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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小说:守禁闼,君臣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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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为结合历史考证的推想和再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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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不想见外臣时,时常会召来中书令司马迁,让他陪着自己。他经常在看到他时才会有一种放心的感觉。
尽管皇帝自己也知道,这个人已经对他留下了深深的失望与怨恨,而不愿再将他埋藏于心底的热血,重新去分予给自己这个孤家寡人的。
想想也真是奇怪,这个曾被他亲手下令残酷伤害过的男人,到头来却依旧是他最信赖,最亲近的臣下,是这个越发刚愎多疑的老皇帝内心荒原中一抹难得的绿洲。
虽然,刘彻总觉得司马迁有一种躲避他的倾向。他被召来时,就像是被羁縻的野马,能够看出那种平静外表下的不情愿、警惕和敏感。而且,在帝王面前,这个号称贵幸之臣的男人,也经常是沉默寡言,不作表态的。
尽管如此,刘彻还是会被他给吸引,这位臣子身上始终有一种极能触动他的特质,令他魂牵梦萦念念不忘。
他,明明曾为史官,阅尽世事深悉人情,也能作鞭辟入里的剖析,甚至比朝中任何其他官员知道得都多,理解得都深刻,但他身上,却依旧保留着一种顽强的清朗之气,赤子之心,那种悲天悯人的恻隐之心,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刘彻不能够明白。
要知道,眼前这个消瘦无言、眉目低沉的男人,可曾经历过了什么。
而他原先是多么骄傲、多么活泼、多么爱笑的一个人啊。
刘彻发现,司马迁跟随自己二十余年,他的快乐其实是被一点一点侵蚀的,这个过程细微而持久,就像是岁月的风沙一般无情,至于这一切的开端,最早可能要追溯到他父亲去世的时候。
刘彻还记得当年,他和这位臣子相处最欢的时候,曾有过怎样豪壮激越的对话。
彼时汉家宝鼎出于后土,天马献于洼水,天子远游崆峒,西临祖厉河而还,大军新灭南越,连开九郡,正是极盛之时。西南犍为郡夷人谋反之事上报长安,中郎将司马迁主动请缨出战,刘彻嘉其壮志,遂授其使节,并派遣同为中郎将的郭昌、卫广一同出征,与当时还在蜀地的八校尉会合,协力作战于西南夷,略地置郡。
自元鼎五年秋起,这支由巴蜀罪人编组而成,朝廷派将率领的军队,一时间威震西南夷。当时夷人皆有言,汉军的三个中郎将,其中为使者的那一个,最令他们所惊奇敬畏,因为此人最擅设伏兵,精于射术,且领兵时神出鬼没,战术多变,夷人经常莫知其所在,而他们也想不通,为何这家伙似乎比他们更加熟悉当地地形,并且知道该怎么和他们打交道,莫非是山神有助于此人?
