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大漠里的黄沙又被狂乱的风吹起，裹挟着无边无际的燥热感扑面而来。但在荒无人烟的边陲，这样的风沙甚至还不算最大的。身处凉州城这商贾往来密切之地，玉器行“烟阳阁”的王掌柜，在此经营多年，无论是衣着还是口音，都与当地人无二致了。
这烟阳阁用了几年光阴，从一家小小的玉石铺子慢慢扩张成凉州城内最大的玉器行。王掌柜独居一室，每天日上三竿才开铺，日落就打烊，全天的开门时间甚至比同行要更短一些。他一直是一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模样，行里的一应伙计从来没有受过他叱骂，也没人见过他生气的模样，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和真名。
他深谙经商的和气生财之道，店里常备各式茶叶，若有客人在柜台前流连，定会被邀请坐下，品一盏香茗，在幽幽的茶香和熏香里与他谈笑。这外观青瓦白砖的商铺内部也充满浓郁的江南风情。纸窗，小扇，屏风，灯笼，绘着才子佳人的动人传说；各个隔间的小几上都摆放着形态各异的花，凌风傲骨的梅，富贵吉祥的牡丹，高洁清冷的菊，粉嫩娇艳的樱……如此种种，不一而足。说来也奇怪，在不太适合花儿生存的干燥恶劣的气候里，王老板养的花，竟然都能在各自属于它们的季节里井然有序地盛放着。
这样的年轻人，生得一副好皮囊，待人接物都无可挑剔，即使来路不明，也还是有不少正值及笄之年的少女对他芳心暗许，甚至放下女儿家的矜持，央求父母托了媒人上门去说。当然，无一例外地，媒人都铩羽而归，只因王老板一句看似轻飘飘实则沉重的话：
“王某人尚有心愿未了，岂能耽误良家女子大好年华。”
渐渐地，城中流言四起，对王老板身世和过往的猜测衍生出多个版本，有说他继承了万贯家财的，有说他父母双亡独自谋生的，有说他祖上犯了事不得不背井离乡来到边塞的，有说他不近女色是因为断袖之癖的……王老板只笑而不语，对邻里街坊的背后闲谈，均置若罔闻。
一晃，十载春秋倏然而逝。王老板开门迎客的时间越来越少，先是从每天都开门变为两三天才开一次门，到最后竟然时不时地歇业十天半个月。
在烟阳阁开张的第十三年的暮春，它正式易主。那个玉面书生模样的王掌柜，在与主顾之一喝茶言欢时，说有要事在身，此地不会久留了，随后就悄无声息地在前一年的寒冬时节离去，门上贴着张转让布告。
春天来了。这次，围在烟阳阁门外的老主顾们等来的不是熟悉的、和气的王掌柜本人，而是一个身形瘦削、身着一袭紫色狩衣的黑色齐耳短发的年轻人，眉眼间乍一看上去甚至和王掌柜有几分相似。他眼中的哀伤和忧愁显而易见，被旁人看在眼里，惹得大家很有默契似的，不敢问王掌柜现今所在。青年开始自我介绍：
“在下本田菊，东瀛人士，受王兄之托来代办烟阳阁转手事宜。”
本田菊就在这店中住下了，这玉器行家大业大，无人敢轻易接手。直到四月末，终于有来自域外出手阔绰的客商盘下了铺子，本田菊才飘然离去。王掌柜再也没在凉州出现过。光阴流转，他的面容逐渐模糊了，大家只是凭着那个时候，他本人不经意间透露出的只言片语，忆起那掌柜的名字里，有一个“阳”字。
但其实，王掌柜的真名叫王耀不叫王阳，玉器行的名字也是有来头的。“阳”自不必说，与“耀”意近；而“烟”和“燕”，并不仅仅是读音相似。
唐国威名赫赫的王将军膝下有一双儿女，名唤春燕和耀。姐弟俩自幼就出入雕梁画栋的三十三宫阙，与身为皇室宗亲的一群表弟表妹为伴。王将军和长公主对他们的期待，正如名字一般，鲜艳明丽，灿若星河。
王耀，身为独子，自然是将来继承爵位的不二人选。从小舞刀弄枪，熟读兵书自不必说，因常和表兄弟们在皇家校场上骑马挽弓，更使得他的十八般武艺日益精进。
在这群整日嬉笑的少年里，有一个略微单薄的身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有时来有时不来，如同云彩一般飘忽不定，但只要来了，就会在一旁细细观摩这些宗亲子弟的操练，在他们比试刀剑时观看的注意力尤其集中。他有些瘦小，外貌看上去与唐国人无异。因着窄袖圆领袍时总显身上有些空荡，就更常着吴服。而且，他极少开口说话。
璀璨夺目的王耀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异邦少年，即使他的衣着与大家不一致，也仅在中场休息时瞟上几眼。一日，王耀顶着黑眼圈，只划拉了几下，就把大刀扔在一边。他好奇心上来了，询问旁人此少年的身份。
“那个姓本田，据说是来我朝国子监学习的东瀛人之一。”
