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卷一百十三·列传第一·后妃一》
荣淑皇贵妃叶氏，讳唯，近者以“小唯”呼之。凤翔府歧山县人，右府陕西都司凤翔卫所正千户之女，荥阳郑氏表系。少即风神绰裕，时人皆称曰“虢虢春流”。又擅胡旋舞，尝赞其妆曰骊珠迸珥、虹晕轻巾，而其形者，则软似浮蔓嫩罗，其律者，疾如沸星流电。
妃幼有美色，甫选于珠幢宝阙之中，立有宠。事帝且极婉顺，故帝逾年益眷之。牒载二子一女，其子皆袭王爵，分采真定府、淮安府，又庶养故华贵妃女、亦帝之长女也，为鳳阳主。其父兄亦皆骤贵。上下一脉咸承帝欢，可观其霈宠之哉。谓曰辉映紫垣，章示椒涂，卓彤史之彪昺，群窈窕之华美。
建极四年为选侍，逢郑后设祭，奏帝曰：“岁维中元，惟此妾观叶妃，能称宅心渊静，恭惟采其柔嘉，选其馨香。”帝可，遂赞曰秉诚渊塞，赋性温恭，赐为惠美人。建极七年冬，妃掌萬安宫主位，迁正殿，广辟馆室次舍亦莫不采饰纤缛；添徽荣，礼册荣惠妃，雅称星回花神。有顷，礼册淑妃，故后人有词曰纯淑光大、休祐攸钟，而称谓非尽，乃仰述圣心，宜崇正名号，遣外部内宦秉仗宝以册荣淑妃。逮兴庆，尊为皇太妃。
或思莼鲈，帝赏陕产彩绘泥塑各一。妃命僮仆敛藏于匣，有应：“妾等，凡巨细衣食所费，金银币帛、器用百物所供，皆赖陛下。宜念称燕都桑梓，六闱卧榻，此外乡物也。”叹妃何其慎也！然妃性本内妒，素耿耿萦萦于心，内气不舒，兴庆三年终病薨。
小唯其人，性纯愚而狡乖，如紫狐，如冰焰。

凤翔府，四岭之中、五江之会，故妃幼长于寒原沙壑，秋气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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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盂兰盆经誊本以簪花小楷抄写，楷体素来中正，不偏不倚地驻守在春宣的每一格方块上，横行竖列，犹如星罗棋布，整一本也像一局正隐隐厮杀的棋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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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足小巧，走走停停地甫赶至坤宁殿，正是火树银花，彩竿子挑起各式灯笼在折廊上，宣纸薄似蝉翼，薛涛笺书着谜语也贴在糊灯的纸边，遂纸又挨着纸，都风雨飘摇地悬在这浓浓有如十八毗府的夜色中。此堕珥遗簪的夜游之上，似乎有天意，也正汩汩地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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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妃香殒在建极六年的北京城，察合台汗国的公主也身死于风吹不见牛羊的他乡，魂却不归故里，只锁在棺匣似的京郊皇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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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暗地里呢？嘻嘻，她正蜷紧一颗狭窄的心，齿痕深深地镶进舌颚，丝丝鲜血从口腔中渐地扩散开去了，血味呛进鼻孔中，俯冲到胃管食道之中，将所有脏宇都绞在这一片血光冲天的阵仗里。