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洞天】棠棣完结篇

五十二 诉诸归途
心魔既解，小童战的病好得很快，纵然三小只再怎么不舍，童容最终如约离开了隐园，简单收拾了间屋子，暂时回了老宅落榻。
而事实证明，一个家庭中确实是需要一个女主人的（或者能代替女主人位置的一个女人），特别是像童镇这样公事繁忙的单亲家庭，如今又新添了一个孩子。
两日后，童容整理好了老宅，终于也做好了登天霞峰与父亲相见一面的准备，临行因放心不下小童战的病情，她特地绕道隐园看了一眼，没成想不看不知道，一看竟差点魂都吓没了——
院门半开，隐园厨房里火光明灭，浓烟滚滚，“不好！着火了，孩子们快出来！”
童容看得花容失色，连忙一把背起小童心，刚一手拉一个把正在院子里傻站着的三小只领到院外，灶房内童镇灰头土脸地跑出来，“怎么了？哪儿着火了？”
童容：“……”
身旁小童博率先明白过来，仰头对童容眨眨眼，艰难措辞，“呃，小姨误会了，是爹说很久没进灶房，想给我们展示一下厨艺……”
小童战跟着道，“是啊，我们想帮忙但是爹爹还不让。”语罢又悄咪咪地问，“容姨，我猜爹爹的厨艺是不是不怎么样啊？”
小童心：“吖吖～咳咳！”
童镇清咳一声，瞪了小童战一眼，“让你带着大哥和弟弟屋里等着，非要在院子里，嗯……容儿怎么来了？”
童容差点扑哧笑出来，清了清嗓子装作没看见对方脸颊上的炭灰正色问道，“我前日不是托了杨婶帮衬一阵子，等您闲下来再从族里找个烧菜好的过来帮忙吗，实话说您的厨艺……四年前您给童战熬的米糊最后怎么样您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欸？爹爹居然给我熬过米糊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所谓往事不堪回首，童镇听小童战在一旁好奇，仿佛又看到四年前自己把米糊熬成黑炭团的糗事，忙不着痕迹地躲开小孩子的追问，甩袖佯怒道，“小孩子家别总打听大人的事，成何体统？”
到底有些底气不足，小孩子的好奇心就像春天里的野草，没得到答案，又看父亲分明外厉内荏的模样，小童战转头悄悄拉了拉童容的衣角，笑得分外灿烂，“容姨，爹爹做的米糊怎么样？好吃吗？”
童镇大窘，“童战！！”
小童博在一旁多少猜到了怎么回事，忍着笑把弟弟劝到了一边，“童战你来，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跟你讲～”
童镇欲言又止，不安地看着三兄弟走远，见小童博揽着弟弟的肩膀悄悄回头冲自己眨了眨眼睛，才重重松了口气，童容掩唇乐了。
这女人，分明从看见自己从灶房出来的时候就在看自己的笑话，童镇顿感羞恼，不由撇脸没好气道，“笑什么？不过是万事开头难，我的厨艺难道就没有进步空间了吗？”
童容一本正经地点头，“嗯，确实是有挺大的进步空间的。”
“童容你——”
“噗哈哈哈哈——”
隐园里女子清脆的笑声惊飞了了院内梧桐枝头一对交颈而立的长尾银雀，阳光下掉落的羽毛泛开七彩的光泽。
须臾，隐园烟气弱下来，灶房里隐约传来人交谈的声音。
“谁让当年小凤凰教我做饭的时候喊你你不来呢？怎么样？族长大人现下若是想学，倒是有现成的师傅啊！”女子一手拿木枝挑起堆压在火苗上的柴火，另一手仅拿着蒲扇轻巧一扇风，看微弱的火苗立即有声有色地燃烧起来，扬眉朝男人比了个得意的神色。
