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常势，峥嵘崔嵬，或止见其表，曰泥石增减，大小形变；或窥见其里，曰山脊主脉，恒理不变，前者得形，后者得神。是以，形神器道之辨，自古学者各执一端，莫衷一是。于是，圣贤经，生汉学宋学之别，天地道，生理心之差，上穷宇宙，下极世俗，察察不能相容。迨神州新立，时事浮尘，我国朝自有气度，今人大多恢恢，治学明经，已知道在器中，形内生神，学史亦应如此。】
【我奉皇父之命，至上书房授勒尔甘史学，我便必须在此立言立行，好教皇父知——严礽可信、可用。今日是第一次授学，我却未拿任何史书，站于他身侧提笔悬腕，在案上白纸上，写了一个“史”字，收笔问道】
此字何解？
【我无意考较他训诂苦功，却有意看他是先解字形，还是先识字义，将笔信手一搁，直视其眸，不待他答又起新问。】
勒尔甘，我之所学，有上中下三种：上者纵横千载，举目百代，乃是王朝兴衰治乱，时运大势，可知天下分合间，累日世事沉浮，丁口赋役之变，经年祖宗家法，祀戎政教难改，而后能断一朝三百年兴勃亡忽；中者放眼百年，论事当时，乃是关乎社稷之事、神器之变，于汉则说汉，于唐则论唐，掌其是非因果，见微知著，而后增广己智，借资殷鉴；下者专究一人，以人定史，乃是臧否人物，褒贬英雄，识其龙虎、狐狼、鹰犬、龟鹤，而后知人壮志，明善恶黑白。你想学哪种？
【我只言其利，却故意不言其弊。若学上者，品过千载百代，难免存盈虚有数之悲，失心损志；若学中者，尝遍世事艰辛，自然生权势名爵之贪，摧骨毁直；若学下者，数尽奸贤风流，必有小觑时人之傲，折智伤情。】
【此皆他所选，与我何干？】

（长夏枯热，早知五哥要来，我就雀跃得一宿没睡，额娘的叮嘱早落在脑后，五哥出宫得早，哥哥们总不乐意带弟弟们玩，可也免不得我们鼓着劲儿往哥哥身前凑。是一早甄庆宗还未叫，我就一骨碌爬起来，自己穿了衣裳洗漱，早膳也没用多少，就吵着要往上书房去，要不甄庆宗哄着，说贝勒府离皇宫且有些距离呢。本来想给五哥带点心，可甄庆宗说，这是女孩子才做的事，男子不讲这个。见我迟疑，他又道，若这样做了，心许五哥就再也不喜欢我了，哪有男孩子作小女儿情态。夏蚊成雷，我挠挠脸颊上的红肿，临走前，我摸了匣子里两颗嘴宝贝的玻璃弹珠，想要偷偷送给他。）
（五哥未带书册，我很是敬仰，他脱书而论，想必早已烂熟于心。只是我望着纸上“史”之一字，确实苦恼。他居高临下望着我说，勒尔甘，你想学哪种？我两手托着腮帮子，颇为不解，半晌沉吟道）
先生说，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五哥说：上者能断百年兴勃亡忽，中者掌其是非因果，见微知著，而后增广己智，下者能明善恶黑白。俱善，何不俱学焉？再者明善恶黑白，分明是上，为何是下者？
（先莫先于修德。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德惜福之人，必能厚德载物。先生从前就教我，万事之前修德明善恶，乃第一要务，可五哥却言，明善恶乃下者，我挠着蚊蝇盯得红肿，只觉得痒的分外厉害，偏生将先生平日所授，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却找不出一二能辩驳质询的话。那纸上所书之字，笔走龙蛇，我于五哥，勉强只能当上工整二字。）

