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宫里夤夜降临得过早，云疏雾薄得根本不足以遮掩一泓月，尽管这弯月散漫着极其微弱的蟾光、远不及圆月时来得饱满净华。薄凉如水的酣夜里，裴女史将温软绵柔的床榻抛却脑后，长柄悬挂着六角宫灯，正稳然控握在软掌之间，显得着数月以来的宫闱生活，勉强算得有所熟练。）
（看似四平八稳地穿梭在长夜里赏月，实则在细微风动间便草木皆兵地将脊梁挺得直直，浑然并非其中的“熟手”。这是头一遭夜里漫走，同样是头一遭地教人撞见，连垂摆的宽袖亦闻声而动）
猫……猫儿？（我疑心是狸奴，总不至于首回便见黑，直至我窥得一双比月色更动人的眉眼，两相刹那间的缄默时，主动掩盖）夜里风凉，您怎不多披一件？

【仲秋的月并不似翌日圆满，世人却独独偏爱今夜婵娟，旧时人常以清风明月作喻，谱下花好团圆的唱词，聊寄相思。明镜高悬，清辉孤冷地照在眼下这座古老皇城，荒凉萧索便以不由分说之势横亘在无边秋色里。】
【失却了温柔的明宫如同一头正在熟睡中的困兽，鱼贯而来的宫人撤去飨宴遗下的杯盏，贪欢之人各自散去，褪去华服金钗，与衣香鬓影作别。】
【灯火已阑珊，箫鼓喧阗似是方才散去的黄粱梦，不闻丝竹在耳，不闻笙歌迭奏，皇城再度陷入了经久沉寂，风吹皱原本平静无澜的湖面，泛起的涟漪也漾开粼粼波光，经寒月映照下更见凄凉。也唯有此时，德容女官才会寻得御园偏隅一角，收敛了满身跋扈张扬，提一壶宴中偷来的玉露琼浆，斜倚栏干举目望月，碧水澄波相伴，所思不知为谁。】
【及至暮色里几乎轻不可闻的一道人声，绣鞋踩得地上落叶也微微作响，清音听来着实带着小心与谨慎，打破了刻下思绪。这声委实突兀，不由拧了双长眉寻着来人，厉声问向来人。】谁？
【饮金馔玉的华宴已与我无关，自斟自饮也乐得片刻逍遥，只是酒力尚浅，微醺醉眼蓦地撞进两汪秋泓，借着她手中那盏孤灯并不算明亮的薄光看清褐瞳里蕴着的山水温柔。】
高处不胜寒，岂是一件两件衣服能遮挡住的？【裙间妆点的羊脂玉坠此刻正肆意悬在风中，总觉赘余，信手扯下弃之一旁，娇女犹是懒散倚在千秋亭角落里凭栏望她。】我识得你，河东裴氏，孝肃皇后母族之女。
【指尖摩挲着玉坠所系的红线，应她之言，打破两相对视所起的缄默。】今次中秋月宴，那位才德过人怀珠韫玉的裴氏衣衣，是你的堂姊。可惜呀——
【白玉与月光相衬，此刻也显出熠熠辉光，将手中坠子放下，语调里俱是漫不经心。】
这里并没有你要找的狸奴，我对姝秀贵女更无什么兴趣，裴女史怕是寻错了地方。

（这场盛宴并不属于我。）
（即便它犹若香风奢影般，娇娇纵纵地将楼宇穿梭触碰，像是谁人皆可怀中有。但裴女史毕竟只是琼丽宫阙里浮萍般的过程，杭绸迤逦过的庭阶不曾臣服于她，鳞次交叠的鸾瓦亦不曾真正为她抵过风雨，廊檐也不过是顺带替她避开艳丽的朝阳。但裴姓嵌入她的肩、印进她的额，与这场筵席中另一位受人瞩目的淑媛冠同姓之际，便从来不容许她逃。）
（无处可去，更无处可逃。甚至比肩不过一炳常随贵主身，得以永久缄默的锐剑，毕竟它的安宁，从不是人间诸事能扰。世人最擅将鼓弄唇舌的言调修剪成锋利的刃，悄无声息地、隐痛漫漫地，将你硬铮铮的骨敲碎、将殷红血//肉翻展开，即便是怀璧其罪。）
聊胜于无（蟾宫下长风沾染了晦暗下聚拢的寒，轻漫漫地穿梭缠绕过青葱，趁着一息昏黄的灯色，将心神堪堪端住。）衣衣堂姊淑德含章，自是光源。
（可惜我不是追逐明光的同路人，却不得不被世俗固执地判定，直至我肯屈服就范，顺从地将一切预计好的推上正轨。）
我原以为是只迷了路的狸奴，不曾想是您，倒是我叨扰您和月色了。

