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静谧的午后，桂花影儿打在窗格上，穿透油纸亦有扑鼻的清香，宫人打着盹儿倚在门边儿，一室内只有我和小沉二人。我拿着绿檀木的梳子，一下下将手中一缕细软的青丝梳顺，一壁回忆着方才是如何拆解的顺序。】
【较之阿哥们每半月便要一理的半个脑瓜瓢儿，我对宫里女子的发式是极为好奇的。额娘宫中极有经验的老嬷嬷三五下便能盘出个精致的小把，颇受宫中各院主子的喜欢。而今，我用一袋子桂花糕，便骗了小沉这个没心眼儿的来，细白的小手，捧着那不盈一掌的发丝犯了难，眉头紧皱，半天却憋出来一句】你这头发真难梳。
【小丫头方才要回头反驳，却被我用蛮力将那小脑袋摆正】嗐，你看你，我刚搞了个极漂亮的，你一扭头又要重头来了！

【珍贵的浓绿已在高秋的霜露间死去，倒毫无怜情的迎新时节。还未敲打落英酿酒喝，兄长极体贴，殷殷跑来送我桂子糕，将我从漫散的神思里拎了出来，称是还要假手代庖，替我解忧。还未长至似乌云委地的鬓发便拱“首”相让，素来与他多有依怙，自然无所不从的应声】
【藏昏尚称未经打磨的璞玉，而束辫，俨然是始终无法攀越的高山，时而徒劳地想弃之不管，这厢正教他瞧个清。彼时的小沉哪里料得这梳头竟也颇具门道，若章法平庸，技巧虽熟，辄少韵味。一切馈赠都绝非无称斤两，甚要付出更难可预料的代价，我当然不知道命运的标价，笑吟吟等他——】
【笑不出啦。窗外玉蕤飞旋着垂坠，也有几瞬影流连过纱窗上，秋日的光向来橘灿灿的，似金箔玉，洋洋洒洒落在我们二人身上，什么都好，就他徒然叹的这口气，不太好】
【眉头蹙紧，他既不许我转身，嘴皮子总动得，凿凿的同他囔】兄长可别诓人！【实则教他唬得团团转，一时心虚，转折成小声地碎怨】我怎么都没感觉你动作呀……

【居高垂目看向着细碎青丝下那张粉白娇嫩的脸儿，日头柔和的打进屋内，于她周遭度有一层金光，细细软软的绒毛亦散发着柔和轻妙的光景。我并未想要认真作答，诚然，是回答不出什么的。只是掌心细汗不断涌出，省了润发的桂花油。】
【嘴上却是从不能认输的，张开五指自圆润的脑瓜顶儿顺了下来，将发丝分成几股】我何时诓过你？【自然诓骗过不止一回，但我仍旧能毫不掩饰的再次说出大话】我跟你说，梳头发这事儿讲究个慢工出细活，哪里能一蹴而就？
【顺手拎出个红珊瑚攒的银钗，假模假样的比划着】我这叫心中有丘壑，总是要想好了才好给你弄不是。

【此时还尚未勘知结局，否则我早该引他去观虎斑霞绮，林籁泉韵，抑或搭桂兰若，金碧交映，也断然不会在此耽没时日。然而静谧的浮生起兴，连云彩都赏脸，伏得极低矮，从大敞的松窗前露出一角，似伸手可摘】
【温煦午后的绵绵倦意未断，大片浮白的云朵成为窗台题跋，我的目光被留注在遥远的菱镜前，太远，还看不进，是以匪知他口中到底几分真假】嗯，你不要骗我……不然以后窥鹤的酒酿都不给你留份儿。
【很被骗的还洋洋自得，窥鹤一隅很适得偷闲，四下蔓延着草龙珠的清甜香，便沉沦在他的话里，美滋滋和他做白日梦】那我要额娘那样式儿的，你瞧过没？就是……小两把头？
【所幸彼时我见识甚少，和他描摹的轮廓也无非最常见的体样。我的一颗心风驰电掣，耐性磋磨最多不过半盏茶，薄唇顺势起落，话密匝如滴雨】或者麻花辫也很好，我前几日去长春书院，瞧见生生——就是藏河，她编了这个，瞅着便像很会学习的样子，欸，那日女傅当真没点她名哩！
【像是顿悟些许】竟是这个原因！

