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今盛暑之时，京中好似那大蒸笼一般，毋论晴日雨天，微风骤雨，都蒸得人烦闷。园中的水路，搁在江南算是清爽避暑之处，搁在这儿，倒真似那笼屉下垫的水儿，蒸腾地骇人。）
（半月前，内务府照例送了份例来，福晋难得记着我，赏了我两匹葛纱，差人来量身制了夏衣，今儿便送了来。石榴红纱的单氅衣上身，隐隐还能从百花纹中窥见嫣红的裹肚。我惯少穿这样鲜亮的色儿，目光追在落地镜中，只觉新鲜，连月芳也在一旁啧啧称赞，连声道着要去请二爷过来瞧瞧。不肖她说，我自也存了这般心思，可如是大喇喇地叫嚷出来，不觉又红了脸。低声啐过她，却也不拦，垂眼想了想，只赧着低声道）
不要！你去说......就说我受了暑气，请他过来瞧瞧。
（小丫头得了我的允，自乐得颠儿着就往主屋去了，谁知再回来，却是换了副臊眉耷眼的模样，说二爷不在府中。我只当是又出了什么乱子，虽是仍有那么些子憾意，也只道她替我传了话就成。嘴上这么讲着，却是不肯换下这身石榴裙来。）
（也不知是心愿未遂，还是暑中本就没什么胃口，晚膳随意用过。差人点了灯来，便揣着针线筐，做着那日前应承给人绣的玉色夹纱枕头，一时也忘了时辰，再问起，便已是定昏时分。算下来也有大半旬未见过爷，我虽是不好总自个儿往前凑去，可心中难免惦记。隔着窗纱再向外看过两眼，回身才听月芳抱怨着案上的冰湃果子都化了，总归是意兴寥寥，便也不予她计较）
无妨，赏你了罢。
（说着，又拿过她手中的芭蕉扇子，下颌往外一点指使人先去忙别的活计）
先去把水放上，待会儿伺候我擦个身子。再把收着的玫瑰清露拿来，爷若是这时候过来，定也用过了酒，他又吃不惯玫瑰卤子，点两滴玫瑰露解个酒也是好的。

（皆说一念生而百障起，祟思缠心之际便教诸多丝蔓攀绕灵台，虽表面铸得是君子貌，实则却是十足的淡漠疏冷，自然那些推敬之间的上慈下爱亦是刻意为之——此番一壁垂眼端详上旬账册，一壁入耳得聆东西二苑诸事具细，冷眼瞧得不过阖握经不得推敲的虚帐，若真论得用度几何，光是东苑打醮捐道便是说不清的数目，更勿论细项旁处。眉角只略略一提，但听下头秉讲滔滔不绝，心中却似死水一潭毫无波澜，反是在提得子尚归府置办之事时狭目微觑，思量起竟是扁舟之上那个濡热的午后）
头前交代过你，府中人丁兴添，且不论贵主喜好需得提前备应，便是随之而至的乳媪也需格外留意，这随录你可是多久未更过？其中镇国公与郡主的喜好誊录何处？其二人所携女眷之笃恶又在何处？若是下月还和这次一样一字不改翻抄上月，郑贵家的，你便趁早卸了这任，与郑贵往别处讨生计。
（此番敲打对于眼前妇人而言自然是无妄之灾，可如此方可遮掩己心，以饰对不应关宥之人的好奇与私念。待至最后，借以孝奉之名着郑贵家的额外采了几批葛纱，送至两苑主母之处，亦在一派扬颂之中承着贤悌赞名——生母虽爱着明色，却不喜朱丹，而今子尚携归女眷，此物终落谁人之手勿思即知）
（是以月余又过，临郊归府时不过盛午，凭空多得休沐半日，自要盥去一身风尘仆仆。夜阑浮星之时，亲携莲经拓本至往西苑，此前厚了东苑良久自要抚慰一番西苑，需是张弛有度，徐徐行之。然西苑甫入便迎头撞见了面露喜色的丫头，只口中叨着小姐身子不舒坦，行了连恭带牵的架势——这般随意登时让己面露不悦，虽未露嫌恶色，已将她推隔半臂之远，甫欲叫郑贵将此等鄙俗无理之辈发卖时，忽心头掠得一思，不由垂眼扫看那婢子一眼，藏玩味于心，未做否语，单随其堂而皇之往偏厢去了）
既是身子不豫，为何不先告得掌事去请郎中？再不济，府中也常置着有经验的药婆，请我，难道可替做治病药汤？
（只隔一丛玉帘，明着似在笑诘婢子，暗着故意说与她听，不过几日前哪怕天光妙韶之下的亲近仍要故作羞怯，现下倒是好一派以病邀夜）