“他好像还是那批人里年龄最小的一个……”
“叫什么来着？哦对，他单名一个菊字，还真是有趣，哈哈哈！”
“那小子整天高冷不理人的样子，也有点意思。”
“这是皇家校场，父皇也是奇怪，居然允许这异邦人进出。”
“还不是因为他们东瀛有人考上了进士呗！”
“切，什么嘛……”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只当坐在不远处双手托腮望着天空的小少年不存在。王耀的心头忽地涌上一股莫名的滋味，他站起身来甩甩胳膊，决定骑上那匹枣红色的汗血宝马绕场遛一圈。春光明媚，惠风和畅，天朗气清，骑马玩玩多好！
他像往常一样，跨上马背，拉起辔头。马儿把头一甩，喉咙里发出“嘶”的一声鸣叫。此时，第一次亲眼见着王耀骑马的本田菊往这边望过来，直愣愣地看着这一人一马。
马儿的双目刚好映出他清冷的面容，忽地瞪得跟铜铃一般大，前蹄扬起，王耀措手不及，差点从马背上滑下。他死死地拽住缰绳，双腿紧夹马肚子，那平日里还算驯服的汗血宝马却仿佛着了魔似的，身子向左侧拐了个大弯，朝一脸懵逼的本田菊撞过去。
王耀不受控制地摔下了马背，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他两眼一黑就晕了过去。
横冲直撞的马蹄声回荡着，极少见到这副骇人场面的公子们哪里敢过来。只有那瘦弱的少年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汗血宝马的脖子，硬是被带着摇晃了好几回合，还差点被狂乱的马蹄踏住。马终于安静下来了，他的身上也留下了不少淤青，豆大的汗珠粘住了额前的发。瘫坐在地上，本田菊的手指摸上王耀布满尘土的脸，试图扶起他，却被其中一人粗暴地推开：
“东瀛来的小个子，一边去！”语气里充满了轻慢与蔑视。菊抬起眼，目光里的温柔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带着一丝黯然的阴鸷：
“王公子刚刚骑着这匹惊马差点出事的时候，你们这些人怎么不敢过来？”
“你这异邦人！好大的胆子！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少年们有些恼怒。本田菊微微一笑，虽是客居之人，气势上却丝毫不居于人下。“但是，是在下救了他。”
他不顾周围人愤怒的眼神，径直背起王耀，大踏步离开了校场。
这烟阳阁用了几年光阴，从一家小小的玉石铺子慢慢扩张成凉州城内最大的玉器行。王掌柜独居一室，每天日上三竿才开铺，日落就打烊，全天的开门时间甚至比同行要更短一些。他一直是一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模样，行里的一应伙计从来没有受过他叱骂，也没人见过他生气的模样，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和真名。
他深谙经商的和气生财之道，店里常备各式茶叶，若有客人在柜台前流连，定会被邀请坐下，品一盏香茗，在幽幽的茶香和熏香里与他谈笑。这外观青瓦白砖的商铺内部也充满浓郁的江南风情。纸窗，小扇，屏风，灯笼，绘着才子佳人的动人传说；各个隔间的小几上都摆放着形态各异的花，凌风傲骨的梅，富贵吉祥的牡丹，高洁清冷的菊，粉嫩娇艳的樱……如此种种，不一而足。说来也奇怪，在不太适合花儿生存的干燥恶劣的气候里，王老板养的花，竟然都能在各自属于它们的季节里井然有序地盛放着。
这样的年轻人，生得一副好皮囊，待人接物都无可挑剔，即使来路不明，也还是有不少正值及笄之年的少女对他芳心暗许，甚至放下女儿家的矜持，央求父母托了媒人上门去说。当然，无一例外地，媒人都铩羽而归，只因王老板一句看似轻飘飘实则沉重的话：
“王某人尚有心愿未了，岂能耽误良家女子大好年华。”
渐渐地，城中流言四起，对王老板身世和过往的猜测衍生出多个版本，有说他继承了万贯家财的，有说他父母双亡独自谋生的，有说他祖上犯了事不得不背井离乡来到边塞的，有说他不近女色是因为断袖之癖的……王老板只笑而不语，对邻里街坊的背后闲谈，均置若罔闻。
一晃，十载春秋倏然而逝。王老板开门迎客的时间越来越少，先是从每天都开门变为两三天才开一次门，到最后竟然时不时地歇业十天半个月。
在烟阳阁开张的第十三年的暮春，它正式易主。那个玉面书生模样的王掌柜，在与主顾之一喝茶言欢时，说有要事在身，此地不会久留了，随后就悄无声息地在前一年的寒冬时节离去，门上贴着张转让布告。
