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克夕的脚踝上本没有伤，当三叶草第无数次拂过他的靴舌，接连刺痛着，宛如被毒蛇缠绕，磕磕绊绊地跳过那些本不会造成障碍的鹅卵石，武器作为拐杖也磨损地不能再挥砍，他决定在竹林的正中央停歇。
下意识的仰头后，普罗克夕并不能看见月光，虽然在想法中，自己是朝着南方奔跑，可是谁知那对***双腿是否真的听从指令、一路南下？
“奇士摩死了，暗影小队的人都……萨奇带领的那群一等兵，步入了王朝兵的陷阱？所以这一次的行军，只有我一个人存活？”普罗克夕上气不接下气地摘下头盔，深栗色的卷发已经黏在肌肤上，如同几条腐烂的海带。他仓促地拨开视线，余光里顿然显现一搓闪耀的玉色。
——邓饶！
恐惧使普罗克夕亢奋，顾不了复仇的愿望，唯一涌上心头地便是逃离这里，圆睁地瞳孔里只有那个似乎永远到达不了的南方。
“别动，他们还没离开。”普罗克夕的手被抓住，膝盖则被绊了一跤，悄无声息地倒在落叶堆中。
“女孩？躲藏在这里，要杀害我！”普罗克夕使劲挣脱；转念一想，发现自己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那人默默收回了脚，重新靠在一条弯倚的转上。按倒下一瞥的装束来看，她是王朝人。
普罗克夕保持警惕地动了动身体：“我可以起来吗？”
“嗯，邓饶走了。”
“你是谁？也是王朝士兵吗？”
普罗克夕没有得到回应，女孩牵着他的手臂，替他拍了拍尘土，示意移动到茂密竹叶的后方。
“你不是士兵。”打量一番后，普罗克夕断言道。

女孩仍然靠在竹竿的夹缝处，浑身上下几乎没有盔甲，身着一件草绿色的束身衣，曲线尤宜，有着旗袍状的布带缠绕；护裙则被拉地很低，金色的碎步之下是纯白的束腿裤，并搭配着皮靴。普罗克夕的目光集中在腰间悬挂的两条棍棒，还有一卷铁丝状的武器，他从未见过。
“这么看人是不礼貌的，”女孩见普罗克夕紧盯自己跨间不放，捂着嘴扭开了腿，后来才发现，后者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没有想到你会自己找上门来……”
她话音缭绕许久，似乎在等待一个答案。
“普罗克夕。”
女孩抬起士兵的下巴，嘴角盈意，冷不丁凑近，靠在后者的耳旁，普罗克夕沙哑地赛似干草噼啪，这下更加感到不知所措了。“我没听见，可以请你再说一次吗？”
“普，普罗克夕……”他没能拔升音量。

实际上，普罗克夕的意识快被逼疯了，在见证了尸体和鲜血，无助和绝望的想法交揉混杂，又陷入这种从未设想过的场景中。现在他唯一能够感受到的便是花香，幽幽的紫罗兰香，从女孩的颈间、眼眸、发梢，毫无保留地浸入普罗克夕的鼻腔。
“你还好吗，普罗克夕？”女孩将冰凉的手安放在自己的额头，“受到了些惊吓吗？没关系，它已经结束了，而你活了下来。”
“你的名字……”
不可避免地，普罗克夕又一次地和女孩对视，睫毛间的黑明反光似乎早已勾住了自己的目光，深棕色的顺发从耳侧流下，其中一些捆在了水晶头饰背后，在月色下能够清楚地看清纹理。“你可以叫我琼；纳兰琼。”
“琼，是吗……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什么，顶多是在等你罢了。”琼不在意地后退半步，在齿间修了一下淡蓝色的美甲，“我知道邓饶会来，原本指望出面阻止他，没想到被他抢先一步；不过庆幸的是，你活了下来，也在我意料之中。”
普罗克夕呆滞地摇了摇头：“我不理解，你在找我？为什么？”
“我可以当你的朋友吗？”琼忽然开口，直接打断了普罗克夕的思绪，她咧出一个毫无征兆的微笑，并向后者伸出了手。

“啊，可以……”仿佛是做错事的孩童，普罗克夕紧张兮兮地答应着，苍白的唇与唇之间从未停止过打颤，不自觉地也紧盯琼的双唇，它们上扬的角度似乎在诉说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普罗克夕打起精神，重新整理思绪：“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吗？”
“那太好了，你已经让事情简单上一百倍了，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话，”琼上前两手环住普罗克夕的手心，很快将颤抖安抚下来，“那么，军团兵男孩，接下来我所说的话，可能会影响你的一生，认真听好……或者你需要更多冷静的时间？我可以等的。”
“不，现在就说。”普罗克夕的身体感到莫名的燥热，放宽视线，和琼正式四目相对。
琼欣慰地靠坐着，睫毛悄悄地盖着，手臂却摆放地不自然，似乎从一开始就在组织那些语言：“有人在寻找你；有些人不知道你的存在、却迷茫地在寻找，有些人依旧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寻找、要寻找什么……你能在这里遇到我，是最走运的，因为我能够给出所有的答案。”
“抱歉，我不擅长猜谜。”普罗克夕甚至没有思考，无神地说道。

