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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亥时正中落钥，在那之前，若无人使役，便有一段暇余，往日里，梁钓菱大多躲在东梢间里扎花拉锁、置些茶饮，若见采文望梅不当之处，偶尔申饬几句，如此度过。这几日，陈氏总说宁寿宫的小路子，总在日晚时分的寻沿书屋中设下讲坛，因他粗认些字，家中又有走南闯北的长辈，是个讲故事的好手，怕是专为在宫女门前逞能卖弄，专挑些凶妖精怪之事引人入胜，如此一传十、十传百，竟在内侍中小有名声，梁氏本是无意，架不住陈家妹妹软硬兼施、又哭又笑，便勉强同她走上一遭）
（昏月隔云、柏子生香，九月的回廊里遍是秋意，两片影子也肃沈沈、冷冰冰的，且教那屋门咯吱一声启开，才见着几个宫女太监坐在不知哪里寻来的草毡上，两三盏残烛余火匪陋得不足以暖身，只能浅浅地看清正中那人的飞扬神采，小路子也算妙语连珠，再加上聊斋里婴宁王生的这段格外有趣，梁氏听得入迷，一时竟忘了是陪伴葭官而来，正主已有意归返，倒被她含羞地拦下了）
下段是耳中人，小短篇儿，我们听完这个就走，可好？

（宫门亥时正中落钥，在那之前，若无人使役，便有一段暇余，往日里，梁钓菱大多躲在东梢间里扎花拉锁、置些茶饮，若见采文望梅不当之处，偶尔申饬几句，如此度过。这几日，陈氏总说宁寿宫的小路子，总在日晚时分的寻沿书屋中设下讲坛，因他粗认些字，家中又有走南闯北的长辈，是个讲故事的好手，怕是专为在宫女门前逞能卖弄，净挑些凶妖精怪之事引人入胜，如此一传十、十传百，竟在内侍中小有名声，梁氏本是无意，架不住陈家妹妹软硬兼施、又哭又笑，便勉强同她走上一遭）
（昏月隔云、柏子生香，九月的回廊里遍是秋意，两片影子也肃沈沈、冷冰冰的，且教那屋门咯吱一声启开，才见着几个宫女太监坐在不知哪里寻来的草毡上，两三盏残烛余火匪陋得不足以暖身，只能浅浅地照清正中那人的飞扬神采，小路子也算妙语连珠，再加上聊斋里婴宁王生这段格外有趣，梁氏听得入迷，一时竟忘了自己是陪伴葭官而来，正主已有意归返，倒被她含羞地拦下了）
下段是耳中人，小短篇儿，我们听完这个就走，可好？

【从宫外匆匆回来，自是愤怒与羞愧交织，这个劳什子皇弟，面上看着痴痴傻傻，实则是个人精，是我大意疏忽了。近来总是大意也好，轻敌也罢，完全违背了我的性子，对接二连三的失败感到挫败，连特意为着出宫低调打扮的衣服都没换就去书屋待着以平心静气。书屋是个好地方，我虽不算学识渊博，但闻着纸张面上的松香心里有种踏实感。阖眼小憩了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在那摆摊拍惊堂木，顺着驻足了一会儿，聊斋叫他讲得着实有趣，待听到王生见婴宁貌美肆意求爱时，面色一沉，仿佛在提醒我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冷哼了一声，现在就偏生看世间男子都不顺眼，更何况听人拍板说书了。】
女子貌美，男子见色起意，还要歌颂成一段绝世佳话，可笑。
【这话从一个公主嘴里说出来，便是不知礼数，但若从一个无意间路过听几段书的小女官嘴里说出，得到的只不过是贡献一桩笑料罢了。那个痴傻儿——气得咬牙切齿，看这个王生横竖不顺眼，将白日间的怒火都发泄到一个书中主角上。】
难不成，“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就是温柔贤淑又得洗手为他作羹汤？荒谬。

【从宫外匆匆回来，自是愤怒与羞愧交织，这个劳什子皇弟，面上看着痴痴傻傻，实则是个人精，是我大意疏忽了。近来总是大意也好，轻敌也罢，完全违背了我的性子，对接二连三的失败感到挫败，连特意为着出宫低调打扮的衣服都没换就去书屋待着以平心静气。书屋是个好地方，我虽不算学识渊博，但闻着纸张面上的松香心里有种踏实感。阖眼小憩了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在那摆摊拍惊堂木，顺着驻足了一会儿，聊斋叫他讲得着实有趣，待听到王生见婴宁貌美肆意求爱时，面色一沉，仿佛在提醒我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冷哼了一声，现在就偏生看世间男子都不顺眼，更何况听人拍板说书了。】
女子貌美，男子见色起意，还要歌颂成一段绝世佳话，可笑。
【这话从一个公主嘴里说出来，便是不知礼数，但若从一个无意间路过听几段书的小女官嘴里说出，得到的只不过是贡献一桩笑料罢了。那个痴傻儿——气得咬牙切齿，看这个王生横竖不顺眼，将白日间的怒火都发泄到一个书中主角上。】
难不成，“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就是温柔贤淑又得洗手为他作羹汤？荒谬。

