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岁矮不知数，你哪能一般计较……除了螃蟹，还有太湖三白呐，佐的是绍兴来的黄酒……”
（每岁金秋时候，明月楼里的肥蟹卖得格外火爆，每每都是趁着新鲜成熟捞起来，再用快船马不停蹄运回京城，就这还分了个三六九等，依品相不同价格不一。因是日日都供不应求，是以上回我来，便没有吃着。今日是难得，掌柜往府里递过话，道是有佳品预留，为了一尝这从前未曾试过的鲜。）
（楼中自有佳座清静，小厮未上菜肴，先寻了个焌糟来煨酒，又解释螃蟹需得现蒸来，摆了几碟按酒果子就乖觉的退了下去。我有些不解，适才却因着腼腆不好问出口，这会子见人撤走，扭头问凭儿）
我不曾点酒，叫额娘晓得了岂了不得，叫人撤了吧？

【如果可以，我宁愿一辈子住在江南，吹尽四时的风，攀一次南国的月。】
【临窗而坐，明月楼下的街景都被萧瑟的秋风压下，顺着风飘进窗里的是片边缘枯黄中心翠绿的叶，我小心翼翼的、轻轻拾起，握着极细的叶柄，抬至眼前，扶光照耀着，枯叶的脉络也清晰，望不见如同春夏的生机，它早已至了耄耋之年。】
【搁下枯叶，兀自先抿了一口茶水，茶饮过半，却见干珠儿领着侍鬟入了一旁的座，当真是巧了。我知明月楼是叶何邸的产业，遇见叶何凤菩不稀奇。乜向身旁侍鬟，低声嘱咐几句领命就去。以手支颐，目光落在那桌，见小厮摆酒，小丫头疑惑的眼，似笑非笑的扬声。】
有何不可？沈菩玉在你这般年岁，早已偷喝酒了。

（自前院开蒙后，每日上午就跟着夫子念书，下午本有些女红琴艺的功课，但我秉着能赖一天是一天，泰半都随着我的几分惰性，全部懒散避开了。今天出来时没有和阿玛额娘说——问就是他们自去逍遥了，但于我却是头一回，没有正经长辈跟着，心里总归惴惴不安的。）
（凭儿费了些口舌同我解释，说螃蟹性寒，若不饮些热黄酒，只怕夜里该腹痛。我将信将疑的功夫，干额涅闪身走了进来，人未至语先临，确是她的风格，从凳上滑下，迎去接人）
偷喝酒？额娘还干过这种事么——（被她抛出的这句话吸引，适才的犹疑不定已然忽略，心里想着等等再说，一边熟稔的把小手塞到她掌心里，一壁往里走，不掩孩童的好奇）
快，和我说说。

【干珠儿是沈菩玉的女儿，粉雕玉琢、古灵精怪的，像极了沈八小姐的幼时，——譬如我为何能在今日午时碰见干珠儿，若所猜不错的话，泰半是跟沈菩玉夫妇学了实打实的逃学。当然这话我不能在她面前提及，父母之懒不及儿女，图克敦格格向来是个古板的人。】
【软糯小手自觉且熟练地往掌心中一塞，是少有的温暖。门前巍然青松在秋的肆虐下，依旧苍翠，它不是年少、也并非爱逞英雄，熬过除却严寒别无他物的两季，万象葳蕤、花木繁荣。】
那，我同你说之前，干珠儿可否告诉我，为何今个儿你会在明月楼？【指向明显，或许是我并不打算在稚子面前弯来绕去的打着哑谜。】你额娘前段时候才告诉我，给你寻了个琴艺教习。
【至于沈菩玉偷喝酒的事情，是哄骗稚子、引其兴致的前情，就好比书籍中的序章，图克敦灵犀惯会作这等事的。】

（书房里对姑娘的要求比少爷们要松泛得多，先生把该教的囫囵说一遍，余下的功夫都盯在了兄弟们身上。我偶尔也会乐得自在，虽然摸索出了只要不去阿玛跟前招厌，就不会生出诸多事端的窍门，但也同时意味着，我没法儿天天往额娘跟前跑了，概因为我十次里有九次能在那撞见阿玛）
四伯说金秋里菊花开，闻蟹来。可头一回却只闻着了香，没尝着味儿，是今儿铺里掌柜往四伯那递了话，四伯又告诉我，说留了上等的膏蟹，所以我就来了——
（四伯向来繁忙，上回也是被我得了个空，才舍得下功夫哄了我小半日顽罢了，今回自然不再凑巧，周中转折不过是小厮一来一回的传递。只不曾想她如此直接，乌丢丢的眸转着觑向她，毫不心虚）
寻是寻了一个，但是那位娘子不过教了三五日，前日里说身子不太爽利便告了假。（哦，没说的是，她回去后便托人递了话进府，说是家中变故，不肯再来。）