春天来了。这次，围在烟阳阁门外的老主顾们等来的不是熟悉的、和气的王掌柜本人，而是一个身形瘦削、身着一袭紫色狩衣的黑色齐耳短发的年轻人，眉眼间乍一看上去甚至和王掌柜有几分相似。他眼中的哀伤和忧愁显而易见，被旁人看在眼里，惹得大家很有默契似的，不敢问王掌柜现今所在。青年开始自我介绍：
“在下本田菊，东瀛人士，受王兄之托来代办烟阳阁转手事宜。”
本田菊就在这店中住下了，这玉器行家大业大，无人敢轻易接手。直到四月末，终于有来自域外出手阔绰的客商盘下了铺子，本田菊才飘然离去。王掌柜再也没在凉州出现过。光阴流转，他的面容逐渐模糊了，大家只是凭着那个时候，他本人不经意间透露出的只言片语，忆起那掌柜的名字里，有一个“阳”字。
但其实，王掌柜的真名叫王耀不叫王阳，玉器行的名字也是有来头的。“阳”自不必说，与“耀”意近；而“烟”和“燕”，并不仅仅是读音相似。
唐国威名赫赫的王将军膝下有一双儿女，名唤春燕和耀。姐弟俩自幼就出入雕梁画栋的三十三宫阙，与身为皇室宗亲的一群表弟表妹为伴。王将军和长公主对他们的期待，正如名字一般，鲜艳明丽，灿若星河。
王耀，身为独子，自然是将来继承爵位的不二人选。从小舞刀弄枪，熟读兵书自不必说，因常和表兄弟们在皇家校场上骑马挽弓，更使得他的十八般武艺日益精进。
在这群整日嬉笑的少年里，有一个略微单薄的身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有时来有时不来，如同云彩一般飘忽不定，但只要来了，就会在一旁细细观摩这些宗亲子弟的操练，在他们比试刀剑时观看的注意力尤其集中。他有些瘦小，外貌看上去与唐国人无异。因着窄袖圆领袍时总显身上有些空荡，就更常着吴服。而且，他极少开口说话。
璀璨夺目的王耀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异邦少年，即使他的衣着与大家不一致，也仅在中场休息时瞟上几眼。一日，王耀顶着黑眼圈，只划拉了几下，就把大刀扔在一边。他好奇心上来了，询问旁人此少年的身份。
“那个姓本田，据说是来我朝国子监学习的东瀛人之一。”
“他好像还是那批人里年龄最小的一个……”
“叫什么来着？哦对，他单名一个菊字，还真是有趣，哈哈哈！”
“那小子整天高冷不理人的样子，也有点意思。”
“这是皇家校场，父皇也是奇怪，居然允许这异邦人进出。”
“还不是因为他们东瀛有人考上了进士呗！”
“切，什么嘛……”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只当坐在不远处双手托腮望着天空的小少年不存在。王耀的心头忽地涌上一股莫名的滋味，他站起身来甩甩胳膊，决定骑上那匹枣红色的汗血宝马绕场遛一圈。春光明媚，惠风和畅，天朗气清，骑马玩玩多好！
他像往常一样，跨上马背，拉起辔头。马儿把头一甩，喉咙里发出“嘶”的一声鸣叫。此时，第一次亲眼见着王耀骑马的本田菊往这边望过来，直愣愣地看着这一人一马。
马儿的双目刚好映出他清冷的面容，忽地瞪得跟铜铃一般大，前蹄扬起，王耀措手不及，差点从马背上滑下。他死死地拽住缰绳，双腿紧夹马肚子，那平日里还算驯服的汗血宝马却仿佛着了魔似的，身子向左侧拐了个大弯，朝一脸懵逼的本田菊撞过去。
王耀不受控制地摔下了马背，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他两眼一黑就晕了过去。
横冲直撞的马蹄声回荡着，极少见到这副骇人场面的公子们哪里敢过来。只有那瘦弱的少年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汗血宝马的脖子，硬是被带着摇晃了好几回合，还差点被狂乱的马蹄踏住。马终于安静下来了，他的身上也留下了不少淤青，豆大的汗珠粘住了额前的发。瘫坐在地上，本田菊的手指摸上王耀布满尘土的脸，试图扶起他，却被其中一人粗暴地推开：
“东瀛来的小个子，一边去！”语气里充满了轻慢与蔑视。菊抬起眼，目光里的温柔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带着一丝黯然的阴鸷：
“王公子刚刚骑着这匹惊马差点出事的时候，你们这些人怎么不敢过来？”
“你这异邦人！好大的胆子！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少年们有些恼怒。本田菊微微一笑，虽是客居之人，气势上却丝毫不居于人下。“但是，是在下救了他。”
他不顾周围人愤怒的眼神，径直背起王耀，大踏步离开了校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