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廷东路|宁寿宫]---露台
【日光为一枚普通的枝条镀上晖彩，它此刻肖极了神树，一生只见日芒，只扎根于厚土，并不会为凡间爱恨弯一弯腰。而它生在宁寿宫里，即便普通，也不再平凡——便在平凡与普通之间，既闻着宫闱间的势盛与衰微，又得千年无虞无灾的寿数，要在此间安稳度日】
【它便带着这样怪异的协谐俯瞰着，直到它的枝桠上落了一枚木雕的山雀，三寸小刀还在我的掌中。这柄小刀来之不易，我的锋刃早就交于宫人贮藏，小刀的锋开得浅，但足够造物】
【稍稍挪动了小木雕，它此刻正偏着首，尾羽漆上了雀蓝色颜料，粗拙的雕刻痕迹反成了小雀分明的羽翼，每一片羽毛都是它翱翔林间的向往】

“听莺语来……嫌莺语……立花阴处……恼花阴……”
【宁寿宫多半时候是一座安静的宫苑，安静得连风拂树梢的声响也浑似低吟梵唱般，轻柔而不绝。浓荫郁郁，蝉鸟喧喧，周遭人迹也稀，镇日紧挟的肩头松弛下来，昔日熟闻熟记的田间小调便不自觉地自心泉流泻而出。俚俗的词句无疑与富丽的宫室不相调和，却足以令此时的我身心愉悦、轻盈欲飞。无形的翅羽簌簌颤动，飞上银杏树的枝梢与琉璃瓦的檐头，回看森森禁城，或许便如方寸的画幅般尽可收于眼底，不复这般宏大而冷清了罢？】
【依道边而行，偶有芒草牵曳裙角。边哼唱边俯身撷下，凭记忆编织起在田庄时最爱的草梗蚂蚱来。忽见前方花影间隐着道娇小的影子，影影绰绰，似乎正抬起手，向枝叉间摸索着什么】
小公主，【我理所当然地认定那是帝妃膝下的金枝】快别站在那草窠里，仔细虫儿落到脸上——【手指在眉间虚点一点，继而笑道】咬个胭脂痣！

【雀翎本是冶丽不足，风姿有缺，金乌的辉光却为其覆上金彩，也恐一阵皎洁的风在吹散叶片时连带惊扰我的山雀，又将木雕小物往枝桠上一按，好似要将这片刻的栖息地也添上安稳】
【可它又本该迎风展翅，去追逐耀眼的日晖】
【耳畔明铛有知，又或许是数次随父兄行猎，对于窸窣声都警觉，遑论一句人声。于是回首时便窥见了一副笑靥，刻在骨血里的锐意消散，她也像温而不烈的日晖，只是比无情的天地多了一份有趣】
【倏而摇首，尚未出言回她一句“我不是小公主”，便被她的丽音唤出一只小虫，顷刻间摘叶至掌心，枝条无风而动，好在山雀无虞。摇着载了一只小虫的叶片，也笑着回她】那岂不是刚好投喂我的蓝翎山雀。
【寻上前几步，似乎是在金殿前见过她的垂首，又非寻常可见的恭倨】好姐姐，我是随公主念书的富察氏，或许是这纱罗是赏下来的，叫你看差了。我是觉得若是好看的东西，也不必压在箱子里。

