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藏时节的长风是不遑多让地，飒肃占据一方枝头，将荷风鲤影悉推拒于明宫外、山河间。先前镇日里陷绵于疴疾，而夏尾秋始里一场变幻，连观客都未尝算是。饮绿孤茎上舒展宽叶是如何一步步瘪黄枯萎，秋霜如何将夏露碾为尘风、化作乌有，悉数未知。）
（迨至诸事圆满、椒房新主临，适自病榻间痊愈脱身，灯影璀明、朱阙间晦夜教繁华渡成昼。我无心赏顾佳肴美馔，更无从游刃觥筹交错间，即便是六尚间寻常若蜉蝣的女史。筵席终散之际，我亟亟穿梭在平素总能留住一双双赏佳色的剪水的长廊，直至蟾宫撞入了水波，我才幡然醒悟。）
（我今夜许是薄醉了，纵使不曾真正饮酒，但酒香酽淳，孰能不沉溺。因而酿成祸事，需教瘦削肩骨微颤、脊骨弯下，以彰显得真挚的诚惶诚恐。）
奴裴氏拜见贵妃娘娘，娘娘恕罪，奴实属无心之失……（华熹贵妃娇丽绝艳的眉眼无从遗忘，自应当即清明辨识，偏是啷当入地的一炳锋锐银刃，某一瞬间真切期望不曾觑见。但连澹然蟾光都未必能与之相较辉泽璀璨，明利至此，似与夜里沉闷的宫阙格格不入。）
（白幼细薄的膝触在砖上，以软帕将银刃捧起呈奉之际，窥得细微缺口，心下将颤，露出一双惶然杏眼）娘娘，您的……

（紫禁里落下更阴沉的夜色，挥掩先前席上的针锋相对，也拢住了坤宁里的筹算，金幼贞最后附在陈后耳边的那声低语，掺杂着的谋划实为更多些，真切么，谁难说能够有上几分。布棋之人，如今是当轮到未央宫了。只依今日情形，往后内廷恐会焕番新气象，旦为谁功过、谁主沉浮，且得慢慢儿地瞧。）
（遣退众人，只余了一位宫侍随行，步至饮芳时稍顿住脚，粉面微偏、眺着悬而半空的银盘，刻下风恬月朗，和着方才的雪菊茶韵，细数年禁宫里的滋味如今也竟一一尝过。昔日银妆完璧归赵，坤宁借此在众人面前将未央熹妃，巧妙地划进了她的局中，我便不得不收下，不得不再为她巩固后位。哪怕我同她之间的怨，早已无法消解）
（时有娇俏一声，随着锦盒坠地，我方回过头来寻个究竟。不待瞧清，只见一个小而瘦削的背影伏在地上，正盛了难得的勇气，要揽下方才冲撞之过。金幼贞的所期从来只是来自上位者的跪拜，哪怕他们不是甘心情愿，也绝不会从势微的宫人处汲取优越，在她们身上，一不小心就能瞧见少时的金幼贞。躬身轻轻托了她的手臂，示意起身）
此地昏暗，本宫倒瞧不清了，且起来说话
（雪颌微侧，一语替她解了围，也拨了时间让宫侍好生接来银妆刀重放回锦盒。）

（风与月俱不知情，这桩意外笔续何处，究竟是如疏云清淡、蟾光虚明，抑或是春雷涌动、霜雨难歇，连隐晦估测的碧瓦丹楹都无从得知。肃秋夤夜里的寒是丝丝缕缕的，慢条斯理地踱遍每一寸白腻肌理后，适肯幻化作透明冰刃剜入骨里。）
（但我等来了温柔的触热，而不是应有的审判与谴责，我合该在这般宽仁恩泽下受宠若惊，又不得不忧虑先前的“惊恐一瞥”。在纤微而昏黄的灯影与月色下，撞上她曜曜明熙的一汪剪水，鬼使神差般便将心间忧虑不加修饰便道出）
贵饰上有缺口。（后知后觉、事同语都成祸。）
（鸦睫低垂，缺憾都想找补）奴是说，许是摔下时略有碰撞，刃身似有了印迹，怕是“真玉喜折”。（我却不敢将前半阙的“利剑易缺”宣之于口，宫闱间似乎并没有那样接纳这般明晃晃的锋利。）
娘娘还请教姑姑细观，若真如此，奴领您罚后，便容奴替您跑一趟六尚，再折折罪。