（平日里我们院中使唤人本就不多，我这无名无份的“客居”处更是。差了月芳出门后，一室便只余我一人了。案头筐中叠着下午新讨来的玫瑰芍药花瓣，搁下手里的方结了最后一针的枕头，信手捡了两枚融进香炉里。正当是时，身后却蓦地传来两句声响，惊得膝头的绣枕跟着滚下了地。）
（心下边埋怨着人近日也不知怎的，乍惊乍现地这么磋磨人，边又生出几分蜜滋滋的喜意来。原业是存了几分说不得的小女儿心思诱蛊人前来，纵然嘴上说着无妨，可痴等了人这么一日，免不得又生出几分斜倚薰笼坐到明的意味来。谁承想，这一出，终算得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若搁在往日，我自是不会如此大胆，自作主张地去招惹他。可那日在船畔那番种种，难免叫我再多生出几分心思。原先我无名无分上京，心中自然忐忑，尤以居在这王府中，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纵然有他当日之约，可我同他都清楚，那些话，真算下来，哪里做得数呢？可他既又说，要与我做真心相付的爱侣，那我便再多交付上他几分，不求他能等同予我，只要能与我相和一二，我便也不算错付。）
（胸中百转千回，面上却捺下不显。施施然起身，下了踏蹬，拾起了那起身，这才旋身过去。仗着人已踏进这房中，也不急着邀他入内近前。隔着插屏的美人绣，遥遥与人回着话）
前儿爷才说什么“嬉笑怒骂皆可”，现下转脸就不认了。亏我还费心绣了这玫瑰芍药夹纱枕一整日，熬得眼睛都疼了。
（故意拿了几分南音，又将尾声拖得长长，入耳尽是小女儿娇俏。说着，但见插屏侧只探出只素手，将方拾起的绣枕递出，轻锤在屏边，假做掸尘的样子，递到人跟前儿）
就是可惜了这福晋赏的葛纱料子，裁了衣裳今儿送来我这才换上，还单想着爷。罢了，我看还是给福晋送去算了。

（往日里，我是不怎么出府的。总归不是旅居的世家格格，怎好意思无名无分地整日抛头露面。前几日子尚过园子来，说起江南的定胜糕。我一心念着，又碍着在京城总归是找不到合适的粳米，托月芳找了好些人打听，才说是买卖街外公公们偷开的铺子里许是会有，这才巴巴亲自赶了来。）
（宫中贵人爱凑热闹，叫我们跟着也沾了些光。置办齐了家伙，再见京中花天锦地，到底也生了几分活络心思。月芳见我难得欢喜，也是来了兴致，拉着我依着万寿街沿，非得挨家挨户讲过去，这家点心新鲜，那家酒菜式样多......临着这坊间的水乡景致，一时间倒真恍若回了那吴越之所。）
（小丫头说到兴起，遥遥又向着几丈高的堂子一指，蓦地，便没了后边声响。我将那还锁在糖人上的眼光移开，未及言语，蓦地，便顺着她这指头，遥遥地，也对上一双眼。隔着横抱的象牙琴头，隔着他怀中的美人珠钗，遥遥地，对上那一双眼。）
（细算下来，我上回见他也是四五日前了。那日他说，近日有些事绊住，便不常过来了，我若有要紧事，可以先去寻他那最是瞧不惯我的额娘。绊住......在这惠丰堂的堂会上绊住，也算是罢。方才还有半里地时，我便听得那《明妃曲》已是拨错了好几个音儿，还同月芳笑道京城最热闹的堂会不过如是。如今几声玎玲夹杂着娇笑入耳，我才方算明了。）
（街畔有几艘乌篷船驻在岸上，方听闻是给宫中“干爹”们做的活计，再伴上耳畔几丝南音，恍惚间，倒叫我忆起春日之时的西子湖上——那时父亲作怪，代我约他往画舫泛舟。我那母亲更是头一回替我扎了满头的金饰，叫我扛着阿娘留下的那把小叶紫檀的月琴，就这么想把我送到他身边去逢迎。那时候，他连月琴有几根线都不识得哩！还是我，一个音一个音地弹给他听。如今倒是有趣，细算下来，楼上那位，倒该管我叫声祖师爷了。）
（思绪顺着这把琴，恍惚间好似又回到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与阿娘在秦府，原是没什么人在意的。年深岁久光阴漫长，她便也教我弹月琴，谁知竟有一日叫父亲听得。他循声而来，后便也多宿在我们院中几回。那几个月，是我印象中难得的自在畅快日子。后来啊，大夫人便就闹了起来，甚至到我们院中与父亲争执。她骂我阿娘的尽是些难听话，父亲却说，男子成家立业，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纵是皇后也管不着万岁爷想宠幸何人！再后来啊，府中又有几位比阿娘还年轻的姨娘进门，父亲就也不常来了；再再后来啊，我阿娘被夫人折磨地就剩一口气，我想去求父亲见她最后一面，父亲却直接将我关在了赵姨娘的院子外......）
（这买卖街分明热闹得很，却不知怎的，我竟能将几丈外惠丰堂二层的话语听得分明，几声变了调的娇吟直直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我想，他定是也看到我了。不然，明明美人在怀，他却为何与我对着眼？明明与我对着眼，却又为何忽然引着人那双手直直便往身下探去，惹得人连啼几声？青天白日地，当真是不知羞！）
（惠丰堂下的摊贩许是早就见惯了这场景，偏我，明明不与我相干，却只我涨红了脸。终是挪开了驻了半晌的步子，也不问方向，疾步行远了。）
（万千头绪，闹不出个分明，就这么在街边又晃荡了小白日。直至天边挂出几抹红晕，好似同我一般，也瞧见那龌龊事一般。月芳连唤我几声，终是回过了神，与她折返再寻自家软轿时，终是理出了几分清明。旁的且都能放放，我随他上京来，明明也未敢奢求与他做对白首不移的夫妻，为着一个“情”字庸人自扰，才是因小失大。当下先求得个落袋为安的名分才是顶顶要紧之事。既是如此，那便更不能让人知晓......步子一止，旋身望着月芳，庄重叮嘱：）
今日出府，你我什么都未瞧得......（一顿，又否）你我连府门院门都未出，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