（同行之人未答，倒从那玉色的碧纱橱外断断续续飘来一道泠音，清细、傲慢，惹得众人侧目，宫人们尚在故事里，见她切齿盈愤，不似善类，个个面露疑惑，时而沉声怨望着她败坏兴致，时而索问着少女的底细。梁钓菱刚好坐在她一双嵌着夜明珠的绣履旁，隔着缥缈的月色，认出令襄公主的音容，好生观察了一阵，见她简从而来，有心避人耳目，也便识眼色地替她隐瞒，只在暗处不动声色地让出空地，好让其坐在身侧）
公……（梁氏眼皮一抬，而后又恭谨地垂下头去）莫气，人鬼有情，本就是话本中的混说白道罢了。
（对于贵人们这类扮演似的巡游，她始先觉得无聊，这是奴才们难以分甘同味的嗜好，也是欺人自欺者的阴谋，但经涉种种故事，她恍然又可以对此心通理解，越是上位者，便越会对精神的平等、行为的自由抱有欲念，这说来矛盾，但也可以被书屋内的所有人认作真理。梁氏盯着公主娘娘耳畔精美的流苏坠子，略带歉意地笑笑，因她恰巧、刚好的“认出”，想必今晚公主变庶民的游戏未能尽兴；至于她口中警策之语，钓菱原只当作是未出阁的女孩待那“灼灼似贼”的孟浪人不满，并未深想）
不过，这已是难得的好结局，世道多艰，本就有许多女子，是不可随意笑，也不可随意不笑的，（梁氏抱住双膝，拢住烛火取暖，一字一句如常说着，闻不见一声太息）王生知婴宁是鬼狐之女却依旧爱敬，又厚葬其母成全孝义，这些事，怕是只有书里得以见呢。

【说书的小太监向我露出眼白，几个小宫婢也纷纷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之意，或讥讽，或怒视，愤慨于我破坏了他们心中对情爱的向往。一道宫墙拦住的痴男怨女，受命于各宫之下，每日勤勉，摊上个好主子许是生活还过得去，可那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与他们彻底无缘，这才将一颗真心寄付明月，我的举动，怕是打破了他们的幻想。我向来不顾这样的议论，嘴长在他们身上，何况，此刻我不是宫中令人畏惧的帝姬，我不过一个普通的听故事的女官。】
【离我最近的小宫婢恭敬谦和地同我说了句话，我在她的乌黑瞳仁里看见了对皇权的歉疚，不动声色地移开眼，假装不知情，两个各怀鬼胎的人坐在一起，反而多了对今晚之事的坦诚。】
若一个女子无依无靠，难道委身于一个好色的男人，就是最好的归宿吗？
【她叹息着，像是替世间落魄女子不值，亦或者，是借着他人诉说自己的不值，大多数宫婢世代包衣，更有甚者在宫外漂泊了不知几遭，想着能混口饭吃才入宫。如此一来，我有些“何不食肉糜”了，即便如此，我依然不以为然。可能今天叫那个呆子气得昏了头，连着女子我都一并怜惜，复而出言道。】
也的确只有书中会如此，真要搁现在，无情无义的人且多，教人骗去一颗真心的更多。
【他绝计有了数次的经验，才敢那么猖狂，莫非，也干过骗人心思这样肮脏的勾当？我瞧他干得出来。】

（梁氏眨了眨眼，好一阵思索，凭她公主的身份，对白身的悯然，对弱质的惜叹，都已是十分奢侈贵重的情感，故而便不舍抽丝剥茧一般，强说起米斛万钱、骨肉相卖的真实，她又笑了，一如坤宁宫前皂荚叶应地的声音）
你是个精诚人儿，（梁钓菱嘴上向来老实，这与她的外表一样，没什么看头）如果可以有选择，男子对女子来说便同毫黍之末，羞于一提。
（她也试着畅快起来。事实上，她从未向往过耽湎于情，即便于先前惊鸿照影般的故人，梁氏也可以自如地将其解释为师友般的爱戴，这在当下，安身、富贿、掌权，她已有许多做不尽的事，实现不完的愿，再难容下其他，而心底的轻快来得快，去得也快，梁钓菱恍惚记起，这些都有一个“如果”的前提，只是她的性子平淡，希望与失望几乎从脸上分不出差别）
若要你来执笔来写，会给她作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富裕者往往有着更绮丽百变的想象，梁氏伸长了脖颈，盼着听到些意料之外的答案）

【世间疾苦有多少，我这种深宫高墙里长大的人永远也不会知晓，史书的任务是歌功颂德，无暇顾及尘埃的感受，所以，纵然此刻我将自己摆在宫中普通女官的位置上，我也无法对蝼蚁感同身受，我只会凭着性子，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审判他人，殊不知，我是那个最无知，不解人间辛苦之人。】
可是就算身不由己，也不能轻贱了自己。
【此话大概会引得其他宫人的诟病，可这就是属于满眼都是海清河晏的小帝姬的理解，就像我接下来为婴宁编排出来的新结局一样，忽视了过程的艰辛，只晓得让自己痛快，带着高高在上的怜悯。】
自然是拒了王生的求爱，凭自己本事葬了母亲，手刃欺侮她的流氓，给她活计的老板见她手脚勤快，有心提拔她，最后凭借着双手获得荣华富贵。
【我当然知道，我的这个结局比起那个惯有的结局更加不切实际，可我就痛恨着委身倚仗他人的人，也痛恨提供方便的人，两者我都厌恶得紧，我宁愿让姑娘发现自己的美好，才不失去对生活的希冀。】

