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钩褰于一幕深翠外，正将这壁胧明的月色泅成近类于水的皲纹。）
（很轻地抬袖，欲替她择去落在髻边的，小小的一瓣不知名的花——但这实在有些于礼不合，我与这位不算多相熟的襄阳长主。但她独自倚廊、凭灯看书的模样实在太沈静，于一屏之隔的盛筵显得格格不入。）
殿下，（话音也轻，）您髻上落了花。

碧霄上所托的月亮是一池湛透的绿水，拂埃祛尘，将华清宫内喧嚣的丝竹也涤荡成空灵渺远的仙乐。初秋的桂花气息尚称不上馥郁，却业已浮现出淡淡的甜腻，俟候着沾染在娘子们的襟袖以作添香。
我不欢喜这样喧闹的场合。早在很久很久之前，榻上抱病的母亲，姊姊每每远归西境、停在宫门前的车驾，还有兄长孤坐东宫的玄色背影，重叠成黧黑的一朵乌云，分解、遮掩了我的月亮。但今日是中秋，——絮娘将那柄温润的玉钗推入我发鬟间时，是这样说的，圣人念着殿下您呢。
“嗯？”指仍停在书页上，眸湖穿过灯影，绚然落在她眼眉，“薛才人也避席至此么。”

（月如一轮宝镜，自终生如潮汐般涨落的云霭间浮如探追的眼睛，此间宝炬、檠焰俱是绮筵的烽燧，拟使华清璨比肩月上之陛境，眄目轻望，旦见筵上群芳，尽已非昔岁朦朦娇翠的月中一页剪影。居待此间，鼻尖闻嗅是菖蒲的隐香，良夜酝酿着蓬勃的星月之气，推斝谈笑下四泛的缄默，依是明闱的常态。）
（我想起如昨夜般千千个夜，因此佳筵，又忆起夏夜中一汪锈湖，而今夜唯闻菖蒲，此息遮拥于华裳，已淡得近成惘然。）

（她没有判定这瓣小花的去留，只是问我一个明知故问的问题——我一向是有耳闻的，圣人的同胞幼妹，遗世独立的诗家。于是我也给予她一个有若诗歌一般的回答，沉在她不苟却精妙、散发着淡淡幽香的鬓边，）
来望月。里头灯太亮，（笑笑，齿关很轻地微叩，评断到）有些喧宾夺主。

暂抑丹府间亭亭如盖的愁思，对她露出一个温和又寡淡的笑容，摩挲在诗行上的指尖微顿，应道，“薛娘子竟也有扑月之趣。”
其实无需冁露我的欣悦。因为她自然能懂，在月色如水的今夜，两豆芥舟在颠沛的银海中相遇，青莲居士的月亮也恃醉沉沦。
“今宵之月，诚可谓美满。”

自筵中贪盏，与贡余的樱桃一并，饮下菖蒲数杯，唇中齿间，俱满醪液甜辛的回香，悄支起腮，以微凉的掌背试图疏散面颊的薄热，不经意的抬目中，却见湿淋淋的月亮已攀上了穹旻的正当中。
依于席列，低目所望，肥澄的膏蟹亦如一颗浑圆的子黄。我疑心已有些醉意，但仍需摆出一份不惧天地的虚势，不叫旁人察觉这失态。

（诗江里伴潮共生的月亮缅落进无序的华章，凤箫似乎也不再妄动，然而很轻的金风终于还是擅作主张地拂落她髻边含露的桂瓣。但是这不起眼的小花余韵太秾烈，不死不休地与公主鬓间雅正的衙香缴缠着。）
其实早已不是有这等逸趣的闺中女儿了，（遂十分自然地，向她提起我那正在宴上拆蟹正欢的小女，）倒是高阳，总是问我，母亲，月上真有仙娥与玉兔吗？