“怎么又来了，可以别取笑我了吗，容儿？今日是不巧碰上杨婶家中有事。”接过童容手里的木枝，童镇无奈叹气，与女子互换了位置，忙转了话题，“你呢，回老宅了？收拾得怎么样了？有需要置换的东西跟土长老说一声，让他带人去帮帮忙。”
“百十年的老房子了，近年突然没了人气，多少有些不牢固了。”闻言，童容笑意敛去，话里难掩黯然。
童镇一怔，“是我的疏忽。”
童容摇了摇头，却是转了话音，“听青珑说，你最近常去藏书室。”
“……”
童镇拾柴的动作微顿，抬眉无声地望了女子一眼，童容没有看他，顾自舀水倾入锅中，灶膛里火苗渐旺发出“吡吡剥剥”的声响。
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映照在墙壁上，他倏地意识到似乎这是相隔六年来两人第一次如此简单和谐地同处一室，无关义理也无关风月。
一切，美好而幻灭——

沙发~~~

五十三 诉诸归途（二）
童容一舀水倾尽，才放下木勺缓缓开口，“这世上没有人能凭空改变轮回秩序——为博儿破例是不得已，但也绝不能破第二次了。您是一族之长，应该比我更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童镇捏着木枝的手骨节青白，指下木头已然有了裂纹，“……”
童容凝视着他，一字字咬得微重，她问，“您明白的，对不对？”
“……我明白。”可明白道理和感情上接受怎么可能同年而语。童镇默然低眉，眉梢眼角皆是郁色。
“您明白就好，那就别再为了我的事费心劳神了，自始而终，童容的心愿从未变过，族长哥哥，我怎样都好，只希望您能陪着三个孩子走得更长远一些。”
也仅此而已——
窗棂半开，一只雀鸟扑棱棱从半空落下，窗外传来主屋里小孩子欢乐陶然的交谈声，童心的笑声，其情融融。
“吖吖～”
“不是吖吖～”
“吖吖～”
“唉，童心，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是‘吖吖’，是‘哥哥’，来来，叫‘哥哥’～”
主屋里童战的声音格外清脆明亮，童博说得沉稳温柔，含着三分笑意，“童战，这种事情急不来的。童心可能自身情况特殊，也许时候到了自然就会叫了。”
“哎呀大哥你不知道，他其实会说的但是——”
童战话说一半，小童心正一脸懵懂，还未开口，那只从半空落下的雀鸟打了个旋儿落到了主屋的窗框上，舒展羽毛，极其粗砺地叫了两声，“嘎嘎～”
小童战：“……”
小童博：“……？”
小童心眸光亮亮，立即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于是很快，两个孩子关于“吖吖”和“哥哥”之争变成了“嘎嘎”和“哥哥”之争。
小童心看着哥哥气鼓鼓的样子咯咯直乐，“嘎嘎”叫得更欢了，小童博忍俊不禁，想了想凑过去温和劝道，“童心，其实你的鸟儿朋友和二哥说的都是对的，但是，鸟儿有鸟儿的语言，你听得懂，大哥和二哥是听不懂的。所以，你跟我们说话要用我们的语言的，好不好？”
“大哥，你一下说这么多他能听明白吗？”小童战也挨过来，狐疑地望着自家弟弟懵懂的模样。童博笑道，“童心听得懂虫鸣鸟语，说明他其实很聪明的，你我不说，怎么知道他听不懂呢？”
他说着轻捏了捏小童心的下颏，又比了比自己的口型甚是耐心，“这个字嘴巴不要张这么大啦童心，轻声说就好。你再试试。”
……
“呃，哥儿～”
俄尔，一声无比稚嫩童真的声音轻轻响起，有些含糊不清，却真实又虚幻地好像夏日的泡沫一样——
风止云栖，一时间仿佛整个隐园都安静了下来，雀鸟振翅而飞，围绕着隐园上空盘旋清鸣。
一声嘹亮的清唳响彻云端，将灶房里静默的两人惊得站了起来。童镇和童容相视一眼，眼里皆是不可置信，“童心他——”
