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本宫的云板声断后，我不再杀生，甚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连茹荤都感到恶心。春狩的海子里，李训勒缰驻马，用一种几近悲悯的眼光牵住我的思绪，像很多年前一样，他在凝望一个不够周全、野心毕露的孩子，而非北宸星拱、宠禄大光的平阳王】
【哥哥，我听着远去的马蹄声，很想开口叫住他。我是否告诉过你，我只是母亲的第二子，更只是父亲的几十位王嗣之一，我看似、也切实通过精密的庙算得到许多，但我从来没有被另一个人这样笃定地选择。好像一件意料之外的礼物，一场无人伤亡的风波，在全身心地投入统御万方的使命前，我必须先证明些什么】
【百行皆非，不过一念之错】
【我在一阵无端的怅惘中窥见那支飞箭：雪白的尾羽，丹红的矢槀，以及它乍然对准的、无知的脸孔——回忆汹涌而来，令我不自禁张声】
迟家小妹，【却不直言所见，一笑置之】弓不是这样开的，伤人不要紧，仔细伤了自己的手。

【 她的发鬓真端整，黑得像墨，一头的珠翠见缝插针，把这座小墨山载种得满满当当。周家女儿出惯了风头，到哪都要扎起一身富贵派头，好配上她那对下流的唇舌。金翎就瞄在她后心，这是我于密林里拾得的羽箭，它的主人准是这春狩猎场上哪个最寻常的废物，箭箭虚发，叫这玄铁头、鹏鹘骨都当了败兵之将，没一个尝尝猎物的滋味。真可惜，我可以让它尝尝。】
【 一、二——箭未发出，手上先泄了劲。我回首看去，在与那惹人嫌恶的周娘子的相反方向、太阳也更爱重的顺光之处，平阳王眉眼疏俊，似笑非笑地看我。怎么偏偏是他？我庆幸那只箭没有射出，他一生见过了太多血，那只狮子的血已经足够招惹他的衣襟，端圣太子又死在他眼前，尽管血和伤疤可以当做英雄的功勋，我仍不愿让他再见太多。但只是庆幸，没有后怕。】
殿下，那弓是怎样开的？
【 我的猎物已不在原地，密林深处，唯独一只孤零零的野鹿。】
鹿生来食草饮鹿，却偏偏是为豺狼虎豹、为殿下驯服的狮子预备的，而这些猛兽，又何尝不是为饲喂殿下佩剑而预备的？
我不怕伤了手，殿下，我只想她——我的猎物，死在我的箭下。今日、明日，直到“学会开弓”，我可以等。

【与她一同望向那头落单的麋鹿，而后放任它离去——我要逐鹿于天下，不凭这一场相遇】
是么，如果它们生来就应死去，又为何要赠予它们清澈的性灵、矫健的身躯？
天生万物，有豺狼虎豹，有鹿羊牛马，有蛇虫鼠蚁，合而成造化神秀；人贵其中，有天高听卑，有满座貂蝉，有芸芸众庶，会而作百代江山。就像那头狮子，其实我很喜欢它，倘若真有机会，我会如你所言。
——驯服它，善用它，而非杀死它。
【我从前也似她、似更多的王孙贵族一样，端坐明堂之上，漠不关心地聆听那些冻殍的数字、杀降的仪式，并将决然的诛戮视作荣耀——这种美好的假设会一直持续到你亲手杀死第一个人，借助战争或阴谋。自这一刻起，死亡于你而言，不再是一类无关痛痒的意象：溅上甲胄的颈血，无法闭合的眼睑，骤然冷却的欢笑，一具一具曾经熟悉曾经陌生曾经鲜活的身体，一切一切不可名状不可复现不可企及的情境，会用最直接的感官刺激，扎破你天真的幻想，锋利得刀刀见血】
士不耐辱，人患株亲，罚人伐其不甘。迟家小妹，惩罚一个错误的方式有许多，慑人以威乃至赐人以死，不过是其中的一种，它固然轻捷，却也更容易招致长久的窥伺、世代的冤仇——你只有一双眼，能够同时看清前方、侧面、背后乃至头顶的敌人吗？哪怕一瞬倏忽，下一支藏在暗中的箭，也许就对准了你的咽喉。
未来，【朝她眨了眨眼，用一种近乎明示的口吻暗指】你会是很贵重的人。旁人注视着你时，你的手要干净、漂亮、纤尘不染。