（闻她后言时微微侧目，落于宫侍细观的动作之上，再得到她略一颔首，才明事为实情。素手接过这柄，携于贴身十余载的利刃，我曾将它称作伙伴，自入这明黄宫城中，我又加诸在它身上些许精心雕就的纹饰，以它充作我的先锋为我冲锋陷阵、开疆拓土。事实它很好地完成了这个使命，今日身退于此，才让我知晓它曾也忍下了诸多不愿）
无妨，这荷纹原是本宫刚入宫时新添的，想来娇花难养，人亦难全。也不全要怪罪于你，今日它被赐还未央，想来，往后也无用它之处，修与不修，都不打紧了。
（至此才及详观她眉眼，借着银月辉洒，恬静精致的瓜子小脸上仍有失措后的余乱，这般年纪秉性，当不是身处宫禁多年会有的姿态。回身继续徐步往前，她亦在身后跟上）
瞧你眼生，是进宫不久的？

（明宫的夜与京都里的迥然不同，它会在幽雅檐廊里布设着昏黄晦沉的宫灯，连同着致力于毫无声响的宫娥会提着小灯屏息而行，浑不似朱墙外会将纱灯迎风而悬，佐以照夜清幼微的光芒，将繁丽街上的夜幕映得不那么沉重。）
（更不像是现如今的我，谨小慎微地追随在繁绣裙袂后侧，纵然她足够温柔与体贴，依旧无法抚慰束缚沉闷的月。她像是很坦然地、又不设防同我说道这炳锐器的经历，难全、赐还、无用，寥寥数词蕴藏着无从探知的旧故事。）
今日焉知后来事。既它伴您入宫，也曾添新色，如今完璧归赵。想必冥冥中，总会有它的用处，不如还是周全其貌，来待日后，岂不更善？
（既是数载前的旧物，又历失而复得，多一分破损皆应珍视之。毕竟前尘旧事，尚有记得，已是难得。）
（后言既询，在昏昏夜色里与一阵凉风后，更为大胆了些。）奴唤裴松时，入宫不足三月，于尚宫局司职，许多礼数兴许还不够周致，还请娘娘宽涵。

你的礼数，较本宫当年要强上许多...既于尚宫侍职，往后若有何难处，可来寻未央
（此言前半是微微摇头时道出的，前尘旧事悉数涌来，却不必尽数诉与人听，各人皆有缘法，我的旧日未必是她的今日，我的今日未必定会是她的来日，思及此，陡然止了话头。再言而后的善意要问缘何予她，大抵紫禁内廷的风云我无法不替坤宁去探的，细枝末节处往往也可窥一斑，尤其 无甚根基之人。）
若你执意，那便劳松时，明日就替本宫往司珍走一趟，
（步下未停，三人行于阴沉的夜幕中，四周的黝黯令人生惧，好在尚有一轮皎月始终引在前侧。方才念她名姓，依稀有熟悉之感，未作多想，似是喃喃，又像随是一问）裴氏，本宫记得，先后的母族，倒也姓裴。

（酣夜长寂，凉风微颤，将一径萧萧落叶拂得零乱四散，在不敢惊扰瑶池的人语里占据着俯瞰的姿态。人也许都该瑟缩在这般晦暗的夜半里，偏小裴氏显得有些酒醉后的旷然，将一炳锋利绣刀撞破后，还敢妄自同她的贵主交涉，昼日里悉不敢为的，此刻都在尽情而为。）
（讶然于她的未央庇护，但许是人也昏沉，总归是无暇深想的，唯独知晓一味地婉然退避）娘娘宽仁恩泽，奴铭记在心，司珍一行原也是属奴的分内之事，必然替您稳妥送去。
（春山垂低，与今夜皎月的一泓漫散的蟾光相齐）是，奴确是河东裴氏，先后贤德仁惠，在家中蒙受庭训时，皆以之为榜样。

（小裴女官的后言，引回了金幼贞微微诧异的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将她通身走了个来回后，忽觉天意实在弄人。今日立后大典隆重又盛大，新后、乃至众人的欢靥似要将孝肃皇后的一切都及及翻覆过去，如今，却又让我在冥色笼罩的夜里，重得先后的一缕余韵，实为如何算，何人都难以妄想越过这天高）
（这一刻的她，已然不单单是这内廷碌碌女官们的个中之一，裴氏的血必会叫她引凤长耀、长为参天之势，而她，或许有一天，会变成金幼贞送给陈后的一件珍礼，让她时时都得见，昭泰后廷的音容旧貌。）
想来今日先后若能瞧见你，必是要深感欣慰。不过往后你的路，少了庇佑，凡事还须得自身，多多筹谋，不负裴氏一族声望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