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亭
【夏月里的濯枝雨无情，从不拂去朱甍之上的鲜妍，却将仙姿玉色的洛阳梨花吹落成尘。故园的敞阔庭院里少见落英踪迹，秋序时也有竹影松枝扮出满园葳蕤，甫拾起一枚琼瓣入小掌，它却如扑翼的蝶，转瞬又没入细风中】
【十二花神各主一月，它们的精魄到底都源于九重天上，源于距人间千万里之外的云庭】
姐姐。【我唤她为姐姐，亦因长姐常居京外，我鲜少再能唤出这个称谓。一时仰见天穹高阔，流云似遇又散】重云在俯视人间，你知不知道我们如何能把它们踩在脚下？
【裙裾间藏了一双月白色的登云履，已作改制，观四下无人，欣然邀她一观】发给女官的鞋履不合脚，我自己改了双，还能“登云”。

沈丫头，你不该叫我姐姐的。（乌青眉梢松松，笑着点她言辞间纰漏）论起年岁——我比全嫔、肃嫔还要长上些许，不能同娘娘们般听你唤「姑姑」，却业不敢受你一声「姐姐」。
（沈氏与富察具为京中煊赫世家，贵胄矜阀中姻亲繁复有盘根错节之态，可又好派辈轮序的旧俗，名讳里缀着的字辈，亦分辨人伦的雅趣儿。譬如她所循菩，我所用扶，横撇竖捺、字里行间中，将我和她分作两辈悬殊）
（雨晴风复止，蜻蜓上下鱼东西，万春亭下一池蒲叶茂盛，菡萏也开得极旺，放眸去观，水叶相接无罅隙，净透出灼灼青绿）
若觉得以品秩相称落得生分，那不妨唤我「雪净」，从前哥哥为我取得字，已很多年无人叫过了。
（雨后烟波横叠，碧叶连绵出一脉湿漉漉的潮息，氲得眸子润和，连眉梢也软）

【这个时节的鲜盛在于姝秀芳木，也在丽人所佩的明铛、璎珞，眼前之人自有她的端丽明敏，同那些为人所咏的琼芳玉蕊，锦波清漪一样，她自然也担得一些姣好的词眼。除却难与长姐得见，我亦不愿易成“姑姑”唤她，唯恐这两个沉重的字让明珠蒙尘】
【眼波始离登云的绮梦，抬首又窥见一朵轻疾高飞的云，它们悉数投在我眼底】娘娘们是主，是要来敬的，可是宫墙之中最不乏重檐庑殿，万物皆有高低、长幼之序时，总会觉得失了什么。
【流云注定无迹，在人神思稍凝时，它们便匆匆曳过这四方的天穹，奔向西郊山岫】你说呢，雪净姐姐？
【似是不甘隐去的二字，在后篇依然要提及，眼眸中的黠也未藏，只向着眼下时序里的随处可寻的畅茂】

（诚然——我不如掬养椿萱身侧的小淑机灵巧辩，业不如她们雀儿般心思活泛，是被宫规礼法桎梏的不自由人，是皇庭宫阙这幅宏伟壁画中的提灯之辈，缄默、毫末。昨夜细雨微风，今日便得一晌景明，御池畔翠烟儿似的杨柳枝下，唯站着我二人，或许这句「逾矩」的话，旁人并听不到）
（清和宜人的风自池中吹来，融着一道温润荷香，仿佛在替观荷的人拂去眉间暑热，留人在京城中躲多多停留）
哎呀，（侧目对上她娇俏眼眸，鸦睫业颤巍蕴笑）随你好了——不过在各宫娘娘跟前儿，你可不能这样唤我。（有一问）沈家的后辈枝繁叶茂，姑娘们该很多，沈丫头你序齿第几？
（露珠於玉瓶里晃荡乱撞，想要冲破璧垒，不肯作贵人碗中清茶与蜜水，可惜它已入瓮，安有再飞出去的道理，一颗心思便只能偃息）

