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爱满月？】
【崇礼坊的胡姬手腕上画了一圈月与星，转起来像只细腰酒杯。交踵的酒肆内，也挤满了月亮：一盏盏用葡萄酿成的，亮晶晶的酒面，被不同的须客、武将、书生饮进肚子里。】
【咕噜噜，哗啦啦。】
【坊门早已紧闭，把这场宴饮关在一座名不经传的酒肆：这是每月十五独有的夜晚，主人忽罗尔是粟特人，非要在满月的注视下，才能开坛。而我自然大醉特醉！正把一只从匠人手里收缴来的胡笳，吹得噼里啪啦。】
我与诸君一见如故，今日的酒，都从我崔小八口袋里倒——！
【在长安，御史们的鼻子最尖。临安侯作威作福时，不忘披盖一件兄长母家的姓。由诸位衙内高呼着，抛出一只细长的彩头：波斯会上拍来的金剑，据说曾斩过楼兰。】
我再以此波斯宝物请英雄，诸位，何以报我？

月光醉成一片海，倒灌进延福坊墙。
金吾巡夜路过，马蹄像节鼓的韵律，让一壁之隔的欢场再掀高潮。酒杯不及空，便争相渡满；龟兹的羝曲未过阳关，就被憨头一把夺下，瞬间，塞上杨柳化成了枯藤老树，九天吟凤变作鸡鸭齐鸣，怎个聒噪了得。
撑头阖目，过了片刻，那“仙乐”反而愈发如雷贯耳，还有人荒腔走板跟着唱起来。忍无可忍睁开眼，将几案推在一边，懒洋洋振衣起身：
“这么高明的曲子，岐王宅里不常见，崔九堂前——看来倒是日日闻呐。”
声音不大，散漫踱过来，扇子轻飘飘按住对方持笳的手，眉宇间仍是那副不将世事看在眼里的样子，却好像将满场喧嚷都压了一瞬。扫视四周，目光从罪魁祸首脸上滑过，最后眼皮一掀，落在高处：往常惯在酒客间溜溜达达的碧眼猫，如今蹿到房梁，蹲踞不肯下来。见状故作惊讶地扬眉，啧道：
“今日的酒倒回去，只要你别吹了。”
向上点了点，意味分明——猫都听不得。

【胡笳声断在他手中，它像被强抢的凄苦好女，几个孔洞期期艾艾地，乞望着我，但我没空，需挑着醉瞪瞪的眼，打量这块掷进水的石头：好好一个良宵，谁这么不懂颜色？私语议论跟着一圈圈荡开，很快，酒肆又恢复原状，因夜太短！人人都忙于抓紧嬉闹调笑，大声作饮，谁顾得上看酒鬼打架。】
【只余我和他，还有梁上一只狸奴。】
这位仁兄。
【临安侯仗着年轻貌美，改口得罪人，脸倒很和气。手腕转了转，把胡笳塞到他扇上，像硬敬他一杯罚酒。】
这位老丈。坏人热闹最不君子，要么你吹？
【焉知岐王没听过我此番仙乐！——当朝这位叔王，与我趣味相投，狼狈为奸也。但皇家秘辛听得越多，死得最早，我欲救他一命，好心地，以一位爱交朋友的崔小郎面目，邀人相合。】
我愿共弹琵琶相祝。祝词是——
【掌心向上，乐工的身家性命全呈来。被我捉在怀里，琴腹鼓得像只战鼓。拨子一刮，弦颤得人牙酸。少年却浑然不觉似的，大笑起来，露出左侧一枚虎牙尖。】
寻欢作乐，为时未晚！