彤史朱笔的浓艳非使人餍足，被荣崇烜赫所装裹的情与欲的幻象将人浸泡，也膨胀起了，如棉花糖般不断发酵的独占欲念：这糖甜蜜，故一口下去，因尝到了滋味，就坠入这外甜内苦的情网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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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清秋，宋词中的秋比真正的秋天更美，而我身处在深秋中，独能发觉，原来每逢秋天时，道鉴堂前的蕉叶就飒飒地，落下了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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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卧火满空）
北京的夜有很严密的次序，天边儿率先地擦出些霰般的蛾青色，外围渐渐扩到正中，晚庐也如能钓苇的映叶小潭，而时光之手呢，便将等整池由淡青转浓也变藏苔的暗水，方掬出一钩桔红的月亮。我想起岐州的夜——杂乱无章地。
歧州在西，风中都是老秦遗气的毛砺，很缺精妙的安顿，或紫或青的夜色很少会规规矩矩地从边沿儿洪廓而来，总也不虞地落在阑空中，不做潭啦，做了张草纸，随处就有晦夜涂作的漆团来斑斑地冒头。
禁阙做城中之城，视此秩序旷持就益发通常。故皇后也像夜中婵娟，被妃嫔们簇怀在中央，居在北斗，亦独她敢任肆寡忌，转眼便夺去高氏两枚萬字金坠，更犹少女戏玩，将珠珰摇摇地杵入圆圆一粒耳眼。人们呢，要惊呼，也试探，她却蕴着黠笑，仿佛眼前也只一幕无足轻重的滑稽戏，不必什么惭愧。
她之下，燕华妃如蒙古的鹞，本作远道的客，却很谙熟中原的礼规，恩威并施，便教慧婕妤从座上起身，辞去祭台了。可慧婕妤亦很名副其实，故那双金累丝打造的蝴蝶也尚不曾在她鬓边。
“端穆皇后，”
珠珰在皇后小巧的耳垂，我一壁奉着盂兰盆经抄本呈到案前，一壁缓缓地拾起被摔掉的蝶，两支纤笋一夹，小蝶的翅又好好地收拢了，怀着满腔恭敬，再度让它归类到道德经的方圆以内，“彩蝶双飞，蝴又通一福音，祈先皇后娘娘自此，长居琅嬛福地，福慧双修，”
“——虽死犹生。”
我笑，“公主手不稳，不小心拭了这双福蝶，不打紧，妾已收好啦。”又睇向郑后琉璃瞳仁，仿佛有人在她两颊落下几笔撇捺勾划，我定睛来看，方观得四字荥阳郑氏。

工字形的四角高台方方正正地筑在须弥座上，我猜，文籍中称乾坤相合，抑或是伉俪流形，其中颇奥秘的乾坤二字，若果有一夕也化做具体，约略便是这森严亦肃穆着，历井扪天的金殿。
倘拉远目镜，观来此地欲望所铸的迷瘴，紫气也做蜃气，层层叠叠地堆在砖石与砖上泛滥开的金光中，莲花水草纹就浑然在这片琥珀光里头，花纹已非再花纹，而作鲜活过来的生灵，一朵朵酣红如醉妆的荷、一丛丛枯绿似陈泥的荇，皆颓倒在晚晕映水的一棹湖波了。
漏刻报时不歇，宫宇正像龙蛇般盘亘于燕山的东西一线，寒灯尚不曾登场，好极啦——时辰够长，大把能浪费。
汉有赵飞燕之美，南唐亦有窅娘能歌于莲台，故后世舞者鲜存放足不捉之女，因着自幼练舞，叶女也当不例外。是而即有玲珑的一双纤足，莲足袅袅娜娜很有风流姿态，体态更瘦如秋柳，俱也不胜鏖奋。
领命趋前去鼎、案之下，犹如砾漠的旅人迎来普降的甘霖似地，自奚女处取了一点火。
“请您赐火，”唇角抿着，淡粉的胭脂就薄涂在两颊，低眸笑开时，好似盈盈净亭的出水芙蕖。只顶着双桃花眼，又添狐媚之感。人人看了恐都要唾句曲意逢迎，“福肉须由顶顶儿有福气的人先吃，那由您点第一把火，也是应当的。”
此时刮起阵阴恻恻的风，却将火光吹熄了。

（龙腾毳幕开）
嘘——
傍晚渐渐降临时，正是鹧鸪与别枝齐飞、桔灯共秋风一色的情致，故拈支靛青兔笔，纤毫也可做狼锋落在锁骨处，雪色为底，曼妙地绘出一朵佛莲，红是鹤顶红，青是蛾怨青，蓝呢作蘋田蓝，三色光耀起一片横遮于襟领与肌骨中隐隐绰绰。
这乃是香浓的夤夜，萬籁理该俱寂。秋意浓，秋风中仅剩的些许水汽也随着冷气儿渐渐凝结做玻璃霜花，蝉虫藏在烂叶堆里头，正挣扎着发起深秋中至终的决战。那些蝉音好似烽火烧过后的皇朝遗址，余气萦绕过鸦枝三匝，还竭竭地钩在早已衰败的虬枝劲曲之上。