一年之后,原本令朝廷颇为头疼,几欲放弃的西南诸夷大小王国,被一个个变成了汉家的郡县,中郎将们那一次新设了五个郡,辖区内从此安宁无事多年,不再复现昔年屡为叛乱、阻断道路,令巴蜀吏民心神不宁的图景。
那段时期,应该是君臣间关系最好的时候。但一年之后,随着老太史令司马谈的抱恨而终,刘彻发现,他原本最潇洒健谈的中郎将,眉宇间多了一种寥落的感觉。
到了后来,两人于伐匈奴、兴法度、行平准、改律历等事务方面的见解分歧日渐凸显,不愉快的对话时有发生。
刘彻既欣赏司马迁颇有战国辩士风采的口才,渊博的学识和广寻求证的执着,独到深刻的眼光,远高于常人的见解,又对他言语的犀利,观察角度的“刁钻”,以及坚持己见的高傲,感到恼火不已,他感觉自己就像是遇到了一匹漂亮、聪明但桀骜难驯的烈马,经常甩头去摆脱他费心编制的绳套。
而最终,一切仍旧按照帝王的喜好意愿去执行,刘彻也发现司马迁神色中的困惑、沮丧和失望在日益增多,而昔日的风采开始被不断消磨……
再后来,随着天汉三年那场无可挽回的冲突,在血雨腥风之后,他的这名臣子,最终彻底沉默了。
唯余元封五年,那篇《求秀才异等诏》,文中“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的激越雄逸之语,似乎还在耳畔回荡。
那一次是帝王口述,臣下心记而书,诏书草拟润色完毕后,君臣二人共读其文,皆双目光彩烨烨,两人放下尺牍,相视一笑。英雄相遇相知的佳话,本可大书一笔,传唱于街巷城邑,乡野郡国之间。
只可惜,这似乎是两人最精彩,也是最后的默契了。
书简如山,沉默不语。一方斗室之中,唯有纹饰带有异域色彩的金缕熏炉,还在无声述说着那段时隔不久,而又已经开始遥远的辉煌过往。
刘彻看着眼前的中书令,能感觉到他现在虽已安分,不再在帝王面前坚持自己的主张,但也是口服而心不服,是一种心灰意冷的服从,而且对皇帝明显没有了先前的信任。
不,他也许从来就没有完全信任过我,刘彻内心苦笑,难道不是这样么?
他想起太初元年,司马迁与上大夫壶遂探讨《春秋》义法之事,在被问及为何要在太平盛世书写“春秋”时,原本畅言纵横的太史令,忽然间调转了话锋,坚称自己只是应先父之托,整理汉家贤士世传,绝无要叙作发挥之意。
尽管太史令对答得从容漂亮,但同样饱读诗书,喜好文辞的刘彻,还是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言不由衷的味道。不过这位帝王竟没有像往常那样,发挥穷追不舍的好奇心,向司马迁再去做盘问。
想想也真佩服这个家伙,他在言辞上就是个精怪,功力比他领兵打仗还要可怕,明明是在说谎,却能答得如此义正辞严,端庄典雅,以至于一不留神,就真的很容易被他给蒙混过去,刘彻现在心想道。
即便如此,以及如今他在自己面前,常常是一副“你喜欢便好”,“随你去吧”的表情,以及肉眼可见的“消极怠工”,甚至迟到早退,不辞而别,刘彻却并不会责罚他,更不想杀了他。
甚至,刘彻自己也知道,他其实还在偷偷写那本书。
我为何能如此包容这个人?老皇帝自己也很困惑,明明我是一个凭借腹诽之罪,就能令臣下人头落地的家伙,是臣民们偷偷评价的刚戾刻深之君。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命吧,刘彻想到这一点,内心的滋味变得有点复杂,虽然他从不言说。
老皇帝发现,他的这位中书令,现在十分喜欢去晒太阳,而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他年轻时火气旺盛,容易冒汗,更喜欢行走和休息于荫凉处、楼阁中,就像是林中的野兽一样。
因为此人身上的阳气原先极盛,在西南战功又极为显赫,刘彻甚至觉得他的生地夏阳,应当也有同样的奇气,于是下令在当地修建了扶荔宫,试图在那里,栽活来自南国的荔枝种苗,并期望它们能结出果实。
而如今,刘彻在宫中,时常能看见司马迁面对窗户或者大门,孤独站立,他的侧影或背影笼罩在一片光影之中,带着一种深沉似海的忧郁,而又有种让人为之心醉、欲罢不能的美丽。
刘彻觉得,这或许是他一生中最欣赏、最惊叹的画面之一,甚至是超过了他对那些能工巧匠作品的喜爱,尽管他常常对自己的这种欣赏会产生一种罪恶感。
皇帝知道,最精巧的画工,也无法复现出这幅画面,而它的精髓之处,有关它的一切疑问和答案,或许就藏在这位臣下花了一辈子在写,而他可能再也看不到的那本书中。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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