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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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饶彤闱顶是繁盛的园落业已凋敝，嘉平且至，禁内弥覆寸缕霜荼，东宫檐翳新雪，皇太子裹挟一身凛飚循例拜安仁明，盏茶余后，也为国朝政要辞别——是赵縡来催传的。时辰倒恰正当好，圣人本有置事，不好轻易叫天伦叙乐耽扰。中宫熏暖一室近春，窗牗侧展，纷雪沉缓又努力维持其轻盈的姿态，直至与尘世彻底交融，傲霜梅桀骜的将褐白二色天地剖裂出第三殊色，凛凛应穿廊过间却终究未能侵进一毫。
岁馀陆翁去矣，陆缈垂意敛眸，素容叠裳帔下，并寄于一段无声的哀蝉里。宫娥奉予热茶两盏，于融暖中氲茗芬的气韵，门阊阖开，错肩过身，惯来职于通禀的女婢欠身附耳。明意了之，适提臂一挥，要人照做。乜睇一眼，是见下座，神游无动，点停女步，复提音示下。
“宣崔氏近来”
许是这一言道，惊醒三十三重天外灵动思回，一潭水墨晃晃递来，映入圣人明彻澹然目下。陆缈养仁明日久，实说可称作亲出，卒然失怙，足实说是一值怜之人。有露悯恤慈容，叙其家常。
“阿缈，再过二日便是腊八，你若要去相国寺，孃孃便预先叫人安排下去——需得你阿兄来接你么”
岁殿翕响隔门隐动，因是今客临至，尔后风霜盈瞳，动风且达。

【畴昔写诗时，我总觉心海中乏一支精巧的墨笔。笔杆之上应为铢称寸量，描出江湖之远的青山、碧波；宫苑之中的檐瓦、云浪。概因天资庸碌，足尖丈量的土地太少，文心也困在方寸——未堪一见的事物，总描不出其灵魄。思绪轻捷，略宫廊而去。踏过庄肃的门扉，章武十四年宋宫的春景在我面前缓慢铺陈。】
【我垂首，缄默着在奚女之后蹀躞向前，她们腰际系的裙带随步履荡漾开来。雪云散尽，池水花木皆沈寂的庭院间镶嵌一抹秾绯——如此著目、如此寂寥、那是后苑培的一株梅。】
【疏香温柔，光影婆娑，玉玲珑浅浅淡淡地开放。张皇后矜坐于上首。我恭顺地背靠仁明的晖光，交叠双掌跪拜而下，朗声。】
民女崔氏，恭问殿下安。

青信来时，我正透过张后肃华潋滟的双股钗珠，倚望牖外极素淡的一季春，伶仃碎在望风陨涕的最后一瓣愁红里。许是濡沾这页诗扉的怅然，眉睫亦有若褪色般的缄净，——畴昔馥秾的泽光似乎消澹了，以一种别样的默契。
我无人去诉讲。华胥奏响的咏调在叹惋凋声后，馈给素如骄鸾的陆缈可谓盛大的孤独余响。无助和惶惶然的枝节，在这具贵养日久的稚嫩躯体里刺破骨骼，而我在冷硬的世情面前却不敢有分毫露怯，惟有依靠在上殿慈柔的春晖之下，冁现一个又一个含泪的微笑。
“阿缈谢嬢嬢仁恤，若扰烦阿兄走一趟，确然更好，”裹在皎洁月衫里细瘦的脊背伏低，像一棵纤纤的弱柳，“只是晨间公主也向阿缈言及此事，似乎有意随行……”声顿了顿，“朔寒料峭，公主近来风寒初愈。缈缈自是拗公主不过，还望嬢嬢去讲罢。”
讲什么呢？无非编拟一个无人尽信却又心照不宣的谎言，告知赵晞，我仍旧是无需她牵怀的、昭如明月的陆缈，不会在兄长襟前堕泪，亦不会在香火烛照前凄惘。
我在啜着这样自讽的澹笑时第一回见到崔氏。这位或将取我位而代之的贵女，向我称了数年母亲的张后下拜时，矜雅的仪止像栖在神龛上的鹤。我也在此时，犹若所有人期望的那样，乖顺地保持缄静，只是亭亭地垂袖昵在张后身畔，一如无数个寻常的清晨抑或暮傍。

巍巍殿重启蛰，示以仁明候外，垂侍列位宫娥，徐目不及尽也。罗裙一色裁底，形划宫径来途，载素冬前长风，拥崔客入殿堂。漫然寻焦的目也自高远投下，叠于鳞次递达的唱传后，候停有一段迟缓的礼拜。乃此之前，张后回睇向终有馈应的，为冽冬摧磨敛性的白华，添音敲下不日既定的未来。
“喔——青彼，差人往曲院街捎一封信给小陆郎，只说是廷内送往，他自晓得的”
首下俯仪受命，背逆迎光，踏有稳行且迅敏的宫步，履托而去。仁明的子女因故同长，总更亲厚，赵晞未必能切身体悟于丧考之痛，然之于形同府邻间闺腻的陆缈，总是要关切甚多。
“阿晞从来听嬢嬢的话”
余话无庸赘谈，亦尤因其尚念公主，颇柔了一分心思。倘是圣人言慰于赵晞，又有小陆郎作陪，腊祭要与君父祭祖，未可同往也可理喻——自然，得体人总要多留一分辰光予其人直亲同处。民女叩身，圣人沈深的垂视小半柱香，复升袖令旨，着使引入先已置妥的另首座下，序程皆奉。
“崔氏起罢，莫要拘扭，入座便是”，司宫令黎氏候外，中宫尚有万事悬而待决，诸也不及眼前一桩，“曩来鲜见小崔娘与社，要叫本宫请见，是不易的。岁首梁园，本宫悦赏所赐戥秤，可有奉在？”
随说施言，隐隐难收于凰主威仪，我要予人势蹙迫压之紧，也要松免于刁难之境。呷茶遣意，眉舒作平。
“罢了，想来崔相日日提警你的，絮多倒显本宫烦赘”
（466）

