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到了霜降的时节，百工都休，花也委地，愈发寂寥又无聊。在上苑殷勤探看一段骚人起恨的伊始，又全部、气运好些是九成，归咎在峨冠、拖绅的症结中）
（她厌恶这种一蹶不振又一文不值的“圭臬”，并且笃信着，她的横溢才华不限于此，哪怕那些才华酝酿着最原始、最纯粹的恶意，像荆棘里切勿触碰的花）
（昌县君在霜降的月夜里失去踪迹，起初，她在檀牖下，读那些缥缈又离奇的道家玄说，而后就像遁入无影无形的气息中，消失在端亲王府的砖瓦内。但很可惜，她百密一疏，忘记带镶金的荷包）
（到了这个时辰，各处的饭菜香都在无遮无拦地飘，她穿着下人的衣裳，感到如芒在背，四处皆不自在，而肚腹庙失去供奉，更使她狼狈不堪）

（前门大街里小摊早是熟络多时，一路从东逛到西，正打算回府时。余光瞥及一处小小身影，似乎显得不那么的和谐。咽下最后一枚红枣，新换的鹿靴踢飞了枣核。在京师、在这，不该出现这般狼狈模样的——流民？）
（小姑娘模样生的俏丽非凡，看上去还有点眼熟。缩在廊下靠着，时不时一双眸抬起，湿漉漉的如雾一般，还挺漂亮的。咂摸着不会是什么陷阱吧？环顾四周，靠近了些用娴熟的汉语，抬了抬下颌问）
你，是满人还是汉人？
（其实全是多此一举的，怎么着也该是个汉人才对吧。何况咱们满人八旗的，何至于沦落到如此田地？）

（大清敕封的巴图鲁，灌以茅社之福业、董石之钧宠，于是庭院也一如紫阍垂耀，黄枢镇市，我最喜欢端王府的夜阑，不是霜降的时节，树桠也披布一层濯冰似的银霜，珠台因月锻造，写就成何逊不老、冯虚缓行的遣香奇境）
（惟有在这时，走趍丹墀的徒类隐去踪迹，不再觍颜叨扰早绾虎符的阿玛，识相地蜷缩回他们本来的寒巢冷穴中。惟有在这时，端王府重新又属于我，我可以施布罡斗、泼洒符水，在宇宙的终极试探最残酷的谛意）
（但现下我失去那些赖以傍身的符咒、灵章，甚至失却端王爱女的身世。形状狼狈，但一对枯深的眼却是微笑的，逗弄与观察，由此肇始）
我是满人。（也能用熟稔的汉话答他）这样晚了，公子不回家么？

（她的汉话也同样流利，这与我印象里的八旗不太相符。抱臂在侧冷眼打量着，即便是沾染了灰痕也依旧透着白皙的脸庞，俯身靠近，意外的嗅到了一阵若有似无的盈香）
你是满人啊，真稀奇。
（继续审视着这个流落街头的少女，又抬了抬下颌）
正要回去。你呢，不会就在这街头？
（我想京城里巡逻的士卒应该不会允许她继续在此驻扎，余光一觑周遭。黯淡的光里，匆忙来去的看客都在躲避着，似乎这里有洪水猛兽？自不愿将眼前的小姑娘比拟成什么妖兽，调侃又问她）
寻不着路了么，你住哪儿我差人送你走，成不成？

（如有一座瀛山的终南径，我必然要向往霞明的琼构、露厂的璜轩，在秘境中不会有无尽的生长、也不会有唐突的凶终，最要紧的，是又何必沉浸在人间死气沉沉的蠹象中，同流合污、为虎作伥，变成泥塑的神像）
（可惜，终南捷径仅出现在神仙道人的传说中，我知晓归家的路，却不屑说出。眼下，猎物的关切更可爱，像旷载难见的不遇奇缘）
虽是满人，但却有别于满人的名字。（我并不喜欢我的名字：像巍峨、仁慈的山巅一样抚柔平恕，是端王府邸中最贞静自重的县君。鲁邦所瞻，仁者乐山，本就生在峰峦，富埒陶白的际遇，委实太多余了）我叫珊，即是你玉坠作响的声音。
（我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因神仙也要填饱肚腹）我不晓得家在哪里，在送我回家前，你可以请我吃碗面吗？

珊？
（目光下移至腰间正缀的玉佩，狐疑的睇过了少女，掌心微掂沉玉。我在想是什么样奇怪的名字，汉名会叫做珊？兴许是骨子里不知明的好奇心在作祟，才引得我在此驻足多时。又想反正回程已被耽误，遂是应她）
不知道？成，想吃什么样的？前面就是馆子你随便挑。
（并不会怯于同路人提要求，她到底是什么样的来历。这样的话又对多少人说过，或许我不是今日唯一一个。径直往着前行，不时以余光偷觑着，催促问了问亦是加快了步伐）
你还不跟上么，一会打烊了那就什么都没有，别后悔啊。

（我与他就这样缓慢地行走着。当他旋身，探看我亦步亦趋的跫音渊薮时，我便将雪颌埋在下人粗糙缎面的衣领中，像因失散而生有怖惧的家鹿。而当他的面颊又重归阒寂的含粹夜色里，我便肆无忌惮地放纵着窥视的眼，去探究那张峻峙的表皮）
（他看起来很热心，也很天真，或许待可怜的下等人时，谁都会呈现出慈悲为怀的菩提姿态，这是与生俱来的慈仁哲行，换言之，是虚伪的悲悯）
（这样想，我又兀地沮丧起来，眼见一家灯火如豆稀疏的面店，随手一点）走不动了，我想吃这一家。（并不在意他的意见，只佯装不在乎地坐在街边小凳，驾轻就熟地指点）
要一份盛京口味的拌面，要多放糖，（又着重）多放糖。

（天色将晚，两道变得晦暗。行人也不及白日里多，平添了吊诡的氛围。小女孩亦步亦趋的跟着，可我总担心她会走丢？或者说是忽然消失。哎——满腹心思）
嗯？（她忽然停住了脚，我也是愣住。目光上下一打量，显然这不会是我驻足的地。眉头紧皱，耐心问）你确定吗。
（或许她真就是个普通人，饿肚子了，只需要旁人为她支付一碗面钱。又瞧她驾轻就熟的坐下，指点着小二多放糖。生就王勋贵戚的府邸，一贯是别人迁就自己。再度睇看了前面酒肆的招牌。用着袖拂去油尘，挣扎了半日才落座。又笑着问）
怎么你吃面条还要放糖？这是哪儿的规矩，不怕牙坏了。

（他用矜贵的袖袍拭去尘吊灰，纡尊降贵地，与她在世俗的茵席就坐。昌县君的心膺此刻擂鼓轰鸣，即将要为甫才的唐突盖棺而感到歉疚，他如果仅出于遗爱广被的垂怜，又何必落坠在篱墙一隅，即便不认同，也肯允诺在肮脏的摊位前吃一碗放糖的面）
你不晓得吗？（转眼间，店家已呈上盛京拌面，动了几筷，即便是饿贯满盈，依旧感到难以下咽。草草吞咽几口，方道）是盛京的口味，加许多糖，少放几粒都不会好吃。
（昌县君不会固执于牙齿的损坏，她此刻更想观察，像曾对端亲王允诺的，要用一生来观察与改造。所以，她兀地微笑）我无处可去了，能跟你回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