【 他从未同我说过这样多话，我注视他开合的唇，年轻的平阳王在这一刻变成一个格外鲜活也格外不真切的幻影。百年后史书上将如何写他，他的字和乳名先从母亲口中喊出，再变成史官笔下两个规整沉默的黑点。墨和宣会在千百年中化为齑粉，但他却永远不会褪色。后世那些红玉绿珠梦醒闺楼，金笺粉签上，必将以他的名讳当情郎的美称。我注视他的唇齿、他的眼睛、他的黑如墨玉的发，绸缎似的一捧发，柔柔顺顺，听话地束在玉冠里——我注视这些关于他的一切，更甚超过了听他的话本身。】
【 春露秋霜已够鸟兽奔忙，何况一支属于他或我的羽箭。但今日，周娘子全身而退，那只鹿也无影无踪，我们一无所获、空手而归。】
驯服它、善用它，而非杀死它。殿下，驯服烈马容易，驯服一个人、让她甘心折断骨头却很难。
【 我重复他的话，在了悟后又觉得欢喜，他是何等卓绝的人物、何等尊贵的王爵，本不必纡尊降贵做我一时半刻的老师，但他做了。他于春夜赠送我一只猫，又于春日赠送我一个几乎是明白告知的前程——我想告诉他，其实我并不希冀自身的“贵重”，正如我将那只猫起名为光赐，但我毕竟要配得上他的身份。】
待到那一日，或许她会跪在我脚下，却是因“贵重”的身份，而非真心顺服。不过——【 话短暂地停下，我再去看他的眼睛、他的唇齿、他的发。为他束发的婢女是否也有一双干净、漂亮、纤尘不染的手？否则何以配侍弄这样的乌发？】但到那一日，到我站在殿下身边的时候，应当已经不在意她了。

是啊。
【像在酬和她清脆的嗓音，我喑沉地叹息】可畜//牲折人，只以爪牙利刃；人折人，却能凭刀笔、词辩、衷情、悔恨……知遇之恩。
且不说庙堂上人，只道闺闼中事，连鱼幼薇那样的奇女子亦会写下“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想来不论情郎、友伴抑或仇雠，真心总是最难得到、又最不值钱的东西。
【也是我吝啬给予、更无法给予她的东西。我审视迟家女郎，更像审视一位清贞的臣子，而非心仪的妻子。舍却亲王乃至帝王的身份，只作为一个男人，我为此感到羞愧。所以我盼望她有昭彰的喜恶，亦有柔软的心性，不必肖世俗臆测中的“皇后”一样仪范万方、勇敢坚硬】
【我向她眨了眨眼，畅然一笑】那也很好。都道百丈高楼最易坠身，但我等生来就在茵席之上，你应是贵重的人，更应是快活的人。
【兴庆年间，众多学者曾穿透建极皇帝实录的纸背，试图以另一种视角解读秦王的悖逆，他们剖析他煌煌宠焰下的困惑，揭穿他巍巍势望下的脆弱，那些荒唐无稽的推断，最终由后人于一本随笔里盖棺论定——秦王惟明，他那由黄金白玉铸成，昭示着王朝至高权力的胸膛里，竟胡乱摆放着一颗游侠儿的丹心】
【他好似一团沉郁将熄的火，骤然投入一节木柴，便又重振光彩，烧得既疾且烈。每个人都知道，那节木柴无疑是他最忠诚的麾属、最真挚的朋友——应国公李训；而秦王与迟皇后的隐晦情事，最终流亡于稗官野史的尘埃里，犹如银炭烘干后的冷烬，不复烂漫分明】
好了，再不回去，迟部堂可该暗暗记我的不是了。【尚且顾惜她声誉，如此玩笑后，又扬鞭朝视野尽头的凤凰松一指】就到那儿，孤送你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