【张皇后分明是很年青的——她微微扬起下颏，于上首澹然接受我的拜服。我终而初初窥得丹樨之下权柄的尊容，他手握匕首，步履坚定地走向我，一路行进一路斩杀，踏出一条血涔涔的通途。陆缈正在张皇后身侧，这位闺中有文名的邦媛，这位芸芸口口相传之中，曾经的燕王妃，正以窅然的目光看向我，坦然地彰示着她与国朝女主人的昵近。】
【飞云冉冉，红日昭昭，好灼目的一轮太阳。】
【将梁园雪霁之中层层叠叠、分分缕缕的思绪抽丝剥茧已然不是难事，每一瓣碎片，都已分明地拼成一柄戥秤的模样。我折腰入座，无声地在识海摹写出陆缈的神色：不论是在梁园、还是在仁明——夷羿向金乌举弓，一箭正中心窝。】
殿下折煞民女。【弯弯眉眼。】善仪不喜热闹，并不大往集会交游，但倘若是殿下传唤，自然随时听召。
【我已然了悟，我正缓步走上篆刻祥云瑞兽的阶梯，并即将引颈，等待趙宋王朝至为华美、至为沉重的宝冠落在我的发顶。】
【敛目。】您的赏赐，善仪不敢怠慢。“持廉秉公”，自当日日以此物为警醒。

崔善仪为什么又被pb了

瑞猊中游檀轻回，隔开张后如置莲台的高雅雍相，亦隔开堂前崔氏的眉与眼，朦缭的香雾间，恍惚摹复了这两张皆如仕女般温静的端容。我承训中宫膝下多年，亦受遇若圣人己出，而今见了这位藏椟闺中的真珠，竟没凭由地深觉她更肖张后风仪。
“很是，”垂睫，颊靥仍是小女儿情态的静好，“缈缈向来，也最听嬢嬢的话了。”
此言诚然非虚——追及到今日这场燕谈，毋须抚教我历载的中宫亲开玉口，我便业已明悉，她问召崔氏，为赵翓相看新的嫡妃人选时，我只需作扮一枝纤穠得宜的瓶花。梁园戥秤之赐，我早已有所耳闻，二殿之意，实则昭然。因此我静默着，以不致喧宾夺主。

何谓秉公，想来清河崔氏，本有其独在晓意。圣人于她位娘子的相看，本也不止于这一二回的面见——中宫步履虽不能达，万方馈信，自会呈前。茶盏与桌缘会逢，磕碰出再寻常不过的一声脆响，倒也足以将阒然一室震荡出动摇的涟漪。
“若不忙回，小崔娘便留仁明用午膳吧”
不轻不重的将提点领要揭过，也作给予崔氏不矜不伐的虔答一点首肯。夙昔未实而名的燕王妃，是非仁明养出的钝愚人，在她自囚离人之前，适应憬悟通窍于此而知纳，也算不枉张后教养。宋廷与她，本是欠赠无算还。
“缈缈熨帖，腊八要同陆郎同去，今日倒可多与公主一处。黎氏去时，便劳多走一趟，替本宫请永宁也来——尔是同辈，膳后也可多说一些”
一事暂撂，需是同黎氏说要了。

代崔善仪
【有时我实则并不忌惮陆缈，在盛大的浪涛之中，我们正撑着同样的飘摇舟楫，物伤其类的悲哀是我与她之间无声的羁绊，而尚且自顾不暇的陆缈，好像在此刻并无察觉。】
是，善仪遵旨。
【我终将步入这座宫殿，坐在正殿的上首，似张皇后一样，澹然俯瞰人们的拜服吗？】
【或似仙阁，或在尘世，牗外风露朦朦，皇后眉目温蔼，活似一樽不食烟火的白玉菩萨。我通身有些冷，红尘中的史册上，将永远誊下一杆戥秤。】
【当权柄淌过血路走到面前时，展臂拥抱他罢——若想不被他的匕首剖开胸膛。】

刻下又幸叹有颤袅微烟作矫掩，陆小娘子微微翕动如蝶翼的睫扇，藏在袖下锢以闱训却轻颤的一双手，皆在尚未麝暖的春光里失真。
我凝睇着崔氏恭顺低垂的雪颈，轻蹁的光斓跳跃若胡蝶，顷瞬又想起赵翓含笑望向我的眼睛。再举目望牖外春光，于是便只望见断柳与凄花。但我仍只是低下浸墨般的髪髻，极浅地一莞尔，曼声向国朝的女君道，
“嬢嬢，缈缈先告退了。晨间答允给公主的文集批注未竟，正适今日有暇，不应食公主之诺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