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日子总是漫长，与我从前设想的全然不同】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可以由着我在他面前胡闹的姐夫，而是这大清江山、黎民百姓的帝王，我见到他时总是离得很远，有的时候是隔着很多人，有的时候是隔着很多张桌子，而更多的时候是隔着数不尽的规矩，虽然我从前也未必经常与他相见，但阿玛是他的老师，蔓姐是他的福晋，总归是有理由也有机会的，可而今我成了他的妃嫔，明明有了名正言顺的资格，却只能望眼欲穿地守着空空的殿阁】
【德元太安静了，即便有宫婢不停歇地在耳边叽叽喳喳，依然安静得令人窒息，因而托人往养心殿递话，求赏只活物作伴，次日内务府送来了一只兔子，可兔子，它哪会出声呢——不过既然是君恩，便得用心伺候着，将它放在院里，寻了个竹笼罩住，每日带去御花园活动活动筋骨】
【时近清明，连日都是阴雨，好容易等到一个晴好天，便命流萤抱它到了万春亭，放了它去撒欢儿，自个则在亭下避日头】

（紫禁城有太多孤独的湖泊，没翻快泛黄的话本里头半分光采。兄长开牙立府后，所欲鲜少见人烟，故我常凝望，颇耐心地鉴证野草如何葱茏在一个春天，在心田描摹出更细致的宏图，若指使婆娑的枝叶上蔓延出圆滚的浓绿，俱添作万春御园不成文的拥趸）
（本飘忽未定的游思被一笼琼雪撞散，这样灵巧的活物！窸窣的响动踊跃在甘甜的空气里，没被风浪颠簸。她很快直起身，身畔的小侍迟钝，她反驳，声音替她投石问路）
“你莫诓我，方才我分明见到——”
（怪哉。我确然深信不疑，额娘暂还不肯我养，若教我瞧仔细，合当抢来——非也，我其实勉为其难也愿意拥有一个共享的秘密的。蛰伏的小兽渐匿在精致绣文的花盆底儿旁，逆着光缓缓教乌丸上移。瞬时候摆出立正的姿态，下意识握紧手中的嫩苗，眨眨眼，脆生生地）
“宣娘娘，您安。”

【未曾想过狡兔也通人性——我起初以为这样的东西是养不熟的，虽然万物有灵，然这灵气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譬如一棵槐树，你总不能指着它会在你泪下如流霰时予你慰藉，譬如一株海棠，也并不会在你贪欢逐乐时与你一道举杯共饮，但我见过会撒娇的狸奴、会护主的忠犬】
【不过这兔子居然也会认主，我当真是头一回知道，看着三步并两步飞来的一团雪球，正奇怪它今儿怎么粘起人来，未及附身将它抱起，那厢清脆脆的问安声已递进耳里，眼波自脚边蜷缩的三瓣嘴流转向她，余光又瞥见她手里的青苗】这是来喂它的？
【在我眼里，稚童从来都是纯澈无邪的，提溜着小兔脖颈上的皮轻轻抱起，摸了摸肚皮，这才示意她接过】估摸着是吃饱了，我瞧这肚子可不小

（她好像并未年长我几岁，或还要依照规矩定论成长辈。在这样的人面前，我通常无法装扮成很自得的模样，慌张显露一痕狐假虎威的弧度，刻满持管窥天的旧弊）
（我理当罕有预见未来的本事，所以不能有备而来，好心喂饱这红眼绒兔。而手中一枚黄嫩芽，还要源自我望高树时候，在脑海凭空冒出一大块浮动岛屿，装缀怪诞的浪漫。我试想等再见到归京的兄长，应当很好地告诉他，折柳在书中往往被赋予告别的意象，我偏要改写这一刻板定义，以后也请留在我身边吧）
“不是，”（定睛望向她，耐心解释）“我听闻此处栽种过一棵柳树，乃寿昭皇姑手植，但自她出府，此处鲜少有人流连。积年累月的日晒雨淋会摧垮它，而后教宫人连根拔起，竟也有数载未曾有过了。”
“兄长、兄长会出京，看很远的地方。等他归来，料想枝叶也该纤长。”（目光缓偏开了，我想，富丽的建筑里确乎不乏一棵树的栖身，此事未容禀万物，便求春风宽宏）
“您愿意帮我吗？”