“啊！童心你刚刚说了什么！你再说一遍。”主屋里小童战又惊又喜，几乎目瞪口呆，扑过来连连喊道。
小娃娃犹豫了下，声音愈发清晰地重复了句，“哥、哥！”
“我没听错吧大哥，他喊我哥哥了！童心会喊哥哥了！”小童战兴奋地抱着弟弟转了一圈，小娃娃眉笑颜开，趴在童战肩膀上又冲童博叫了声哥哥。
小童博温和而笑，复又对着推门而入的童镇两人轻点了点头，眼底尽是欢喜，童镇晃了晃神，听着两兄弟说起怎么回事，惊奇之下不免又有丝失落，“这孩子，别人家的小孩开始说话，学会的…第一个词不应该都是爹爹或娘亲么？怎么他……这么特别？”
童容笑道，“您还吃小孩子的醋？”
她望着童镇豁然明朗的侧颜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笑容微敛，缓声道，“我明日要去一趟天霞峰。不知道父亲肯不肯下山，我在想，要不要也带博儿去见见他。”
童镇闻言迟疑了下，随后蹲下身拍了拍小童博的肩膀，温言问，“博儿……想见见你外公吗？”
小童博默然半晌，却是反问，“外公想见我吗？”他抬眸望着童镇不解的眼神，缓缓道，“外公若是想见博儿，博儿固然该去。可是外公若是因见到我而伤心，岂不是做孙儿的做得不妥。”
“他肯定是想见你的。博儿。”童容怔怔接口，神情有些低落，“你大概不知道父亲有多喜欢你娘亲，他之所以避世天霞峰，就是因为想避开你娘亲离世的痛苦，若是知道你的存在，他想必——”话到这里，童容轻笑了下，泪水却不由自主地掉下来，“他定会欣喜若狂的。所以，去见见他吧。”
……
几个人难得一起吃了饭，饭后，童镇将童容送出门，才迟疑地问出口，“为什么这么说岳父？”
“我说得不对吗？父亲确实喜欢姐姐远过于我。”童容缓步走着，习惯性地落后于童镇半步，垂眸间漂亮的睫羽倾下一层影子。
“容儿，不要让阿梧的死障了你的心目，你若带着此等偏见，明日去与不去，又有何区别？”童镇语气沉落，叹了口气，“从前阿梧在的时候，岳父确时常到隐园来陪她说话，可我偶然回去一趟，听见他们谈论最多的，除了博儿，便是你的将来。”
童容终于脚步一滞。
远天风云变幻，女子抬眸望了望西方高耸入云的峰峦，眼底有哀伤、怀念和一丝疑惑和期待，只是一瞬间便化归泡影。

童镇不动声色地望着女子莫名黯然的情绪，心里突然开始有些动摇，原本以为她一个人能自由点也自在些，如此能够早日摆脱往昔的思想负累，可怎么今天看着，反而更失意消沉了，不知道此番自己让她离开隐园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

还有三章晚上更完，就结束啦

五十四 相见时难
原本两个人的旅途，倒是最终变成了一家五口的小聚，童博是提前答应了和童知行见面的，小童战嚷嚷着老早就想跟他“玄明爷爷”赛马，叽叽喳喳也要跟来，实际上两兄弟的学堂已经开课，只是由于童战的心病复发，学堂长老才默许了将课期推迟了些时日。
而童镇经历过此次险些与儿子阴阳两隔，对小童战的央求始终不忍拒绝，但对于小家伙意图牵着腾雾一起登天霞峰的想法啼笑皆非，好不容易才劝小童战打消了这个想法。
“为什么呀，我们两条腿都能登上山顶，腾雾四条腿比我们还多两条呢……”
浩荡山风吹来小孩子小小声的抱怨，很快又转成叽叽喳喳的说话和笑闹声。