“冷静下来，普罗克夕，要喝水吗？”
琼从腰间摘下真皮壶，普罗克夕察觉到里面所储并不是白水，而带有清凉的涩苦、化在舌尖后又有余甘徘徊；潜移默化间，他似乎被洗涤了意识，面前女孩的形象出奇无比的清晰。“军团可能没有这些，这是‘茶’，王朝的特产，味道还不赖吗？”
“……还有更多吗……”
“啊，全喝完了吗？我刚才可省着一口没喝……算了，普罗克夕，就当是我请你的礼物，现在我可以继续说吗？”琼舔了舔唇，手指向普罗克夕的胸膛，“我还没有得到真相，因为这是一次赌局，以不可估量的筹码，我选择了你。”
普罗克夕跟从上了节奏：“你的意思是我很重要？”
“说得很对，只会有两种真相：你是无关紧要的无名小卒，或者你会展现前所未见的潜能，令整个世界为之撼动。”此时，琼拖慢了语气，“不过无论如何，你会是我的朋友，因为你并不像其他的军团兵，有着丰富灵魂、而不是木偶。”
“真的吗……”普罗克夕迟疑着，话锋卡在牙口，竹林里本湿热无比，他却发颤了好一阵，如同浸泡在冰水里，“我怎么知道自己能达到那些潜能？实话实说，在一天前我还忘记了自己的名字——等一下，你在做什么，琼……”

错乱的脚步间，她的身体又一次贴紧自己，这一回普罗克夕能够切身感受到一汞全新的心跳，热烈而悸动，他的双手无处安放：如果也和琼一样，环绕住自己的脑袋，会不会过于失礼了些？普罗克夕呼唤着琼的名字，发现她并没有松开自己的想法。
“哎呀，太悲观了，它们会拖拽你的脚步……不过这让我更加笃定，我会选择你，这一次的相会是命运的。”琼压在普罗克夕的肩膀上轻语着。
“——抱歉，普罗克夕，”琼意识到怀里的士兵完全无法正常地呼吸，“请原谅我，我只是无法相信这正在发生的一切。”
普罗克夕垮起一个艰难的微笑，表示自己深有同感。
琼重新拉开了距离，脑袋歪向普罗克夕刚刚奔来的方向：“暗影小队已经全灭，至少邓饶突袭的这一批没有生还者，他并不知道我在这里，也给予了你选择的机会。”
“选择？”普罗克夕斟酌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自从有记忆以来、有思想以来，在暗影小队中丛生以来，这个概念从来没有出现过，压制在严明无情的军律之下。
“你可以回到暗影小队的营地，或者随我前往王朝皇城，选择权在你。如果是前者，我便不会跟踪，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你忘记这段会话，重新做回一个军团兵；至于后者，那就是将你交给我，然后去兑现那些赌局……总之，取决于你究竟是否相信我所说的？”琼挑了一下眉尖。
普罗克夕环抱双臂：“很明显，你在期待某种选择。”
“傻子都能看出来，不过我会尊重你的决策。”琼保持着笑意。

不知是否是疲乏的错觉，普罗克夕不止一次地望向垂落的竹叶，青黄色的叶纹、温凉的露水踟蹰在边缘，直到远方惊雷落下，隔空触动着，震下了那些晶莹的珍珠。
“我要回去。”
普罗克夕的声音隐落在轰鸣中，琼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的朋友死在战场上，士官长很喜欢他……我需要向萨奇汇报，传播这则讯息，至少这样，那些灵魂可以安息。”普罗克夕看往反方向，避开了琼的眼神，即便如此，他依旧感受到复杂的扫视，仿佛审视着自己的内心，一层一层、抽丝剥茧。
“把士官长的姓名向外泄露并不是明智之举，不过……”琼没有移动，普罗克夕却忽然看不见她的眼睛了，“如果你这样选择的话，那就去吧，我不会跟上的，咱们后会有期。”

太轻而易举了，当普罗克夕转身迈出第一步，心弦仍然是紧绷着的，自己难道做错了什么吗？分明放下一切，去执行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命令，完全是一个置身于事外的机会。他的鞋跟摁在土中，在第二步停止了。“琼，能给我一些时间吗？”
“你那名朋友是一个幸运的人……”琼擦了擦鼻子，从阴影中走出来，背后搭上普罗克夕的肩膀，“回去吧。如果你回转了心意，我会前往暗影小队的营地，大门口，在清晨和我碰面。”
“这就是我们的约定了？”普罗克夕没有回头，抛下冷漠的肩膀，任琼的手指滑下前者的后背，背对竹林，留下一团阴郁的黑影。
“谢谢你……”琼自言自语着，终于心满意足地呼出一口长气，坐上竹竿，脚跨在枝叶间，沐浴着零零碎碎的星光、还有银色帷幔与蝉鸣，柔和地打在身上。