【站在她身后我第一次生就一种虚无的“愧疚”和“恐慌”。恐慌的大概是那酒酿日后是吃不到了，愧疚大概是我仍旧在她的信任之下猖狂行事。可这毫无进展的盘发之旅，如今已然到了迫在眉睫的阶段，是直接撂挑子说干不了，还是勉力去做，真叫人两难。轻声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发束搁下，双掌置于那消瘦单薄的肩上，身子前驱】小两把？麻花辫儿？
【略作夸张地与她评论着，侧脸望向女儿家圆润的面庞，长翘的鸦睫】小两把那是成了婚的女子才会梳的，麻花辫儿倒是编得，但是——
【迟迟缓缓的直起身来，将那并不长亦不浓密的发丝分成两股分别搁在她胸前】你看你这头发，本就少的可怜，编俩麻花辫儿怕是头皮都看得见...
【也不怕她恼，拢着眉心颇有些兄长关切的担忧】若是只编一个，怕是宫人瞧不清明你是小阿哥还是老格格咯！

【小侍早些时候被遣开，在阁门外静候，那琉璃窗似是去岁新缮，这晌反射出陆离的芒。不能动着实要点功夫！我一边悄摸抻脖，细数桌上有几多橘子瓣，边等他的最终宣判。天然温驯地坐着，将细软的发顺从地由他排兵布阵，菱镜将人拉扯得不甚明晰。而我心有无数期许，好教它经年累月变得浓而黑密】
【少女的憧憬润物如桂，清丽又远逸，然同气连枝的好景似乎从未登台，确切而言，我的隐忍终于到头】额娘说我这是年纪小，待我……【按不住啦，一个起势，抬手同他作比】同你这般高，自然也会盛鬋如云……
【人之齐圣，愠怒温克，彼昏不知，不知便不知。已无心观兰草，细声细气地质问他】你到底会不会呀？
【我对兄长积年仰赖，终在这一刻瓦解消磨，诚惶诚恐地想：莫要再信他啦！我的发丝再交他处置，迟早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我想，若她此刻回头，正巧能看见我这一张又红又白的脸，纠结而迷茫。额娘宫里，我常常看着那老嬷嬷给额娘挽发，那样的轻松容易，五黑的发丝在她手中那般的听话，如何换到我手中，便是左也不行，右也为难。颇有些泄气，顿了顿，将那发束就放下了，映衬着金乌光辉，仍旧是不黑不润的女儿家细软的黄毛。】
【赌气似的坐在她身旁，满怀愤懑的盯向她的发顶儿】你这头发，我不行。【并非是我不能，而是因为她的头发，这个道理我要与她说个清明】我听他们说，南边有一种头油，养头发极好的，待我出了宫给你寻了来。
【小女孩儿细细弱弱的声音，宛若蚊蝇环绕在我耳际，骚扰着我的心神。认命似的长叹了一声，鼓了鼓腮颊】好了啦，我不行，你满意了！？

【须臾的闲愁实则是振翅的新燕，没什么鸿鹄志向时，高飞和低委都如偿。但总有被诓骗的疑心，致使春山的蹙痕愈深。然心怀的恳切落定不作剑刃，阳阴俱与之善】……兄长，许是熟能生巧呢？
【我从好梦中醒神，阳光跳在他身后，他的沮丧像飞舞的尘，那么亮的天也未遮掩，细碎的、却很难忽视。我的迟钝终成差池，禁城外的云汉顶多不过在爱上层楼时堪堪窥过一角，他口中的宫外太过诱人，颇不计较前嫌地再一次轻信】
那我们拉钩，待你出宫，还要给我带许多宫里头未见过的稀奇物什才好。
【少女的手腕，细成羊脂玉刻的龙眼白，这晌伸过去待他回应】

【溃败下来的雄鹰最终低下了头，再多的言辞修饰亦不能装点的了这昭彰的败局，我到底是气愤的，抓在手中的绿檀木的梳子正切身感受着。可我在那女儿家温言软声中，得到了一丝解脱，这许是阿沉与旁人的不同，她总能轻易地设身处地为人着想，好似是上苍与她的恩赐，并未花费心思便轻易获取的天分。】
【抬首望向她，背光而立的少女，毛茸茸的小脑袋，藕一般白净的腕子，不曾有片刻质疑过兄长的眼瞳，我滞愣了片刻，便扬起了笑脸】好！
【兀得站起身来，将略宽她些的掌伸了去，勾住那细细白白的指头】日后我出了宫，金山银山我都给你搬进宫来，任你享用。

【纵心湖还有千万绪，手指相勾，不作誓言的余赘】
【游离的思绪很宽仁，窥鹤的缠枝似月晕，但还光怪着几层日光刃。仿古的藤架子不会说话，否则也疑心高阳的偏睐，然他什么都允诺啦，拱手相送照单全收的信赖，是以我没什么遗恨要拾起。仰首望轩台，长天秋云的卷舒变幻，很是渐出生趣】
【盈笑】好啦，一言为定噢。
【乌发轻轻垂，极随意地一捆。闲话二三，光在发丝间打旋儿，金鳞片般的铺开。说到金银山，美滋滋地又将一切想往有了具象，酣畅梦中，雀跃的已是发心发愿】
【而后馈他酒酿，共饮于葡萄架的浓荫下，实不足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