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难回忆起上一次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遇到的他了,也许在昨天、前天、大前天,也许就在这几个月以内,也许在去年。无论如何,我已经不觉得那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在那么漫长的岁月里,我们见面的次数算多的,你来我往是常态,不知不觉就过去了那么久。
没有哪一次的见面是在我俩都清醒的状态下坦诚相对。不过总体而言,他是个不算太坏的酒友,几杯酒下肚以后就脸红得像只苹果,嘴里也没个把门的,容易说一些胡话,比如“没有人与在下结婚”“不想当成年国家了,好生没意思”之类。这个时候他那平日里没啥色彩的眼睛就仿佛落进了星星,面向我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他的酒量实在太差,最后总是我把他拖进房间里再扔到床上。一到床上,上一秒还烂醉如泥的他就开始发疯,抱着我的滚滚玩偶不撒手,嘴里还不停叫嚷着:“耀君今天真是乖巧,动也不动。”
我一阵恶寒,踮起脚尖要溜出去,他睁开双眼,直截了当地来了一句“这么晚了你去哪里”。我忙不迭地扔下一句“给你煮醒酒汤”后就撒丫子跑了。当我端着碗进来的时候,他在假寐,因为我还没开口,他就又醒了。刚喝醉时被我拖在地上无论力度再大都不想动的人,现在倒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那张小嫩脸在月光的映照下如同一块白玉,我看得入迷了,伸手去掐,被他一把拉住,带进怀里。
曾经的我是多么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一刻,这样的日子能永远过下去。我与他在各个方面都相当合拍,吟诗作赋,谈古论今,他总是口若悬河,提出不少新颖的见解。我下意识地觉得一个国家有上进心是件好事,假装没看到他眼里深藏的欲望和野心,心里的不安用表面上的打哈哈掩饰过去了。太平盛世要靠铁与血铸就,而我不想再目睹百姓流离失所了,对强有力的政权和政治家有一种渴望。但我万万不敢想,也想不到,这样的强力从外部源源不断地涌进,用在了我自己的国民身上。
很快,同室操戈的那天也到来了,我再也不能对他形成降维打击,我眼睁睁看着原本平静的海被炮火覆盖,鲜血染红了海水,枪炮声几乎把我的耳朵震聋。
同室操戈?你或许会觉得我用这个词非常可笑,我现在也这么觉得。我与他之间毕竟隔着一片颇不平静的海,千年以来无数船只葬送在惊涛骇浪中,却阻止不了他家的子民孜孜不倦地向我家求取一切,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我不知道自己对他究竟是强者对弱者的怜悯,还是有什么别的感情,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唐末,也许是宋元之交,也许是明,他顶撞我的次数日渐增多。那位明君在那场把我还有他以及勇洙都搞得元气大伤的战争发生前两百多年,出于种种考虑将他列为不征之国,我难以想象他听闻此事后是什么表情。庆幸?还是不甘?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为什么会有不甘呢?难道不该只有庆幸吗?是我深谙一个国家的心理,下意识地认为他也不愿居于那狭长的被汪洋包围的列岛,而且他的确也是这么想的?
前面说过,我不太记得每次与他相遇的情形,只因这几十年来,我俩只要一见面就会发生各种不愉快的事情,每一次都伴随着我和他无声的交锋。我不愿认输,却悲哀地发现自己身上的那种气势在一点点地褪去。尽管我内心相当窝火,却不得不挤出笑脸应对他那虚与委蛇的措辞和浮于表面的神情。他总是用那双深邃的瞳直勾勾地望着我,在茶杯之上飘忽的热气中,清俊的眉眼也模糊起来。我一口茶没喝,站起身来告辞,转身往门外走去,他轻轻一笑,尽管很轻微听起来却无比刺耳。我脚步虚浮没留意路面,一个踉跄被门槛绊了一跤,摔在地上,身后传来他略带讥讽的询问:
“耀桑最近是有什么心事吗?怎么连路都不看了。”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他那双有力的手就扶起了我,把我箍在他怀里。我想要一把推开他,却被他抓住了手腕。他那隔着白手套的手指紧握住我细瘦的腕,暗暗加大了力度。我咬牙切齿,不知道是恨的还是痛的,他这时却贴近了我的耳边,发出如魔鬼般魅惑的劝导:
“在想要向我反击之前,先看看您的那些国民吧。在英勇的士兵为保护人民而战的时候,他们只会逃,或者隔岸观火。甚至,还有人下注赌三个月内能不能······”
不顾这种暧昧的姿势落在来来往往的士兵眼里,我转过头去,望着他那张幸灾乐祸的脸,伸出另一只没被禁锢的手直接来了一巴掌。当然,这次掌掴没能成功,而是被他拦在了半空中。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开,用冷冷的语调反唇相讥:
“最后当然是赌能的那些人输了,迟早你们也会输,而且会更惨。”
他眯起双眼,笑得像一只狡猾的狐狸。“那么在下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我一时气短,抬眼瞥见屋内墙上挂的那幅贴画。暂时辨认不出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猜测一定有羽毛、贝壳、布料等等,总之颜色很杂糅,显示出一种绮丽中不失怪诞的效果。画面上是翻卷的云层,形态好似那浮世绘里的波浪,其间有两个小童端坐着。一边是翠绿的竹林,一边是粉嫩的樱花,那两个小童分别穿着红的和蓝的衣服,发型也像极了······
“呵,你也只会什么都学,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回想起很久以前他把做得歪歪扭扭的布贴画呈到我面前来,我还笑着夸赞他学得快。没再看他那阴沉得能拧出水的脸,我继续补刀,“哪天你死了我会放三天三夜的鞭炮还会把我埋在竹林下的好酒挖出来好好庆祝,然后去你坟前跳舞。”
这回轮到他咬牙切齿了,我甚至能听到他捏紧拳头时指节挤压在一起发出的“咔咔”声。但他的面上不显怒色,反而依旧维持着那副虚假的笑容。
“别骗人了,国家从某种意义上是不死的。”他愈发得寸进尺,愉悦得像是一个成功欺负了同伴的熊孩子,“而且,耀君,您不会的。”
在建国多年后的一个周末,我翻到某位与我同姓但远比我狂放不羁的作家的代表作,见到那句“一见到师长之类的人物,就会激发我灵魂深处的劣根性,使我不像个好人”,脑海里居然浮现的是他这张欠揍的脸和这句欠揍的话。明知道那位大作家本意不是如此,但我还是想到了他。不过想想也真是抬举他了,有哪个只是表面上放浪形骸但本质不坏的人会这么欺师灭祖的呢?