【反手用笔顶敲了他圆亮额头，呵了一声，道】
好小子！你倒是贪心！既然上下存异，那我便先论英雄。
【臧否英雄，不得不思清议。其于后汉滥觞，魏晋大兴，本欲为国举才，反成门阀养望之术，以至于务虚清谈，鄙弃实政，试看满朝诸公衮衮，有几人能如谢家宝树？却尽是些阀阅可观，才具不显的王氏虎犊，于是，寒家知其害国而非之，世家知其利家而嘉之，由是可知，事之黑白，政之善恶，在操之谁手而已。】
青史悠悠，英雄无数。或逐利而生，或争名而死。
【人心一如事政，却比之更难断。巨木参天，枝叶之繁茂一眼可见，皮下之所藏存心难察，是以，君子小人，论迹不论心，自古以来，皆是以迹褒贬人物，再揣测其心。沉吟片刻，道】
龙升则腾于九天，隐则游于四海，显则翻云覆雨，能通天地人，世人遂称王者如龙。人中之龙，壮志雄心，定鼎问道，率土治民，昭宏运于苍天，布国威于海内，秦皇汉武是也；虎入则呼啸山林，出则伏身嗜人，用威慑，知杀伐，权臣如虎。治世之虎臣，假皇权施己政，借上威肃吏治，当然敢变祖制故法，王安石张居正是也。
【黜落之龙，乱世之虎，暂且隐去不言，复道】
为狐者，奸诈狡黠，每称忠君之事，实乃盗名窃爵，争权夺利，秦桧严嵩是也；为狼者，凶残多疑，当王剑之名，却行屠戮异己之实，窦宪纪纲是也；为龟者，庸碌烂好，难立己心，有利则探脑，遇事则缩头，徒食官禄，汉末刘表之流；为鹤者，心怀鸿图，风雅清正——本作忠臣清流，然而其酬君事却固执己见，尽臣职却爱惜羽毛，勤民政却耻沾田土，放眼天下，如此之鹤、如此之人，不知凡几。至于鹰犬，聊充耳目，鸡豚，备以裹腹。
【笔又蘸着墨，一边在砚边刮着，一边道】
善恶黑白不是明心，而是定迹，断之最易。勒尔甘，身为皇子，你要知不独史书，当世的善恶黑白，更好辨。事，凡大义在我，则为白，政，凡施利于我，则为善，人，为我所用者，则称贤。余者，那便是黑、是恶、是奸。
【将笔递给他，示意让他也写一“史”字，指着字道】
将史字拆解，口、人为史，所以，史乃人言，人人皆知人言可畏，但我要你知，人言更可用，勒尔甘，此字口下之人，高出了一点，何也？无他，善用者，进而以之立言、立功、立行、立德，退而以之堵住众人之口。
【此学于上中下三者最易，但他年岁尚小，吃透仍须通读史书。我今日亦兴尽，其余二学，来日方长。】
回去先读《史记》，读完我再授中于你。

（我捂着头，响亮地哀嚎了一声，颇有几分怨念）五哥，皇阿玛说不兴打头的。（要论英雄，我方来了兴致，撅着屁股凑了过去。古今英雄几何，是非曲直全在人心，我与五哥此刻倒入书中一般，缺了青梅煮酒。先生不论英豪，只论君子，是以我便罢那些群雄逐鹿的热血通通压了下去，如今五哥一提，在这长夏里沸反盈天。）
（我听得迷糊，仰头五哥唾沫横飞，堪比老先生。只在他后一句「勒尔甘，余者，那便是黑、是恶、是奸。」里低低垂了脑袋，我仍旧挠着脸颊上的红肿，满腹疑问，却又不能质问一二，这和先生所授之道背驰，我张口欲辩，偏肚子里搜刮不得一二墨水，先生所授实在有限，五哥长我几何，自然比我多读些书，多写些字，又暗自懊恼，日后更当勤勉，不止为断文识字，为能驳五哥一二。）
(紫禁城的夏很长，上书房却不是闷热之地，几步之外放着冰鉴。偏我内心躁动，扭着屁股，并不专心。只是捏着笔，试图学着五哥云淡风轻，书写一笔，只是可惜，我试图仿他笔走龙蛇不成样，最工整的字，倒是歪扭着成了团虫，我撅着嘴，不肯认输，又书一字，可字字皆不如意。我的思绪却在这一笔一划的较真中飞得很远。)
（宫里常打戏台子，或穆桂英挂帅，或长坂坡单骑救主，又或武松打虎，还是赵氏托孤，娘娘们爱看戏，我也见得多。我也愿做英雄，我不论史书工笔，自当为男子汉顶天立地，诛尽宵小，我不想做执棋人，更不愿做龙子。我只愿君子无暇，做先生口中的好学生，和额娘眼中的好儿子，更愿以身为表，率天下浩气之风，我愿天下光明，浩气长存。）

（好滴豁然开朗，那史字走偏，不再去临摹五哥之风，也不学其笔走龙蛇，独具一格，已然成鹤，成龙，成虎.....我悟得二三，又叹自己学识薄浅，不能不能言起一二。自然又和五哥较着劲儿，来日，来日一定胜过五哥，是我不够勤谨，也不够聪颖。）
今日幸得五哥指点，我已有所悟，定然不服五哥所托，回去阅完《史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