【世间疾苦有多少，我这种深宫高墙里长大的人永远也不会知晓，史书的任务是歌功颂德，无暇顾及尘埃的感受，所以，纵然此刻我将自己摆在宫中普通女官的位置上，我也无法对蝼蚁感同身受，我只会凭着性子，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审判他人，殊不知，我是那个最无知，不解人间辛苦之人。】
可是就算身不由己，也不能轻贱了自己。
【此话大概会引得其他宫人的诟病，可这就是属于满眼都是海清河晏的小帝姬的理解，就像我接下来为婴宁编排出来的新结局一样，忽视了过程的艰辛，只晓得让自己痛快，带着高高在上的怜悯。】
自然是拒了王生的求爱，凭自己本事葬了母亲，手刃欺侮她的流氓，给她活计的老板见她手脚勤快，有心提拔她，最后凭借着双手获得荣华富贵。
【我当然知道，我的这个结局比起那个惯有的结局更加不切实际，可我就痛恨着委身倚仗他人的人，也痛恨提供方便的人，两者我都厌恶得紧，我宁愿让姑娘发现自己的美好，才不失去对生活的希冀。】

（令襄公主荫籍皇室，长于膏梁，纵谈之间颇见落落胸怀，与寻常农户孤女不可并论，但若撇去那些，唯将其视作妙龄少艾，竟也不似寻常人，只期冀于诗词话本中的花好月圆，如此岿然难撼的志向，或许也是一种根植于爱新觉罗的傲慢。她点点头，好似已然满足）
故事无非是人口相传，若有人再问起婴宁，我们照着你这个结局来答便是。
（小路子拿柄银勺敲了几声杯盏，声音清亮，以示意众人侧耳细听。这则耳中人，稿本上本不过两页纸，倒被他笑语连篇，说出了一册的话，这则生动奇妙，想来公主听罢，便不复过往凝重阴沉）
“梁姐姐，这几日耳朵痒痒，你倒瞧瞧里头，有没有也装了个人啊鬼的？”（陈氏素来天真，将一张秀面搁在梁钓菱肩头，煞有其事地∩她点验，钓菱哑然失笑，却也只得有模有样地拎起半只窗笼，仔细瞧起来）
有，它睡了，让你说话且小点声。

【她到底是被我所描绘的场景所打动，恍然大悟于女子其他出路，还是如同慈母般看着我实则混迹于天马行空中的幻想，宽慰和理解，我不得而知。但她是惊诧的，心向往之的，她眼底传达出的情绪，我能读懂。此时小太监已说起了第二段故事，我未在那个话头上引申太久，由着他们就这么匆匆掠过了。】
【第二段故事，便与情爱无关。我聚精会神地听着，听得痴迷，心魔不过是自己为自己设下的圈套，若一直执着不动，永远也走不出怪圈。我舒了口气，所幸，我从没有执念。几个宫女们嬉闹，教那小宫女说的，我竟也觉得耳朵刺痒，无奈一笑，我旁边的女子装模作样地回应了一通，随着她们绽开笑容，继而低声道。】
原来，所谓魔鬼，其实就是心魔，教我们不要执着于自己的心障。
【想起自己方才怒气冲冲的模样，勾起唇角，难得同她开了次玩笑。】
怎么倒像是在开导我？

（梁氏仍是谦声细语，似比方才更甚，她低了低头，想到心障，直瞧着那砖地上的阎浮树影发愣，许久才道）公主通透，对世间万物亦有自己的主张，片时的乌云蔽日总会转晴，兀许旁人开解。
（见公主绽笑，更是印证梁钓菱所述，她乘胜追击，小心翼翼地恭维着）奴婢只是觉得，公主笑起来更好看。
（此番情景下，梁氏托出实情，从那满是幻怪的巢穴中逃出，又以主仆之称将二人相隔，相较之下，这样的建立在尊卑地位下的对话反而使她松快些，梁钓菱又悄悄地求问着，不欲惊动旁人）
将近亥时了，宁寿与咸福又有一段脚程，不如奴婢先引您归宫去罢？

【我想，这真是难忘的夜，素来不够平易近人的令襄帝姬冒充某宫的女官，坐在一众宫人当中，听他们说着聊斋故事，又指点一二，今天一整天都像老天开的玩笑，不过，我不反感现在的感觉，毫不吝啬地夸着她。】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
【一句“公主”，一句“奴婢”，让我恍惚了片刻，提醒我今夜已然结束，有些事情已经改变，有些事情又没有改变，台上的人还在敲着惊堂木，台下人款款起身，重新拾起骄矜的身份，淡淡地应下。】
好。
【月影浮动，她挑着灯，为我照亮归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