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房滢抱着膝盖靠在窗边，额头轻轻地抵住一块玉佩，将纹路记在皮肤的表层。她回忆着母亲温暖的子宫，似乎第一次睁开眼睛，而被人世席天卷地的暴风雪刮伤了。手腕无知无觉地酥麻、软化，血顺着纤细的青筋荡涤，在被单上滴作一束花开，绽放着脱离身躯后便不再属于她的青春。房滢说：“一，二，三……”花瓣沸沸扬扬地淹没她。周围人的尖叫，惊呼，房滢的名字被衔口，咬到另一个人的嘴里。真想抛进梦里没徜徉完的大海。情不自禁地为这个想法发笑了。她端着广口的巨碗吞咽药粉，犹如吃下骨头的碎末，因为涎水能点燃，所以在喉间晾晒着一片干涸皲裂的焦土，痛得她拼命吸气。喝到一半，房滢弓起脊骨，像是抽搐的鱼；她扶着床榻呕吐，把从前珍视的肺腑吐出来，把碌碌转动的眼球吐出来，最终吐出一团仿佛揉皱的纸的东西。房滢充满好奇，从遍地污秽里将它捡到手心，平整地摊开：是一张面皮。由镜子照射出来的那张脸。如此隐秘而神似，如此成双成对，亲密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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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滢，20。河间王的庶妹，小窗郡主，乳名小圆儿，号瘦秋子，有一种破碎、零落的恬美儒雅，原本披着文人傲骨的刚毅与勇敢，是当时大多数相夫教子的女人所没有的。读书、写作的天资都很高，喜欢颓败的历史，悲观厌世，得到对她来说太轻易，所以对人世的情与欲没有兴趣，甚至会有呕吐的生理反应。小臂上有自己用刀刻下的伤疤，随着年岁成为绵长诡谲的花纹。
房滢五岁的噩梦是对寒冷的噩梦，雪天别院冻红的指尖、稀少无用的炭火、生母早逝留下来的一串玉镯的回音，她遇到房寂时还会有感情地哭诉，面对嫡母时还会罕见地撒娇；在河间王府这样的地方，子女有老师教导，是一件幸运而又不幸的事，房滢的聪慧逐渐从云层后表露出来，被众人视为明珠的同时也遭遇记恨和惦念。但那时房滢仍会不懂事地和女伴说，如果老师是一位男子，就想要嫁给老师这样的人；对临着一堵小巷的房漉藏敛和收折年少的爱慕，盼望能够早点让她脱困于不可能之爱的婚约。十二岁时她又开始噩梦，或者说希望生活只是噩梦：老师任去对她施加太多甜言蜜语的哄骗，告诉她她如何爱，如何思之如狂，打碎了她尚未发育完全的躯体，房滢颤抖着咽下刀一样的痛苦，时间久了才说服自己学会麻木，诅咒老师死，也惩罚她的活，每多看房漉一眼、说过一句话，都要在身上添一笔刻痕。她冷漠地面对房寂错认为爱的占有、房漉纯真清澈的情谊，质疑任去的痴情与爱，把面具揉碎吃进腹中，并为之呕吐、大笑，用语言以至用刀尖去解剖自己与割伤他人，在雨中刺破房漉，在江上杀掉房寂，终于在棺里引诱任去至死同眠。
*本剧组唯一一个没有交付爱、也没有被人好好爱过的角色，房滢身边所有的畸形是天资的养料，但也是她的天资，让这些畸形爱恨趋之若鹜，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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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滢
书上捧着双宿双栖的、举案齐眉的缺口。房滢为这个比喻心软，小心地覆盖在笔画的山峰，想要摸到真实的诗和页尾。她将目光压扁，从指缝、从缺口处穿了进去，庆幸于其中空无一物，也让她为看不到落脚点的浓黑色头晕目眩、几欲作呕。太阳的光斑越过她，像一朵蝴蝶，明明对她挥手告别，却选择停靠在房漉的手边。房滢感到被虫蛀的难过，由躯体中挣脱出来，平静地学习着旧的自己，抚摸着文字念下去：“……‘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春天很好，把它采下来、藏进篮中的事情，我却忘掉了。”