难得外出到天霞峰这般高地，几个小孩子一路上话没停过，赶路的气氛轻松愉悦，但似乎只有童容，自打出发开始，便出乎寻常的沉默，童镇陪着三个孩子说了会话，自然也接到了小童博递过来的疑问担忧的眼神，嘱咐了童战几句，让三个孩子先在前面走着，自己落后几步与童容并肩而行，开口劝慰，“容儿别怕，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陪在你身边。你若是还没有做好准备，不如我去劝说岳父。我想有博儿在，岳父他应该会有下山的念头的。”
“不，族长哥哥……”童容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笑意微苦，却是摇了摇头，“我记得师傅常说，这世上因果循环，眼下一切种种尽是前时所为种下的业果，我其实从阿姐离世的那天就知道……我知道，我总有一天要接受这个果报的，没有人可以替代……”
她在说什么……
童镇怔了怔，一时有些不明白，待反应过来才觉得心里一沉，白天的日光有些炽烈炫目，错身而过的女子背影逆着光，仿佛要化到了那光里。
……
从连山山脚到天霞峰峰顶，整整一天的脚程，到接近峰顶的地方山势急转陡峭，可仅仅数十步便峰回路转，“这是？”看着眼前开阔的落叶林，横七竖八地摆着数根横木以及一张木匠工作台，童镇拾起丢在路中间的木刨子有些奇怪，“怎么突然把这些东西收拾出来了？嗯，前些日子过来也没听岳父和师祖爷说起缺什么家具。”
童镇有些窘，三年前自己可是信誓旦旦地跟童容保证过会照应好两位老人家，哪知道三年后第一次带她来了就碰见似乎两位老人家缺东西还需要自己动手，这算什么情况？
可童容似乎并没有在意，她看着地上一朵刨花有些入神，拾起来拈在手上过了很久才喃喃自语，“是父亲的手艺，我和阿姐很小的时候，父亲便常常做些木制的小玩意儿给我们玩，那时候木工房里每次都有好多木刨花，有一次我调皮拉着阿姐用簸箕把刨花端到屋顶往院子里撒，最后弄得满院子都是，像下雪了一样。”
虽然最后三个人打扫了整整一天，累得直不起腰来，那小时候天真烂漫的岁月静好如歌，父亲都没正经地责备她，只是笑嗔了她一句死丫头，还假正经地威吓说下次再玩这个就自己去打扫。
处境情动，童容直到此刻唇角才有了一丝笑意，一旁小童战听得惊奇，连声赞叹，“那大爷爷也太厉害啦，能在家里下雪花，就连玄明爷爷下雪都要上祭坛做法好几个时辰才行，那大爷爷岂不是比玄明爷爷还要厉害！”
童镇一开始还笑眯眯地听着，听到后来眉头直接一皱，“你玄明爷爷听到这话要被你气死，咳咳，不是，童战你这辈分……我不是让隐修交过你，你这小子，族谱到底有没有认真看？”
小家伙看父亲黑云密布的脸色暗道不好，早一溜烟躲到了童容身后，探头辩解道，“爹爹，玄明爷爷和大爷爷就是差不多年纪嘛，而且我都这么喊了好几年了，玄明爷爷也没说不许。”
“好几年了？你小子皮又痒了是不是？”童镇忍无可忍，作势略过童容便要揪他，被小童博挡了下来，小孩子对这似曾相识的画面哭笑不得，一边拦住童镇一边回头瞪了小童战一眼，“童战，你好好说不成，长幼有序不可紊乱，按辈分长老是我的曾太祖父，你我是同辈，你这么称呼，我该称什么？”
小童战傻眼。
小家伙只别扭了一阵便端正地道了歉，并乖乖表示之后随大哥的称呼，只是说到“曾太祖爷爷”的时候还是有些怏然不乐，童镇见他情绪低落反而没了脾气，正想开解时先听到一记爽朗的笑声道，“哈哈哈哈，哪家小子怎么又叫这个称呼，老夫有这么老吗？”
众人循声望去，眼前数丈外的小院竹屋有老者踏门而出，鹤发苍苍，然舒眉朗目，正是玄明。
“师祖爷。”
“师傅。”
童镇和童容一同示礼，小童战在一旁小小声道，“爹爹你看嘛，明明曾太祖爷爷也不喜欢这个称呼。”随即换来自家父亲的一记眼刀，小童博也是一脸无奈，不过这会也顾不上其他，他跟着称呼了句“曾太祖爷爷”，并端正地行了拜礼。