【满是风，暄气初消，蟹正肥，尚未陷入凌冽萧瑟的状态，也有古道西风卷起的数片落叶，为其增色。我因母亲的原因出阁尚晚，婚嫁事宜至亲皆不着急，是由沈菩玉与叶何文越急了去，我尝笑言她俩是巴不得推我入桎梏，其实我也明白小友的担忧。】
【二分明月楼是叶何氏族的产业，以扬州特产闻名于北京城，故而每每至了立秋叶何文越邀友品尝秋日第一道鲜的帖子总是会不请自来，譬如我在前几日在明月楼与叶何文越的相聚。诚言今朝这遭明月楼我并非是再来尝鲜的，是父亲欲要订下秋蟹为礼赠佳品，我为父亲走上一次罢了。】
前段日子，我与文越才来尝过鲜，沈菩玉却失约了，往常这等事她向来不缺席，近日何事让她这般繁忙？莫不是你这个小丫头做了什么惹她烦心的事，忙着收拾你？【女郎又兀自摇了摇头，即刻便否定了。】沈菩玉一向疼你，也由着你去，不应该的呀。
【沈菩玉的干珠儿性子不似他们夫妇，倒让我觉得有那么几分似我，这也是我偏生疼爱她的缘故。谛后言，只是将笑意隐匿在眸底，小丫头的话大抵只说了泰半，并未将实情全部告知。微微曲起来的指甲若有似无的叩击着乌色桌面，用极其温柔的声道上一句无情的话。】
哦？三五日就告了假，当真是不巧了，赶明儿啊让她别来了，【有风习习，递来金桂香气。】我这儿倒有个女教习，还是寿祺、寿献两位殿下引荐的，不如让她过府，你先见见。这位女教习定不会似先前那位娘子般「不靠谱」。
【抬了手，撑着下颚，好整以暇的观稚子面容神色，添上一句。】那便说定了。

（近来其实有些不够太平，但这不够太平只是我抿出来的微末意思，起因却是我阿玛对我委实“疏于管教”了许多。从前我虽憎他把我提溜出了额娘的院子，但也不可否认他对我尚有足够的关照，而最近、最近实在是诡异得很，阿玛总三天两头的不着家还就罢了，偏每次出门子都不肯再捎带一个我。可我之前路过小盘谷时，听了一耳朵丫鬟的碎嘴，说起都是七爷和孙小姐出府的事儿，可显见得这孙小姐必定不是我了。）
（我尚不能从这种种细节里辨出一二头绪来，只听干额涅问起来额娘，思索了一番）额娘近来不知怎地，提起要将院墙往外、往高扩一扩，想是在忙这个？
（府上没有往外去寻泥瓦匠人的动静，这其实也不过是自己偷听到的另一耳朵，但其实，哎，我额娘她，近来也待我疏忽了许多。譬如今个儿早膳的时候，我想要额娘跟前的一碟子豆沙麻团，把那眼神来回示意了好几遍，额娘都当没看见似的。哦，许是当真没看见，也尤可见得她对我的疏忽了。里外里的想法这么往肚腹里盘桓一遍，就有些兴致寡然了，瞧瞧，我自己跑出来了，也不见遣个人来关心关心我。）
（思及此，于后面那再请教习一事，都提不起推脱之意，只想起若是以往，额娘也好阿玛也罢，定然早已亟亟再去寻新人了。虽然我是百般不愿，但我不愿是一码事，他们上不上心又是另一码了。见她眄向我来，垂下眸把厌懑扮作不愿来）
这事儿许要同我额娘说的罢，或者同我阿玛说也成的，干珠儿自己做不了主。

【杯里清风于明月楼里几度鸿鹄，叶何稚子眉里眼间似在诉着什么是我无从得知的，更不知她所言沈菩玉在挪院墙，挪一寸、高一尺是何意思，不过沈家格格自幼精怪总有稀奇古怪的想法也见怪不怪了。】
【鬟侍拆着新鲜出炉的秋蟹，我斟酒给干珠儿满了半盏。】少喝，暖暖脏腑。
【秋风微雨湿了街巷人来人往撑着的油纸伞，金乌隐匿在厚重的云层里，——你瞧瞧，连它都听不下去稚子的推脱，若是让沈菩玉去决断，稚子大抵是要在她的溺爱下野蛮生长，我瞧着干珠儿长大，她的心性我不会比沈菩玉了解的少，我虽站在尘埃混沌里，但我更希望干珠儿能站在光里，不染尘埃世俗。】
那，我就同沈菩玉去说，【满脸笑意盈盈，不经意间眉梢挑起秋水。】她可比你好说多了。

（我惯爱隐藏自己的心思，初时并不能做得多圆美，奈何孩童的天性生来就善于观摩，将大人们的神态睇得熟稔，学得酷肖。难以析出这般遮掩的目的，只内心里不愿掏出来示人，唯恐被剖个明白。眼前递过半盏澄黄酒酿，扑鼻的香气窜出，也不知怎想的，接过来就是一口，辛辣顺着嗓间一路滑下，烫出斑驳的热，喉间一痒便咳了出来。）
（跟着的松苔、松墨一个递帕子一个捧得水来，不过片刻已呛出眼泪，也不知是把自己想得委屈了，还是当真给辣的，沁干眼角的水气，嘶哈着漱过口，眼圈儿红红）
喝得急了些儿，险叫哽着——（舌尖辣辣的疼，像在火上燎过，不停的去抵牙根）这么辣，您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儿？
（来这么一出，先前那些想头反倒撇开来了，又许是掉了几颗泪，便揭过了那一遭。眼神往复一回拆好的蟹同见了底的酒，蹙起眉头来，问她）
您和额娘都爱喝这个呀？这有什么好喝的。

【山也斑驳，光是错落。我偶然窥闻东风和弦，流云万千。干珠儿的轻咳将我的目光引去，旁有鬟女极快的递去茶水，而我未动，只是自顾自的捧起酒盏吃上一口。】总归是要喝的，哪有滴酒未沾的道理。
【有风懒懒，单手支颐，慵慵掀起眼皮子递去目光。】告诉你作甚？我若是样样事情都提前告知你，你这还有甚么新鲜劲儿？我走过的年少岁月，碰过的壁、吃过的酸甜苦辣，难不成还都予你说，干珠儿，你还是要自己去走走的。
【我并非如沈菩玉一般将稚子护往怀里，更似鹰隼随着年岁的增长，会毫不留情的把稚子推出去，毋论悬崖峭壁，还是锦绣繁华，都是他们自己该经历的。】
喝吧，你就知道酒到底味道在哪里了。
【我故我，快意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