房滢
房滢不再看书了。她尝试如往常共情披着春衫的美好形容，但杏枝已经折断，倚靠扎进手背的青痕苟活。房漉能体会到无数温驯的根须吮吸鲜血的阵痛吗？肯定不懂。从房漉的眼睛可以看出来，他的灵魂那样轻盈、完整，仿佛一只随时可以起飞的玻璃鸟。在幻想里，房滢用一把胆怯的戒尺横在他们之间，横在烧热烧烫烧至融解的童年昵称上。任去用戒尺挑开她的外衣，然后是皮肤。房滢不再想了，忍受着汹涌澎湃的反胃，为房漉的柔情落荒而逃，擦掉欲滴的泪，告诉自己那只是杏死的露珠。她抛出沉默，也丢掉向往，船锚卡入一栋巨石的狭缝，寸步难行。一只钩子挂住房滢的肩：请答应他吧。另一只将她撕裂去相反的极端。倘若明天不舍得放晴，倘若明天下雨，倘若明天就要分开呢？倘若她先血肉模糊，客死他乡。房滢摇了摇头，用将会比房漉先成年的语气说，“弟弟，你说得太像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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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滢
这句话令房滢快乐地笑起来，被山盟海誓包裹进甜蜜的琥珀，一面窃取时间的贮藏，一面窒息在充满渴望的透明之海。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被放在一架秤台中衡量与比肩，天神决定为房漉戴上蝴蝶兰、没有悲伤荫蔽的五官，奉献纯粹的爱情和能够脱口而出的承诺，而拿走了她的童年——这多么不公平！玉托盘应声摔倒，粉身碎骨的却是房滢。我想答应你，房滢默念着，可天神不授意。他授意我的恨、我的不洁和悲伤，老师比烙痕还要痛的吻，授意一个被开水淋头浇下之后，才站在你面前的、面目全非的房滢。她犯下最严重的错误也不过是写诗。华美绮丽的长恨歌，每个字都是一把小小的锁，将她钩在断崖的边缘，血顺着衣裙流向光裸的脚背，老师用力掷出去，钥匙便被炼化成了铁水。房滢快乐地叹了口气，说：“唉，你这样小，什么都不懂……”又好像是说我还这样小。

房滢
既然梦到了近槐的雪，当流下两行梦哭。房滢的梦是趴在槐树枝头的梦，不慎就会跌到地面，躺成一个摔断脊椎的破布娃娃。母亲还站在树荫里拿手遮在额前，挡着阳光对她喊：“小圆！”她为此惊倒，一下子松了手，栽进软绵绵的雪被。满目的白色里，陷下一张和房滢五岁的身躯所符合的、浩渺的印记，抬起头时她却找不到母亲了，留她孤独地站在沙漠中，雪纷纷，絮尘狂舞。房滢喊了第一声母亲，没有人应，又喊了第二声，整个世界都环绕着她如泣如诉的回音，她想要抓住人问，却忽然记不清母亲的面孔，也再见不到雪里拉着她的手拢进袖中的母亲，撑着一把瘦瘦的油纸伞，穿过庭院耐心地寻找她的踪影。房滢的心像被一块海绵捂住，越哭越闷得喘不过气，她猛地睁开眼睛，不巧地撞进书本中注解的赋诗、一朵残缺不全的落英……老师的眼睛。

房滢
老师任去说，请抄录这支长恨歌。这是房滢的第十二岁，杨花如雪的上午，一颗絮团压扁在窗户的夹缝里。房滢拿着笔，第一句是汉皇重色思倾国，她和房漉在八、九岁将之倒背如流，清楚每个字的排列和构造，读后感也可以写到绵绵绝期的境界。房滢很不屑。她盯着砚台，突发奇想，所以第一句是杨絮，是玄阴难求，地上披挂着整个唐朝的男人，在月亮里血溅的女人，马嵬坡前从躯体中流出荔枝壳，为伟大的爱情肝脑涂地，痛不欲生……房滢低声念了一个词，砚台像黑洞，把她的话用绳索绞碎，茹毛饮血。

房滢
有一瞬间，房滢和诗的连接断片了。她手中依然攥着笔，凝滞在老师投下的一丛阴影当中，状似诗里的巨海，用蓝色的血盆大口自背后抚摸下去。这才是不对的，房滢想，唐玄宗、杨贵妃可以在桥边水边、在浓情蜜意的爱里幽会，但怎么会在我的脊骨上？脱口而出的却是：“老师，不要再这样……”这总之是不对的。房滢压制着令她无力的欲呕，在老师的抚摸中笨拙地挣扎、推拒，任去的手轻轻地钳咬住她。刚认识老师的时候，房滢会说，如果老师是个男子，很值得嫁给她，或者说是她的才华，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保持微笑，不愿再提。后来知她实则混淆了爱戴与爱。这总之不是爱，所以是不对的。砚台遇旱而涸，笔摔下去的时候就像跳崖，房滢和诗的连接置于岸的两端，遥遥相望，荔枝壳堆积如山，堆积如缢死的马嵬坡，她看见自己被兵发的前夜捣开肚腹，里面有一篇未成形的长恨歌。房滢孤立无援地摇着头，颤抖地说：“老师，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