剑？】

【我在入宫后的深夜望着窗外与云南相似的月，却不见雨后升腾的水汽与云雾，月是故乡明的俚语诚不欺我。但宫墙太高，一样豢住了不喜束缚的我。我长于霈数岁，身量都高出她一头不止，有时想想，我或是被递补入宫伴读的那个。若是这位小公主不曾出生，我是否仍在坊间做无忧虑的江姑娘？】
【想到此处便有些生气，但高贵的胤嗣仍在耳边不断的聒噪，搁下笔，长出口气】是我的，它叫千叶长生。
【但语声甫落，倒有几分洒然自心底而生，细眉稍显张扬的一挑，故弄着玄虚】江湖行走之人，自然要佩剑。于霈，你该不会……
【一顿，又抬首同她对视一眼，转而佯作顿悟，神态更是自得】的确，你哪里出过宫呢。

嘁。【我早就知道她不喜欢呆在宫里。】
你行走江湖，如今还不是要每日同我一起读书。这么久没回家，你的剑会不会生了铁锈呢？【小公主讲话总是柔柔的，但心意却未必总是柔软，全凭对方如何待自己。】
【向来生性敏感善察，当我体悟到她缓缓道来的后话，竟勾起了我的耻辱心。从来自诩优越，却总在每每面对宫外的世界，便陷入了别无所知、别无所有的窘迫境地。她偏要指出来，借此取笑我似的。我将画卷持在手中细细端详，直至灯烛摇曳着的光晃进了我的眼眸，一种邪恶的毁灭之心便燃烧了起来。】
【于是手儿一松，她新作的画卷便啪嗒落在了火烛上，登时便噼里啪啦地燃出了纸屑的气味。微弱的良知使我有一瞬感到“不妙”，却最终又很释然】
啊呀！我，我不是故意的，呜——姐姐……【哼，反正我没有错。】

夏虫不可语冰——【来自簪缨的使命迫我吞下后头的半句，不过横竖她也不懂，便淡淡瞥过一眼，接言】我的千叶长生，可是京城顶好的铁匠精心铸制的，怎么会锈？你见过剑吗？
【并不想得了便宜卖乖似的，转而径自继续反驳】我的确行走江湖，也去过远方，至于此刻在这儿陪、你、读、书嘛，【凑近去点了点她的鼻尖，看似宠溺实则嘲讽地续言】也算人生不可多得的履历之一啊？我是乐意的。
【没错，我也并不算撒谎。当然，是在她烧掉我的画儿之前。宣纸本就轻薄，跃在烛上的火苗只消稍稍沾染便燃起了黑烟，惊得一叫，慌忙自她手里接过扔在了地上，踩了几脚。我虽在意此刻的拌嘴，却到底不敢令她受伤。雪河的沉痛教训尚历历在目，深宫中可不曾有我的替罪者。转而再看面前的残骸，才又气又恼地涨红了脸儿】
你……我今晚不要讲故事给你听了！

真的？【我将信将疑，甚至扒开眼白，朝她做鬼脸】那你就在宫里多待几年，我现在只有五岁，嬷嬷说你可以伴我到十多岁，这样你还能够在宫里待好多年呢！
【年幼的公主百无禁忌，好像与生俱来便很明了，她们是来镀金，而我生来金灿灿。支颐望着她，乌珠眨巴眨巴，又道出些官司。】
也不对，你都到了嫁人的年纪，留在宫里也不好。姐姐，你有意中人麽？若没人娶你，我就找我皇阿玛给你赐个好人家。
【她涨红了脸，撂下一句赤裸的威胁。倒使我生出些急切，一把拉住她纤纤藕臂】这可不——成——【声音软下来，娇滴滴地】你大人有大量，可不要生气，【她的纤臂在我的手里像钟摆，摇啊摇，摇啊摇】给我讲故事，给我讲故事，【哼唧唧地生出了两声哭腔，眼睛便很是取巧的望去寿妃所在的春渡殿。毕竟，在这样更深的夜色中，闹出动静来是很不应当的。】

【我本就对这围城并无兴致，更遑论所谓“开眼界、见世面”的说辞，而当年被择中入宫侍读也难过了好一阵子，我上有长姊，下有小妹，为何偏偏是我？一定是我那盼我老实生分些的萱堂从中作梗。再闻她所言，饶是不可置信的忙不迭摇首道】不可能！
【转了转乌珠，继而又软了三分口气】于霈，嬷嬷说你背完琵琶行就可以放我出宫了。以后我督促你，每日背四句，不出半月，我就可以和我的千叶长生再聚首了。
【想想就令人愉悦。又闻后话，却似被这个总角年纪的女孩儿倏然道明了心事，抬首稍显讶然的同她对上一眼，应覆略显囫囵】我……我才不要嫁给什么王公贵胄……不是，谁说我到了嫁人的年纪了，你胡说！
【二人笑闹声不断，很快就引来了嬷嬷的注意，她在窗外低声呵斥数句——自然只是对我。这又怎么能让我不将委屈算在于霈头上？既是求着我讲故事，刻下便计上心头，低首兀自笑了笑，同她一道铺好床，待她入榻后，又为她掖了掖被角】
于霈，你知不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她一定不知，那便由我胡说了】是中元节，今日你要早睡，夜里醒了也不要睁开眼睛。不然……

【若有所思，将小桃錾花簪卸在案上，眼中是藏不住的狡黠笑意】那我若不背，你是不是就出不了宫了？
【我已习惯了她伴在身旁，每日一同读书打闹拌嘴，若哪天真如她所愿与千叶长生再聚首，武陵阁倒有些寂寥了。如是想着，更不欲让她轻易遂愿。】额涅说了，我还小，读书可不能勉强。
【窗漏繁星点点，每每此时，叩德江宴总会给我讲故事，或是江湖轶闻，或是志怪神话，这也是我一日之内难得最为乖顺之时。只听刻下她煞有介事地道起今日的殊异，又激起我的兴致。两弯眉不由颦蹙起来，为她这故弄玄虚的戛然而止】
不然什么？【她神叨起来的样子，像极了讲志怪小说的模样。而我从来听得认真，又善于想象，那些可怖的画面便涌入脑海，下一霎便躲进了被衾里，杯弓蛇影地率先惊叫起来。】啊——！
【我从被衾探出头来，冲她惊惶叫道】你身后有鬼呀！

【关于我在宫外的经历或许不足为外人道也，但对于久居深宫，从不曾见过外头光景的小公主而言，自然还能唬住几分。但闻其言，自是笑一笑，不置可否道】少打这些歪心思。
【而后，还来不及我同她讲早已打好腹稿的故事，便听她惊声尖叫起来，皱了皱眉，转念一想，这岂不正合我意？故作惊恐的向后看去，而后又同她急切道】我也害怕怎么办？
【故意留了小臂给她，却作出一副要走的样子】要不，公主早些歇息，我先回去啦！

【自神应二年始，紫禁城外来的过客纷作裨官野史，年幼的皇胤将奇文轶事记付为同辈谈资，愈来愈多的闾巷风俗与遗闻旧事风靡于红墙之间。现下年岁的公主，便是毋宁耽搁了女夫子传道的正业，也不会对晚间的“小灶”有所疏漏，因而我每夜着了迷似地，做叩德江宴枕边的听书人。】
【她欲擒故纵，自然要顺手钳住她的小臂，将她留下。】
就是酆都大帝来了，也不许你走！昨晚的故事还没讲完呢，后面是什么来着……
【更漏将阑，后话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