【我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因而她未点明之前，并不曾认出她手里那棵幼苗是什么，待知悉是杨柳，便不得不为其能否生根、能否挺过雨打风吹、能否茁壮成长而担忧，遑论树，我连一支花、一株草都从未亲手料理过】
帮你是自然，只不过我这可是头一次栽树——
【小兔被拎得有些不舒服，凌空蹬了两下腿，将它肥硕圆润的腰身一把拢过，稳当当揣在怀里，玉指时不时拂过她脊背上粉白的绒毛，支耳听她说罢那段秘闻，颇觉可惜】就这么给拔去了？
【四下瞧了瞧，找不到一寸寿昭公主所植漏春和尚的痕迹，宫闱之中果然除了那屹立不倒的红墙外，没有什么恒久可言，而从她的言辞里捕获了些对离别与重逢的感触，只是她还年幼，我也不过痴长几岁，皆对星离云散、离合悲欢说不上有多深的体悟】
先从哪里开始？

（诚然，春四月的好天气很适宜孕育万物，她心血来潮的无知与笨拙也尽数被抚恕，或许这一株有心插柳也能在来年成荫。一双亮眼，说来认真又不以为意）
“没关系——其实我也是头一遭。我原以为是需要一枚种子，还是嬷嬷提醒，方知道插苗培育的道理。”（弯眉又笑）“纵然不曾有过这柳树能存续千年的奢冀，如今能有娘娘陪我鉴证，已然超脱期许。明年春，您也要陪我再来探看。”
（这话笃定地很没道理，十足的娇矜赋予她对方合该应许的底气——自然，她还是太积蓄满娟秀的稚气，没设想过被拒绝的那一条路。再很艳羡地盯她手里玉团半晌）“娘娘这小兔可有名字？”（闷闷不乐地，全然赌气似的添一句）
“额娘说明年生辰才许我养，可还要好久。”
“先挖土。”（挽起袖子，手握住一把小铲，蹲下怔愣半刻，锈痕烂在泥土里，缔结成金枝雀女未领略的陈垢，幻想中的肮脏劈天盖地般袭来，挤得我头晕眼也花，心绪也忐忑如把野火在烧，故悻悻然起身）
“这一步便要宫人做吧，免得弄脏了袖袍……再修建好柳苗，便可插种了。”
（悬而未决的刀提吊在高天，她其实无需苦苦构想分毫的繁缛，一棵树的存灭太好决判，它微小地只需一位公主信口相提便决断出韧发于土壤的生机，又泰山般重压在宫侍肩头——此后数载都要他们悉心照拂了。我们通常称此为权力的妙用）
（她把钟情叶公好龙的喜爱挂在口头，不必兜底在心潮，用托生的富贵写就想做就做的冲动，放任黎庶来支撑絮果。很畅快不是吗？我缘何不享用呢）

【至她问及怀中小兽的名字，方才意识到我竟从未真正地把它当做所谓的“爱宠”抑或生灵，我只当它是件御赐的宝贝，承载着君恩，我务须精心打理，以保每次皇上或养心殿遣使来的时候，它能如常地、完妥地展现】
【除却那些平素就喜欢伤春悲秋的多情人，谁会给器物起名字呢，是以她的问话，似垂于檐下的凌锥蓦然断裂坠落，惊起满地乱飞的冰瓷片】这个……
【兔子终究是听不懂人话的，只用它那双如粉碧玺般莹润而通透的眼睛看着我，我有些惭愧地躲闪开，向她递去求援的笑靥】我们就约在明年春来后的今天，不过要你得帮它取个名字来作交换
【养尊处优的掌中珠、皇家女，如何驾驭得了田器，一铲下去翻起的犁花足以教她退却，我也不愿沾染尘垢，所谓的匡助也不过是使唤宫娥上场，至于剪修之事倒不算难为】便让她们去弄罢，我帮你修一下枝芽

（我深信人世间所有的际遇都是有迹可循的、亦将一波动而万波随，因而观一羽可知风去向，见一草可知水流势，今岁植下的这株尚且清羸的柳，来日必将翠茂繁蔚）
“娘娘，您可以喊我瑶光。我从未领略过紫禁城外的风景，那会是什么样子，当真如话本中纷呈精彩吗？”（至于小兽，我很不见外地占为私有，用名字的渊源画地为牢）“她便叫听雪吧，通体雪白，倒也合衬。”
（而后我稍低垂视线，黄门宫娥操劳的身姿交错，斑斓成错综的影子，看得本甚少走动的公主愈发眼昏。我错目再望向角楼的方向，突然很迟钝又沉重地发觉，这座金筑银造的城池很宽容，许兄长踏遍河山万里，又太吝啬，不由得我闯僭半分）
（那么兄长识见过浩阔天地，还会垂青我微不足道的一枝柳吗？轻轻摇摇头甩过不得而知的疑问，在宫侍渐近尾声的动作里，我和她约定来日）
“来年春又会是什么光景呢？其实我全然不知。届时再烦由您和我讲解缘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