我不想怪他,但我不能不怪他。人一旦有了条件就要往上爬,往上爬的过程里父子、兄弟相残的事常有发生。我曾经暗地里讥笑那些帝王拼了命地纳妃入宫,生了那么多儿子最后不还是死的死,残的残,至尊的高位只有那一个,不如只生一个好好养就行了。我们也是人,只不过在一般情况下能永生,也会受伤流血,地位甚至在某些时代比不上普通官僚。我于他而言到底是什么?兄长?君王?老师?敌人?他从未亲口承认过第一重身份,那么我也不该奢求什么兄友弟恭的家家酒了。我也不是他的王,他内心深处从未真正将我当成他的君王,甚至可以说不光是他,勇洙、玲玲他们也不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他把那份深藏心底的渴望付诸实践了而已。
嘉龙不常到我这里来,他在南粤那充满瘴气和虫蚁的山区里和当地军民一起驻守,相比起我而言,在本田那边他实在算不得熟面孔,也因此经常能乔装打扮往返于香港与内地之间,东江纵队成立后更是与我近乎失联。其实,民间总是比上层更快嗅到战争的气息,那座桥被攻陷之前几年,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战事”“搬迁”的话。京城里每天都有南下的火车,几乎每趟都是满座,在那座桥陷落之后,逃难的人数一日甚过一日,愁云惨淡的气氛更浓。平日里我爱去的许多糕点铺子都关门了,天气是灰蒙蒙的,人们脸上是惨淡淡的,晚上的月亮也不再出来,星星倒是增多了。
总而言之,眼下乱成一锅粥的局面使我脑袋里一团乱麻,身体上的疼痛也令我夜里辗转反侧得难以入眠。各地时常传来的战报上字字触目惊心,使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当然,以我这样的身份,无论说什么话都不会有用,真正去办事的是底下的人,甚至我常常被勒令不得出门,理由当然是为我的安全着想。但时间久了,见过无数国家和朝代分崩离析的我也开始产生了怀疑和动摇心理。这样的崩溃是前所未有的,从古至今,北方的蛮族要南下,南方的中原王朝往往要在挣扎十几年上百年后终归于消亡,如今我也要走到那一步了吗?
我渐渐颓废,无心像以往一样精心梳洗打扮,每天醒来后总是坐在床上发呆,窗外的鸟雀再清脆的啼叫都不能使我心情愉悦。国家意识体只要穿上普通人的衣服就会隐没于人群中,饶是姿容再出色也凸显不出来了。或许这对我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如果太过于出挑就要招来祸事的话,还不如就这么平庸地活着。而且,我打扮给谁看呢?阴云笼罩下没人有心情去追求美,去舞厅里疯狂地扭动身体,放纵自己暂时沉溺于温柔乡,也只不过是自欺欺人。
形势一日比一日紧张,东北丢了以后,故宫文物南迁的事宜就已被提上日程。望着工人们热火朝天地搬运、清点、挑选、打包那些放在库房里积灰已久的文物,微小的灰尘颗粒悬浮在空气中,我感觉胸腔里无比憋闷,有股气上不来。出了门,沿着回廊一直走下去,整个身子倚靠在柱子上,望着蓝蓝的天上那几只白鸽,熹微的阳光照在我身上,空气中已有些许凉意。这里清净无人,植被郁郁葱葱,一池锦鲤在水中优哉游哉地摇着尾巴,我趴在岸边洗了一把脸,冰凉冰凉的水拍在脸上,视野有些清晰了。但我依然打不起精神来,于是寻到一处方亭,趴在那石桌上暂时歇息。
耳边忽然响起了嘈杂的人声,叽叽喳喳的直往我耳朵里钻。我皱起了眉头,却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残垣断壁中,铁轨和站台已被炸毁,依稀还能看出这是某个火车站。不远处传来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我走过去想要抱起那个可怜的孩子,却惊讶地发现孩子的面容竟然与记忆中的某人重合,白净的小脸在灰尘和鲜血的映衬下显得无比狰狞。我吓得想要赶快逃离,孩子却哭了出来:
“大哥哥,不要丢下我······”
头顶上传来军机的轰鸣声,我顾不得许多,抱着孩子就跑。炸弹腾起的烟尘模糊了我的视线,飞沙走石中我不停地躲避,脑袋上还是有一阵剧痛传来。我跌坐在地的同时还护着那个孩子确保他没有受伤,鲜血从额头上流下,我看到远处有一队穿着黄色军装的士兵跑来,还有被染血的阳光照到发亮的刺眼的枪杆和刺刀,眼前一黑,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耳边的喧闹声逐渐消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