玄明细细打量着眼前有些陌生的孩童，目光最终落到他脖颈处带着的银叶子吊坠上，原本闲适的神色莫名深沉了一些，“这是……童泷丫头的孩子？”

五十五 心不由己
童镇点头。
童容眼尾微红撇过脸去。
两人都没说话，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闷。
“曾太祖爷爷，我是——”小童博犹豫了下，开口正想说明自己的来历，玄明却朗笑一声打断了他，然后竟蹲下身伸手将自己抱了起来，小童博记起自懂事以来和长辈亲近的次数寥寥无几，怎奈到了水月洞天数日便被人抱了两次，登时又红了脸。
“欸，叫什么‘曾太祖爷爷’，你随童战一样叫我‘玄明长老’、‘玄明爷爷’，或者直接叫‘玄明’也成。”
小童博愣了好一会，垂眸间便见视线不远小童战毫无掩饰的笑意，心里与童镇不约而同地无奈叹了口气。
童镇叹气，“师祖爷，小孩子不懂事怎么您也跟着凑热闹？”
“嗯？叫‘师傅’，你们两个都喊我师傅就成——还有什么‘曾太祖爷爷’太长了，他们叫着不累我老人家听着也累。”
“可这却不合礼数。”童镇说着，暗暗又瞪了小童战一眼。
“瞪什么眼，我让童战这么称呼的。”玄明伸手揉了揉小童战和小童心的头发，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礼数什么的在山下说，这天霞峰就老夫一人，要这些俗礼做什么。况且世间礼，看心不看迹，老夫这个年岁，就想听年轻点的称呼，怎么，你有意见？”
小童博听着又愣了一下。
他沉吟片刻后认真地喊了句“爷爷好”。
闻言玄明神色大好，抱着小孩子坐在自己臂弯上，另一只手轻戳了戳小童博的脸颊，乐道，“我知道你叫童博是不是，不错不错。”
童镇苦笑摇头。
自己授业师傅的长辈，他哪敢有啥意见？正想说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记重物落地的声音，他惊了一跳，与众人齐齐回头看去。
空气骤然安静了下来。
童容目光一凝。
是童知行回来了，他似是外出伐木归来，脚边还凌乱地倒着一截椴木，此刻望着一众人脸色仿佛苍白到了极点。
“你说什么……？”
苍老的嗓音几乎变了调，玄明倒是仿若未闻，朝他招手示意，“老小子来得正好，来来来，你家的外孙儿，你也抱抱～”
说着不由分说将小孩子塞到童知行怀里，小孩子软濡稚嫩的小脸上犹带着一抹清卓和正气，卷发如藻，童知行接过来时几乎踉跄了一下，他颤抖着将小童博放下来，蹲下身细细看着他，“这真是…真是…泷儿的孩子？”
“外公，我是童博。”
小孩子清脆诚挚的声音，利落的见礼，“博儿见过外公。”
玄明望着童知行顾自抱着小童博激动得不能自已，松了松手臂感叹，“人老了确实不以筋骨为能。说起来小容儿倒是有几年没上山来了，老夫还以为，你会赌气到我俩两个老头子其中一个离开的时候。”
言下颇有玩笑之意，童容脸上却刹那褪尽了血色。她此时才抬眸认真地瞧了眼自家师傅和父亲的模样，当初为了躲避父亲，她竟有六年没上天霞峰探望师傅，她太任性了，人生能有几个六年？
更何况，如今她——
怕是没有下一个六年了——
师傅还是老样子，父亲他却看着老了许多，童容呆呆地凝望着童知行两鬓横生的白发，心里突然生起无限的苍凉和悲怆，她又想起那日在观壁照影术幻象里童知行摔在地上的景状，撩袍，端正地跪了下去，“是容儿不孝。这六年来，劳烦师傅和族长照顾父亲，容儿羞愧难当。今日特来求父亲下山。父亲……”
她说着说着心里酸涩得厉害，“……爹，能原谅容儿吗？”