谁晓得怀帝下野，南京城失守的折戟草木、蚁石衙仗中，会否亦有此般余气？
徽郎是皇帝，可我呢，原乃凤翔歧县的军户女而已。一对儿鸂鶒皆缕缕地依偎在双影上，躯壳与绣帏金纹相敛，菱花掩却，几堆海棠花儿舛错地互咬着，那些情人怨语，也入心——故尾生抱柱、甘死如饴地要做他怀中也枝附影从的菟丝。
鹅颌被人勾着，一爿疏黄与摇红相交杂的烧锦烛影中，郎君的兵戈之相也正风起云涌般地形聚而成，一双虎目陡变神采，非是方才似爱怜、也像追忆的眼色，而变做沙场矢镞般的凶光，一眼就钉死我。
我就说，我就说嘛！倘欲讲元后迁陵，徽郎定不欢忭，他会从案笫间状似啖食脂骨的情郎也迅疾地抽离，改做浩气凛然的君御——袍上九龙纹张牙舞爪，袖边滚着祥云簇簇，分明仍在笑，眼中笑意却兜头浇了通身儿的寒意。
……春浪在膺中纷飞，泡起一颗女儿心也皱皱巴巴，唯恐惹了他嫌。
云母片饰在立式砚屏的屏心上，大理石质地与云母片相映，共折出斑斑点点，晃得人眼晕。叶氏女双肩一颤，不迭地愈发倚进眼前人的恢廓里去，桃花眸直迎去虎目，漾起了，很无辜的笑，
“皇陵在那，妃陵不是也在那儿吗！哥哥，等妾死了，让妾跟您近点儿，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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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小，在我很小的时候——六岁稚龄的叶家女儿虽是军户出身，因其父有功傍身，也挣到当地秀才来为孩儿授蒙的门脸儿，酸文人青衫长袍，教我一字一句地念，“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那是讲秋草的诗。
内闱的女人们也像秋草，一茬又一茬地由春风吹起的碧庐四野之上，或茂盛，或凋零，皆不过季候轮转、春秋迁移的可外化具象的证据。新草抽芽，成形，故秋川也变芳草连天，和着草长莺歌时所飘拂的潋潋南風，也都一齐飘展。而那些没斩尽的草根仍棱棱地，竖倒在了，次年的坦原中。
因尔眼下，火烧云边所翳起的胭彤色间，正值豆蔻年华的冯小娘子就恰好似芃芃的鲜萱，我却像那红衰翠减，菊老荷枯的眢荻。
你瞧，裕婕妤仍有着极纤纤的一束柳腰身，不单细腰，那容颜也犹如出水芙蓉似地清丽，肌色颇具透亮，又红润得像莲心，像柿子。连我也不由地想，倘她起舞于庭，是不是，
比我更秀美、更丰艳？
我真恨。
恨她人姗姗秋水的瞳，瞳上每根翕翕扑动的乌睫，睫边黛眉丝丝缕缕纤毫的毛流，浓云般的鬓发，鬓畔由双耳一路延伸过去，有挺直如松的琼鼻，鼻下绛唇则如酒烂樱珠，领似蝤蛴，齿犹瓠犀，恨她们的美貌、窈窕、风姿超凡，恨蟾光寒漪中，她等所分去的原该属我的每夜，每眼。
甜甜地笑了笑，“裕妹妹丢东西啦？”
烧蓝镶红宝，我做惠美人时，也很爱用珐琅坠子。那朵靛蓝所绘的牡丹花，乃隋唐八方来贺的盛世，这呢一株独松，笔墨也厉，想应做先宋衣冠文物的江山。珐琅冷艳，其余的，比如码瑙轻灵，好像染了梅花影的秋水，青金石呢，浓郁的正蓝底色也透出内敛与庄严，一泓浮光纷纷地流转，蜜蜡自萬古之前的松液枫脂所风化而来，质地很熨帖的。
这就是宝物们的妙处了。
此时此地承宠多载的叶妃，心中那点儿好奇劲儿落了下去，珐琅珰已少戴了。耳珠上，摇摇曳曳的是一对金耳环。没答她痴话，一轮月亮被乌云所蒙蔽，什么白，净，都风烟俱消地溶进夜的浓翳中，这实算夜晚中顶顶不值得一提的事了。夜夜皆然的，
“那对烧蓝镶红宝，也是司珍房送的么。裕妹妹，这可不好（那些耳珰钗环，那些女官鬟娥，你须向它们布施属于你的，主人的意志）司珍房的人也机灵，可他们‘给’的，跟咱们儿‘要’的，终究不一样呢。”
此夜的主角，在麟麟燃烧的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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