【许是难得的身心俱轻，令我在面对预想中的尊崇帝女时，竟无端忘却了数月来牢记熟诵的仪轨典章，未如本应当的那般，屈膝俯首祝颂芳仪。所幸此时并无旁人经过，借花鸟与树石之胆，要哄得一位襟怀纯白的小女郎心回意转，总还是一件不大困难的事】
小女侠好身手呀～【我含着笑意，亦存几分由衷地称赞。叶片柔弱，然蕴于其行动间的那一份机敏与锐意，却是惯受娇养的贵女独有的、令人歆羡的意气昂扬。移步行近，将手中的草编蚂蚱放在“山雀”喙前】这么好看的蓝翎顶金贵的，莫教那狼犺虫儿伤了它。且用这个饲喂，可好？【草木对草木，羽虫对羽虫，颇觉有趣地目视着枝梢上这一幕不鸣不动的“狩猎图”】说来，这山雀可是殿下……是您自己刻成的么？
【适才转过树影之时，已瞧清了眼前人的妆饰——纵有同样的韶华与尊荣，却也同生来便浸淫于禁城肃穆空气中形成的气质迥然有别。复闻其自陈：簪缨旧族，坤极同宗，亦不慢待】我是永和宫的宫人石氏。适才错认，唐突姑娘了。【如她这样的身份，原是宫中极特殊的存在：身后有家族倚仗，毋需识得眉高眼低，亦不必在宫墙内困锁一生。不过锦绣丛中打个滚儿，便可全身而退，不改天真，委实令自己羡慕不已】姑娘说得是，这衣料极好看，既是主子赐下，正该日日穿着，方才不负恩典。【想了一想，又笑】兴许公主也是看厌了千人一面的宫装罢——这个年岁的小姑娘，大抵都是愿见光鲜妍丽的佳人的

【所有的芒彩都是属于草木和金银器物的，这是这座城唯一让我不适之处，毕竟堆秀山藏山石，浮碧亭纳金波，松柏古木记载百年所历，却独独只记载了驯服和康宁。掌中小刃是雕刻出蓝翎山雀的小器，它在一片寓福呈瑞的诵祝里显得格格不入】
【可我依然示与她瞧，这是一枚稚嫩的小刃】若是在家中，或许这枚山雀能雕得更精致些，小刃粗朴，只能“写意”了。从前，我亦没雕过这些，可我掌中也曾握过这样的山雀，或许因为想念，就刻了出来。
【觑目远望，难见连绵山峦，至远处是琉璃瓦色，它们点缀了这座城，也围住了这座城】石姐姐，你若是喜欢，我给你雕一个旁的物事，有雀则花木有灵，有鹤则山林有灵，有鱼则湖水有灵。你呢，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
【自幼习就的诗书经义，长戟高门独有的风雅趣事，似乎在宫中用不上一成，只周旋在小公主稚嫩的许诺里，好似日子很长，我当真能陪她们一起见证许诺成真。垂眼观了眼肆意飘扬的襟带】我未想许多，或许明日，又想着素洁颜色了。

【手中仅握过银剪绣针的汉女石氏，此时望向小女郎伸展开的柔荑中央，正横卧着一痕新月般的细刃。却正是它裁破愚顽瘤木，令那金辉下的灵雀自混沌禁锢中挣脱而出。古来有无数咏叹自森严合围的宫墙内传唱，过往也只识得“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的婉转意蕴。而眼前这略显稚拙的燕与刀，却无端令我与豪阔八旗行旅间的猎隼金刀联想到了一处】
【试图想象一羽活雀在掌心挣动的触觉】喔，那是只怎样的山雀，是你猎得的胜果么？还是阁中豢养的爱宠？【望树丛摇动，迅羽穿云】姑娘入宫几时了，可想家么？【我无家可恋，却怀恋宫外来去自如的时日。聆她所问，确是很认真地想了片时，继而笑】我既姓石，兴许真是前生山石所化，唯有在山野间方才有灵。我已想好一件乡间常见的物件，等你要出宫了便告诉你——眼下还是快将这刀刃收好，万一不小心揣到主子跟前，可是要……
【念及她身份不同，更不欲将末层宫人的惨烈灌入她耳中。改口道】要遭嬷嬷训斥的。【指尖抚上木雕蓝翎的纹路：欲脱金笼，便拟振翅高飞之态——有此洒脱烂漫的底色为衬，便是一时溺于旧事的愁怀亦减却了悲戚之意。衣装鲜妍或素淡，想来又如何掩得过这一份明媚鲜活的从容。自家身世若得如此……止住妄念，只化作嗤地一声笑叹】唉，可真是羡慕你