童知行牵着小童博的手一顿，伸手欲扶的动作，却僵在了半空，小童博瞧着紧了紧外公的手心，仰着头认真说道，“外公，当年的事是个意外，我不怪小姨，我想我娘如果还活着，也不会责怪小姨的。您说是不是？”
童容抬眉时，氤氲的视线里看见的是父亲苍老而颤抖的手，一瞬间恍惚觉得过往六年仿若云烟，她听见父亲同样颤抖的声音，揉杂着好多她从前听不明白的情绪——
“是啊，这么多年了，我居然还不如一个孩子看得明白……”
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爹——”
两人终于悲喜至极相拥而泣。
童镇在一旁看着，心里的石头也终于落地，视线落到童知行身后的椴木上，又有些奇怪，“有些日子没见岳父拾起这老手艺了，院里近来可是缺什么家具，怎么不让青晟通传一声，我去安排就是。”
玄明哈哈一笑，“老夫这青竹小院自给自足，什么都不缺，不过是某个傻小子前些日子听说童容要回老宅子，成天唠叨那的家伙什旧了该翻新了，唠叨得老夫耳朵都起茧子了，这两天他去打家具我老人家方才清净些。”
童容听得一震，一时五味杂陈竟不知该说什么，她此刻满心满眼都是童知行未曾说出口的关怀和惦念，自然没注意到玄明说这话时，漂浮在笑意之下的，一层深深的担忧之色。

五十六 前路弥长（结局）
十五月圆。
自天霞峰一行之后，童知行跟随童容下了山，因老宅正待修葺，两人暂时留在隐园内定居下来，而玄明感叹和晚生小辈同住了一阵，突然恢复独居颇觉不惯，因而也搬到隐园打算小住，隐园突然从原先的冷冷清清到住得满满当当，一时分外热闹起来。
此刻主屋里，杯盏狼藉，阔别多年的一群人难得喝了不少的酒，童镇酒醉微醺，看着童容平静美好的侧脸，童知行借着酒醉絮絮叨叨的样子，一时觉得若是往后一直如此，好像也不错。
玄明提着酒壶坐在窗台石板上看着灶房屋顶摇头而笑。
窗外，三个小孩子正躺在房顶的草垫上看星星，小童博看着看着声音有些轻微的迷惘，偏头对童战问，“童战，为什么我总觉得心里好像有个很想念的人，却越想越模糊，越想越想不起来他的样子了呢？”
“唔？”小童战有些不明所以，还没开口一旁小童心扯了扯小童博的袖子，指着星空脆声道，“哥哥，想星星！”
童战伸手摸了摸弟弟的头发，撑起身来抬头看天，眸色柔软，“我听玄明爷爷说，如果想念一个人而不得见，可入夜观星，如果机缘巧合，可以引星宿入梦，这样就能和想念的那个人在另一个世界相见了——有所思必有所念，如果你十分想念一个人，而那个人也同样很想念你的话，是可以在星空里引起共鸣的。”
“是吗？”
“是啊，这个世上玄而又玄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情，但并不代表它不会发生——”
心中微动，小童博鬼使神差地脱口问，“那，如果一个人不幸去世了，还可以复生吗？”
小童战摇摇头，“玄明爷爷说，人死不能复生，童氏一族也不可干扰生死大事。但虽不能复生却可以转世。总之，只要世间还有念着他的人，想见，总会有机会见到的。”
只要世间还有念着他的人……
……
《水月洞天手札》记载：
云隐四百七十五年，龙泽独子龙博易姓为童，童氏族长童镇力排众议，以童氏一族嫡长子的身份录入童氏族谱。
同年，玄明留书远行，不知所踪。
云隐四百八十年，童容病逝。
云隐四百九十五年，童镇亦大病一场，此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日渐消瘦，终于四百九十九年逝。
此为后话。
棠棣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