【好胜者歌咏的杀伐之城里，造物主馈下一拢月光，透过朱甍碧瓦，穿过重重叠叠的琉璃殿顶锦缀着的繁复绘笔，构造给世人一场尘垢不沾的无觉幻梦。过路人拨开层层迷雾窥得梦中堂皇，丹朱描画的唇，螺黛勾勒的远山，松石掩映间月雾笼罩着每一个前来赴宴的贵女淑媛，何尝不是戴上精心铸就的面具，扮演着觥筹交错言笑晏晏的欢宴华客。】
【天华浓漆，寥落疏星，亭外金风也淡去，寿客堆砌出冲天香阵，奋力钻营娇女的耳目。冯女官已在人心相竞的浊场目过物欲横流，览过如饥似渴般热切的众生相，不愿再沉湎于冯氏无人来此的困扰，骨肉亲情的桎梏。】
【穹顶高悬的明月，从来做不得芳庭里沉默不言的晚香玉，纵使皇城诸事荒诞不经，我也要纵马肆意遨游其中。】
周琼姬掌芙蓉城，姑射真人亦能用黄金箸为世人敲来瑞雪人间，不过是随珠荆玉，各有千秋，我瞧你也不遑多让。
【平分秋色者何止是堂下宵露与松风，更有天边孤鸿和着于阗大漠长烟下的落日与残阳，沙狐眼中的欲望锁住了荣华无极，又怎肯轻易言弃。】只不过，藏污纳垢之地从不缺仙姿艳葩，被狡猾狐狸盯上的人都是可怜人。
裴女史既知是叨扰，赔罪也需要教人看到你的诚意。
【葱玉指自袖中掏来白玉杯，注一汪清泓入盏，遥举向佳人芳影。】太白貂裘换酒为的不过也就是这琼腴烧春，月色正好，裴女史共饮一杯否？

（蟾宫高悬，漆黑幕布下纵容着一息温柔的蟾光倾散，将美人面的朦胧增添了夜的诡秘。我是趁着这一梢看似婉顺的光色，试图捕捉住她眉眼间的微动，藉以我为数不多的明宫生存经验来判别喜怒。只不过我很快便败下阵来，冗长而抑闷的年岁里除却赋予了小裴氏长久缄默的能力外，再无增长旁的有用见识。或许她由始至终，都算不得个聪慧玲珑。）
您的话讲的真好听，谬赞了。（小裴氏尚一处无师自通的技能，她擅长于囫囵地将所有赞许替换成客套，或许真正推拒了一些虚伪，却亦错失真挚而热烈的情感。）
子非鱼，况且世间万物变幻莫测，定论下的太早都不适宜。
（无人能够探知命薄里描绘的祸福，沦为局中棋者，未尝不是甘之如饴，又或是，足够聪慧的猎人往往都以猎物的姿态现身。）
良辰佳色，我没有推拒的理由。（柔顺白皙秀颈兀自地摆正，盈盈然地将她的白玉杯揽在春纤间，并不清明的灯色弥补了缺乏的勇气，或许是夜里总猖狂罢。）
（将微凉的琼液翻涌过唇舌，轻而易举地便拈了两分薄红）夜深了，该回去啦。

【富贵飨宴，贪嗔痴怨，意象添作神明佛旨，便有蓐收自遥远泑山携美璧而来，引做天上白玉盘。松石作瓦玉作砖，这座纸醉金迷镂刻的皇城里，我与她实是月光的宠儿。】
【云端婵娟之华照耀着亭檐上的琉璃瓦，映出流光也溢满华彩，流水缓缓漫过塘，玉臂轻抬碰落明月珰，羊脂叩玉阶，砸出一声响。我听着将将止息的风声再起惊飞枝上鸟，杯中物似也慌张，清波微漾控告着秋夜的凄凉。】
何为谬，何为赞，总不过身在这里，你来我往，真真假假。
【看到的未必是真，耳闻的未必是假，今夜的月光是真，状似客套的虚情亦是假。兜兜转转，一来二去也已是分辨不清。】
你说得对，世事变化万千，诸事不宜早下定论。譬如此时禁中太过温柔，不一定是因为这里的人求得了圆满。【世人独爱借月咏怀以纾乡思，又偏爱以团圆之名共行腌臜事，如此好景，我又怎能不落窠臼。】
譬如值此良辰，与你举杯邀酒，也不一定是因着我有附庸风月之心。
白玉杯，宴上偷的。【小裴氏春纤揽过杯中欢，也敛下一袖风华，点绛唇吻过白玉杯，玉液清泓如泪滴，还挂在美人唇珠上。】既无貂裘换酒，也只好顺手牵羊。
【醉眼观过她面上飞红，葱尖指向鎏银壶，潋滟水眸中尽是得意洋洋。】现在你我可是一条“贼船”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