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德音】
天将昏暗时，所有的光都聚拢在一处，春山是两道倾斜的眉，横在他过白的轮廓上，呈现一种不容易被折断的厚重与清晰，他明晰，明亮的拥有一种刺眼的光亮，晦暗而阴冷的夜要被照亮了，这绝不是恒久的日焰，而是阖逝的一截流星，被我捕捉在手心里，不停的簇动，烧灼，在我的皮肤上留下褪不掉的疤痕，这泛滥的，疼痛的爱意，简直要淹没我。
：兄长，为什么，你还没有醉呢？
裹在身上的绫罗像蒙蒙的月光，他距离我无限的近，近得可以容纳一个吻，我有些矜持地抚摸他唇边那枚流浆的玉盏，像要一把烧尽的柴薪，仿佛可以穿蚀我的躯壳，在血脉里游移，当然，这相同的肢语里蕴藏着同源的、炙热的秘密。
我并没有想听他的回答，或者说，他的任何回答都不会让我满意，他最好清醒，最好腐烂，最好当一个缄默的人偶，只属于我的人偶。

【耶律策】
万籁俱寂，盘桓徘回的鹰随卫侍的行迹向着暗红色的壑谷飞去，王帐内，一柄未及归鞘的匕首仍在陈说着一刻前鲜血的故事，窸窣声——渐近的、温柔的、缄默的，我在词汇中计量起她靠近的脚步，矮垂的视线里，少女如花的裙摆端庄而轻柔地避开那朵深洇的瘢痕，太阳在她的白皙的指尖坠落，银色的月光似宋地柔软的绸缎流淌而下，星海回照着蔚蓝色的西拉木伦河，像天神的恩赐，只为她饰珮的璎珞锻镀溢彩的流光。我以为琼浆来自于黄昏的光，像萧后林葬之日，望见的那条长长的河，遂我饮下耶律德音指尖的第一盅美酒。
第二盅，梦魇被现实洗刷，我在鲜血与醪液的芳香中像是已经醒来，耶律德音柔软的指腹抚至酒盅的尾端。于缄默中，我似端详般望着她的眼睛，那双掩藏在如疯长牧草般丰穰的、浓密的长睫下的眼睛。“德音，”嘶哑的喉咙念出她的名讳，宽大而冰冷的掌心轻轻捂向她的眼睛，“——德音，”
掌心开始很痒。月光倾泻着照入墓穴，名为耶律策的环形墓穴，那环状的、供今世之民、万世之人即而瞻览的墓穴。这双眼睛，你也在看吗？别再继续像下去了。
我并未回答她呓喃般的发问，只是望着那精致的、唯露檀唇的面孔，“读诗给我听罢。”

【耶律德音】
在火焰的烧灼中酿成的酒，绝不可能清冽的如大唐的月光，浓烈的、崩坏的、在海岬之南焚烧过一座星星的墓碑，那些骨灰漫散，飞扬，融化成海域的一部分，成为赤裸的、无人的、疯癫的岛屿，我依卧着，附身般，无人能在我的宽宥下登临。
我当然在宽宥他，他的掌心里，摇晃着，震动着，撕裂过月色的目光，不仅是月色，还有一轮一轮干涸的潮，打捞无数湿漉漉尸骸的网，当然还有所有瑰丽的，助燃过一整个洛阳的牡丹，它们无比的丰足，像草原上的暮秋节，在度过一个即将破灭的顶峰时，才会没有遗憾。
：为什么要听诗，每一首诗创作之前，都在历经死亡。
将唇奉上，羽毛般的吻扫过他的脸颊与鼻翼，这是没有什么欲望的吻，像幼时的依赖，亲昵一只皮毛未长成的幼猫。
：兄长，你应该死亡。

【耶律策】
死亡。丰隆的眉骨使垂望的双目愈显深邃，目光落向她翕动的唇瓣，空灵的语调正来自于那里，好像涌来又撞碎在岸边的海潮，像螺的骸骨同奏寂昧而残忍的回响，残酷的语言在屠戮，语气却好似宽纵的宥免，矛盾纠葛在她声音收尾的气流。而在通常存在于臆障色的梦里，因我畴昔只曾在过长的夜中听过河流的呻吟，倾洒的琥珀酒浆，使一切看起来失真。近数载来，持戈剚刃的铁骑征伐异动的臣民，象征着臣服的王戒尽被跪呈入朴木匣椟，我曾在漠海之缘遗有一次多余的仁慈，仁慈化为犀锐的冷箭，尔后生长为狭口般的疤痕。
而对待我的手足，对待她，我仍保有自大的傲慢，将这冰冷的落吻视作她不曾长大的证据：“宋人中有人将死亡视为破茧，破茧之后，身体留下，灵魂会向西去，登往天神所在的极乐。”
掌心同掌背之距，她的睫毛不再如软羽一般簌动，注视像刺破掌心的飞矢。并不甜蜜的吻像裹挟着毒，使人从指尖开始麻痹。我们依偎得很近，映似阴山龙神的骨墓。偏开脸颊，自她的吻中离开，“可西方没有佛，天神葬在冬日的阴山墓穴，极乐只是哄诱的幌子。”
没有松开手掌，低语自唇中倾吐，“死亡，是秃鹫啃尽人的躯干，鹰隼啄食僵槁的五脏，是覆死面上的黄金面具。德音，你的诗，不应是烂漫的么？”

【耶律策】
天光在她轻柔的呓喃中徙逐黯淡，燃起的篝火自王帐之南处透映出酡红色的薄光，在为手掌阻隔的、她的眼睛所传导着的，在那里，爱和恨的界限是否同她的回答一样模糊？我望着年轻的她，望着这王朝的百花公主，望着我的德音，非因酒浆作祟地，低沉地笑起来。原来只是这样而已。不止我所身处于环狱，在她如潮汐般涌动的诗海中，在她弹唱的弦音里，那些焚爇的花与走兽的余烬，同人的血肉、尸骨，原也并没有太多分别。
德音，你所期望兄长理解的，唯有这些而已么。遥远的穹极之下，环飞的海东青频传以餍足的唳声，这昭示着逆悖者的血肉已归葬于神的使者，轮回在天与地间转换。
“原来是这样么？”浓黧的晚夜，大地至北处的风总是冷的，声线徐肖如风，“我喜欢宋人，喜欢大地的南处，喜欢他们的王国，德音，这是我们的不同。”
同源的血液汩流于我们的躯壳与脉络，我无须在乎她写尽诗歌的麟管是否化刃，弹拨的细弦是否如锋，因这本就毋庸置疑地存在于耶律氏的血脉之中。第一个吻，是她第一次亮出的稚嫩的獠齿，我望着她微翘的唇角，不再费心去探索其中的挑衅。
“如果我愿意，我会将他们筑做近云的白塔，或是制成奏乐的骨哨，毋论什么，赠以重唤你死去的诗性。”
我徐徐松开掌心，望着她微涣的、漂亮的乌瞳，已过暗的光线会使她轻而易举地重聚起焦距。不再回应她荒谬的指令，下抚的指腹钳引她看向倾洒的酒浆，全无怒意地，“可如果只是这样，德音，实在太轻了。”
不足以取人性命的东西，也需要放在这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