【我自听闻过琴中剑、簪中刃，当刃芒满载主人的希冀，也难在漫天的安遂里掩去锵锵之声，不管远古的凤凰图腾是否当真经历过涅槃，而小小的一簇刃芒却始终明亮炽盛。只可惜，它的炽芒仅存于金乌下，何其微渺，这一份炽盛的源泉始终是无垠天地】
【到底有嗟叹声发于檀口，又轻袅的落下】确实要藏一藏，回头我给它漆上赭色，和铜制的尺刀放在一起，勉强充作文房的小物，也算给公主留个念想。
【我始终未忘侍君而读的使命，即便她只听得进寥寥几句】我的家——【于是我想起相似的高墙，虬枝和攒尖小亭，倏又摇首】比起家中宅邸，我或许也是在想念山林中自由之气，你若是山石所化，那应与许多生灵有缘，我还不一定是什么所化，但肯定不是难经风雨的奇芳。
毕竟，我是喜欢雪的。我头回随父兄行猎，便是一个雪天。
【至于那雀儿，我依稀记得有雪片落在它的湛蓝尾羽，那是霜雪覆不得的颜色】后来我再也未见过那只山雀，它未惧我，我也予它自由。【待神思回转，又要笑她痴】好姐姐，你羡我什么，日后，我定会有羡慕你的地方。

【若我有朝一日迈出宫门，其时将是何等心境？这样的一天似近实远——贵妃仁慈，倘以思亲为由请奏，想来不难求得恩典。然我却非一心待归温巢的娇雏，丈高红墙是桎梏也是凭依。骤然离此，投身于旷远天地，多半茫然不知所之。自内而毁，过于风刀霜剑之伤。在此一节之上，我空有被她唤做姐姐的年岁，实则若论心志之坚，许是尚不及眼前这未及金钗的娇娘】
这也是它的好归处。【少女总会再拥有雪刃纤长的佩剑、小巧轻盈的雕弓。这样一柄略显朴拙的刻刀，待她出宫之后，结局泰半是被搁置于旧物匣中，再随岁月渐渐锈蚀风化。如今得以红装掩去锋锐，作为承载少年情谊的信物被妥善收藏，幻想中人与物的结局，最完满不过如是。复闻后语，笑她童稚心肠】如此说来，兴许你、我，连同那雀儿，千百年前都曾有过一面之缘，也未可知。想来你曾以霜枝供那雀儿栖落，今生它佑君托生锦绣，被你持于掌中更不惧怕——轮回相因，谁能说是虚妄？
【虽亦心知寸有所长的道理，可听她说道会羡慕我时，却仍是讶然了一瞬。随即只道是她善意的慰藉，应以笑语】姑娘羡慕我什么呢？让我想想……知道了，待你将来被嬷嬷逼迫着学女红的时候，兴许会想要我这样的手艺呢。我的女红原是绣娘教的，便是贵妃娘娘也曾夸赞。往后姑娘若是有喜欢的花样子，尽可交付于我，虽难称精湛，完成至可堪入目，总还不难——

【或许京畿高门与九重宫阙的相似之处，便是有庑殿重檐一样的重重章则，它们固然庄严巍峨，但却在日光难及的嵌金连檐处，为所有人写好了终局。郊野行猎并不常见名门淑媛的鎏金香囊，偶见一枚两枚，她们应与我一样，都在四方天地里寻觅一个无尽的山野】
阿姐远嫁，虽门第相称，可也不知多久才能归家一回了。
【虽言他人命数，也未必不是我的命数，譬如高居绣楼中，手中纤纤巧线，一样也是扼喉铁线，它会将一位淑媛与宗族运数锁在一起，尽管娇娇女郎只在重楼前留下一截袅袅的影，比云霭都薄】
【于是当真正的远方来临，又未必是一个期许已久的远方了，日芒落在腕上两寸，与金钏交映成辉】那，姐姐绣过最喜欢的绣图，是什么样的？
【宫闱间不乏珍物巧物，却都系于贵者评判，而心怀巧思者，面对一副精湛的绣品抑或是画作，当是何等心绪？我只念书习字，尚未习得这等凝心力于方寸间的技艺，于是向她细询，并在细声里去窥她分明纤长的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