庸人！那脑袋在脖子上晃来晃去，曲子吹成这副模样，还有眼不识金镶玉。挑剔如王霁都别无二话，几杯酒就脸上挂红的蠢货懂什么。
偏着眼睨向对方，梁上猫也学人，傲慢地抬起脖颈，高高喵了一声，好像笑话有只牛正捧着琴，不知要弹给谁听。扇面一抖，游走的胡女闻歌知意，便将胡笳笑纳入怀。
扬起嘴角，向一心贪图享乐的小郎君道：
“忽罗尔地窖里，有一坛十八年的秘藏。他说，谁能胡旋上胜过自己，旋得愈多愈快，就愈是粟特人的知己——好酒启封，当然要与知己共饮。”
“这样前无古人的一等乐事，小公子来凑个兴？”
说着施施然后退半步，一旁胡女不懂汉人弯弯绕绕，听得只言片语是邀舞意思，便笑盈盈近前来，明眸微睐，伸出柔软的手臂，向小郎君无声相邀。绕臂金钏一晃一晃，腿上铃铛随着舞步韵律多情作响。始作俑者就手接来对方手中琵琶，好似再自然不过的事，弹拨三两声：
“老丈腿脚不灵便，为你奏乐。”

【酒肆之内，什么人最讨厌？清醒人最讨厌——我绝不成为他这般不受欢迎的客人！指节在胡女臂钏上一敲，金器鸣颤，天地昼夜亦如转环，转个没完。】
【康国传来这只胡旋，让全城的贵人都转得都头昏眼花。羯鼓跟着他的琵琶响，紧接着，笛也奏，筚篥也吹。整座坊都在响，所有的足都弓起来踩。当一切都转，不动的那个人便格外沉闷。我如操纵乐声那般，操纵衙内们，把他卷进炫目的动荡内。】
你转得这么慢，做不了忽罗尔的知己！只好蹭蹭我的酒啦。
【都疯吧！ 把乐弦全部弹断！少年将腰间钱袋一解，在这场夜里做位知情知趣的散金人——唉，谁让我喜欢交朋友？忽罗尔的酒来得及时，少年撑在案上，汗津津地，眼看就要从醉酒里苏醒。咕嘟咕嘟，又下去几盏。】
老哥哥，你是仕人吧？我同你讲，要小心那群酸儒。
【说完最后一个字，盈满的酒杯也被提到空中，赠与他手，诚恳嘱咐。】
他们可坏。就该把三省几面的逼仄老墙全都砸通，连着廊改成敞台，天天吹拉弹唱，以解省内恶风。

有一种小狗，你随手指块骨头，它不问真假，就高高兴兴去捡。哪怕冒着傻气，这份乖觉亦极大取悦了自己，不再计较舞步多么滑稽。还把这只醉蟹的壳剥开，丢到最好的酒里浸透，看它横两步、竖两步，跌跌撞撞，赏心悦目。
“有人吃多了酒，分不清哪里是金子，哪里是月。”
琵琶换作横吹，羯鼓替下铁笛，最后四弦回到手，非但不解春风，还偏去揭穿那厢故作酒中豪客的风姿。连绵纶音拔起几声铮铮高调，靠近对方耳边，赠送嘲笑：
“——先小心这样的傻瓜。”
笑话过一番，仿佛便满意了，同整个吵嚷的、旋转的世界一起，全心全意投入这场狂欢漩涡。有人在白梦里死，有人自梦中生，奏不完的舞乐还赠胡女，而美酒自揽入怀。提杯一饮而尽，酒杯落下时，目光也落下，漫不经心瞥去，又似乎心情不错：
“我要是不听你说有什么恶风，是不是你今晚都睡不着觉？”

【我将他的肩重重揽住，也是一幅酸兮兮、轻飘飘的文人骨头，投进水中听不了几声响，就要沉底——龙首渠、曲江池，哪条更好？少年的眼睛荡在酒内，像两枚新生的黑月亮。人笑了，手指还跟着弦乐，在肩头一声声敲响。】
嘘，要等哪日老墙拆了，我才接着说。
【等我选好的那一天，定在江边大摆宴饮，请他涤清此身，才配与我做一对真正的酒友。至于今日，这么好的月亮下深谈政务，不是比酸儒们更可恶吗？】
但我最小气，你今日白赚了我的便宜，不回请我喝酒，日后定踹开你府上大门闹一场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