【或许宫人亦会将夏时的鸣虫收起，待秋朝月圆时投入宫灯，好让葳蕤的夏日和萧索的秋日中和几成，不至于太过喧闹，也不至于被寒露上的凉气侵扰神思。我未习年长些的淑媛去集什么雪水、露水，应不是怠懒的缘故，只是不知露水窖藏一岁之后，人又会归于何处】
【旁人离宫赠人珠玉、佩囊，我总不能赠个瓷瓮，再道我曾贮藏了宸宫的一襟风与一片月】
【她不再困于姐姐或者姑姑的称谓，遂了我的愿】我是二姑娘，长姐不常居家中，年节里可能来一趟，匆匆会过一面又见不得了。我便要以长姐自居，稳妥些，周全些。
【言及此处，便又观藏于裙裾下不合制的云履】但我也想像长姐一样，她或许能见到雪山中的神女，再见见高飞的鸿雁，没什么能困住她的。

教你这么一说，我竟业羡慕起你姐姐来了——
（畴昔旧忆里有一隅还停在与白禅菩因戏话江南的情景里，后来我也偶尔接到过扶芦、仲宵捲携着温润烟雨的家书，自古以来，诗词墨藻毫不吝啬的写过粉墙、黛瓦、马头墙，零零总总织成富察雪净青春余梦的尾端）
（沉湎旧忆对我委实无益，可我半生於阙庭之中，亦不知如何开解自己）
其实我很久之前有个想法，便是等我出宫去了，在西山下买个别苑，闲适摆弄花草，再添几只狸奴和小雀儿。（婉笑）若逢雪天苦暑，就躲在屋子里，谁唤我业不出来。

【不常归家的长姐似乎成了远方与自由的代名词，或许千里外的雪国也没有那么好，只是人心中希冀一旦蕴藏开来，也会肖埋于细土的瓷瓮，从此有了精魄】
【她的眉眼温文，却常有一丝疏离，或许她亦有一些藏在旧岁里的故事，并不会轻易开启。一时攀人小臂，笑向她时又摇了首】你也是姐姐，雪净姐姐，要我说也没有什么不同。
【而风归于的远方，却未必是故园，我觑向极西之处的西山，那里是种下了一片又一片的梦，却并没有一片是我的】西山有什么好啊，远也不是很远，万一谁想你，驱辆马车就会来扰你清闲，你届时自会出来——出来把不速之客骂出门去！

（眉儿削得很细、很规矩，幸而一张珤靨惯带笑意，添着几分自然的亲和，这才冲淡了眉眼间的清冷与疏离，以及那些自出生便带在命格里般的不骄不矜）
倒不用烦——山里天黑的早，西山虽说离京城不远，但夜里总是会有走兽的，他若不怕被这些叼了去，尽管矗在门前不用动。（捻了瓣鲜粉荷枝在手，水气缥缈，花映人，唇舌翕动亦有荷香）门关着，岂由打开的道理，识趣儿者见着不动如山的门，也退却了。
（话里说的西山下常年掩闭的门，话外则是一扇再不肯开的心门）

【我未尝至过西山，更不是蓊郁林木间是藏了精怪还是神仙，抑或只是藤条与花叶，与庭中所见并什么两样。而山中雾霭一浓，到底似仙人居所，垂眼一观双足所踏的云履，亦是向人】
那雪净姐姐记得带一双我制的登云履再去西山，若你被唤他人唤成“仙姝下凡”，往后我制的云履也价值万金。到时候我得打一尊金的盆景，叶子也是金叶子，千年不改其色，风簌簌袭来，还能听响儿玩。
【那便不是沙沙作响的林叶了，而是真金所制，用时不凋的金叶】
【她道得坚忍，似是霜雪都难侵其志的松柏】总会开的，万一庭中的老树开了花，你就不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