我感知到那一片馥袅的碎桂翩然坠落的美丽。它淹留在我的诗鬓里，反复描摹着清晓迷离的蝶梦，在人海花场里堆砌一座文梁孤垒的城邦。寂灭的事物总有这样独特的、带有惆怨的缠绵的美丽，譬若殿中华灯所燃的绛蜡，在湮灭之前，也留下一瞬的流光。
那枚横金的燕股，于是也在我的髻鬟中生出微热的幽火，——我早说不要戴它，来作为这场华宴的衬托，我难道不应只为诗著妆么？便索性信手拆下这添赘，折目向她，
“小高阳也有此问么，”笑波微漾，“我像她仿佛年纪的时候，也这样枕在肃节皇后的膝头问她。”
——母亲，月上真有仙娥与玉兔吗？但如今，我业已不再期盼未可及的瑶池仙葩了，只缅怀母亲温慈的笑靥，与柔软的、停在我发顶的手。

（我本来不必觉得惋惜。为什么惋惜呢？我这样自问。为这朵早逝的桂花、为月下陷入怅怀的襄阳公主？在白露与清梦交汇的胧幻错境里，我懒得去将一切事物分辨得这样清晰。）
那应当怎样回答，才是最好呢？
（察觉到她的思绪渐渐行远，我不忍打破她在月下编织的，关于故人的梦，于是这样顺势问她。）

睫影在灯色的描摹下，复添浓重绵长的墨翳，使掩露的愁思稍稍隐匿。我陷入良久的沉思，试图在记忆的识海里，寻找母亲的回答，然而那业已成为一段失去佚录的温柔。
最终，我给了她一个自认无缺，近乎完美的答案，“母亲所给予的回答，便是最好。”
饱含爱意的字句从来无需琢饰，便远胜华藻千万。

（夜才将浓，华筵依托着宵晖的皎茫，已有人置于菖蒲醪波的余韵，随伴着胡笳与羌笛的丝乐，现有酡颜。按歌台犹现清明，甫自案后轻轻抬目，可觉拂至的风中正含饮着疏香，倏与菖蒲酿的醇浓成一份杂糅，而这仲秋的月也醉人，晚风携游的金桂、缥缈的星汉，尽也为这一醉添助。鱼贯而入的奚媵亦为成全今夜的宝筵，然我于未经意时，已成如一位置身于外的筵外来客，以不甚清明的双目，澹望着秋夜的月。）
（已望见依于兴唐之侧、微伏于案的女郎，轻轻摇首，浮有毫微的轻笑，望向她，）桂酒佳酿，佐同此蟹可称天成，今夜良月虽好，（温声道，）还是，切勿贪杯。

李妙元因何不乐？我心中约是知晓深浅，但不屑同俗流般籍此不痛不痒地安抚着，这只会将她的忧愁推向无可转圜的境地，我时而会不能够理解阿错介于诸子女中待清化的偏爱，难道仅仅只是因为李妙元孱弱又疑似遭了谁戕害的身体。是故信手取过一截并刀如水般剖开蟹身，“高兴些。”自顾自地同李妙元扯闲篇。
“吃不得蟹，这不还有桂花糕。再说到这样的节日里总是想念，你至少还有个父亲想，我连我父母长甚么模样都快忘怀。”

（她果然是诗人，从来擅长于用独到又清澈的眼光顾盼尘寰。良宵恰如其分，应当趁宴而醉才是，何必永远清醒？月光胧照下微醺的我于是向她称允，）
殿下能如此做想，已经很好。
（我没有说对错，只说很好。）

（畴昔于少年，眉州与太平，我亦如今夜酡颜的女郎，曾醉于仲秋的金桂么？可置身明闱的回忆如似翩飞的剪影，于千万个转瞬中已骈阗思追的心海，喧阗的筵席中，迟钝的品觉起过往，竟不过只是短而又短的一瞬。而我最觉愁惘，是已不再因此感之悲哀。）
（隐自筵中丝乐间，听闻一场柔婉的对谈，欲自金桂酿后捕捉，却又顷刻失散于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