……普罗克夕嗅到了一团刺鼻的硝烟，烤肉的焦油已经沦为腥臭——或许那是同伴们的血液，在脚下凝成了块儿，单手剑、短柄斧都安好地塞在鞘中，甚至没有机会拔出，便已经被噩梦中的怪物暗杀，那群金色的怪物，除了脚印之外，什么都没有留下。
“奇士摩，你不在这里？”巡视一周后，普罗克夕几乎认便了所有的二等兵，那些曾经嬉戏打闹的、暗讽辱骂的、沉默不语的，遗体当中唯独没有奇士摩，直到在悬崖旁发现了一排拖拽的印痕。“邓饶，是吗？我们会再一次相遇，而我会用相同的方式对待你。”
叹息间，普罗克夕挨个割下士兵的兵牌，在手里摞起一堆，正当塞到内袋之时，方才联想到那五片暗影能量药片。这下，他真切实感地沉浸在悲痛的情绪中，具体为何、为谁，他没有能力去思考这些，自己的处境已经足够进退两难了。

普罗克夕记得行进的路线，即使当时被夹在人群之中，视野的每一个角落都被汗臭、牢骚所分神；当他走入沼泽的领域，唯有依稀的脚印在湿泥上显现——他原以为那些属于飞禽走兽。
当他的脑袋迷迷糊糊装在暗影小队的大门，那是由一大捆竹竿绑在一起的立柱，若不是与深林落差巨大的乌烟瘴气，这里会是一处极为隐秘的军团要塞。
记忆时刻轻拂着面门，无论是一夜之间的团灭、还是与一段突如其来的友情，自从普罗克夕恢复记忆以来，事态总是急转直下，向意想不到的方向颠离坎坷。
“萨奇在这里。”唯一点亮的角落，喷出荒野罕见的深橘色，一等兵的营帐则一阵忙乱，一场夜晚的盛宴正在开展，气氛逐渐喧闹着，吓飞了中途掠过的林鸟，“要庆祝什么吗……话说，他们有遇见敌人吗？”
普罗克夕收起武器，捶了捶跑到麻木的双腿，眼角扫到陌生王朝人的尸体，他顿时理解到了某些从未设想的心绪。他紧贴墙根、尽量不在高声吆喝的一等兵里引起注意，再从空无一人的存储室横穿后，便是萨奇的营帐；地上有着干涸的血迹——或许那是属于自己的。
“奇士摩，你违抗了命令。”

鞭打也罢、谩骂也罢，普罗克夕原先打算光明正大地说出真相，这样心狠手辣的长官会将仇恨放在邓饶身上，可是此时……一切心理准备都被打乱了，萨奇会认为是自己的所作所为。
“报告，士官长。”尽力模仿了奇士摩的声线，普罗克夕似乎仍然是过于沙哑了，“我们遭受了突袭，来自邓饶！”
对面的沉默强而有力，羽毛笔不再沙沙作响、点地的脚跟也不再晃动。
“伤员报告。”坐椅推拉一阵，普罗克夕听到了沉闷的一踏。
“伤员报告。”
普罗克夕瞥见那团高大的暗影，逼退了烛光、刺透幕布的威穆，隔空锁住了自己的咽喉：“邓饶选择在夜半三更袭击营地，二等兵并不具备使用暗影技能的能力，皆被王朝军队屠杀！”
脚步急促地挪动，只见萨奇圆瞪着眼框，徒手撕开了营帐——
“于是，只有一个幸存者，军号一六八。”
“是……长官。”

伶仃的巨响抹去了普罗克夕的神色，正如视目所及的一切，下意识地憋住呼吸，却在向后退却的那一刻一鼓作气崩了出来。伤疤仿佛在当下又撕裂开来，在它们身上又将重新抹上一层。在僵硬的眼神下，普罗克夕从怀中捧起一大串兵牌，相互碰撞着叮当作响，其中最上面写着七十五：那是奇士摩的兵号。
萨奇抓起一条竹篮，示意普罗克夕将它们放进去，里面已经半满。
“邓饶，是吗，”萨奇双手背后，围绕普罗克夕踱步，木板的嘎吱声愈发迟缓，一次呼吸内才走完半步，令后者在近乎不可能的角度上将身板挺直到了极限，“你不觉得有意思吗？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恰好是最儒弱、愚蠢的畜生，连说话都费劲的家伙，王朝愿意留你一命？”
“您误会了，在我苏醒之时，邓饶已经杀死了大多数人——”
“继续说话，那就是一百次鞭刑。”萨奇从背后捏住普罗克夕的脖子，轻声细语着，犹如凌冬的寒鸦，斫断了后者的思考。
属于一等兵们的宴会愈发肆无忌惮，碎酒瓶和拳击声此起彼伏，萨奇扭过普罗克夕的脑袋，快要拽断了它：“他们以为这会是一次成功的行军，有史以来第一次无人丧命……这会吓醒他们，面对现实，我们的敌人是多么心狠手辣，战争早就开始了。”
“——不过最令人吃惊的则是，暗影小队接连被渗透了两次……”

普罗克夕明了萨奇的言外之意，在威严之下只得摇头求情。
“王朝人的尸体在雨夜中发出腥臭，而内心肮脏的军团兵间谍，会在所有人的唾弃之下，提前腐烂。”萨奇冷笑着，戳了戳普罗克夕的胸口。
“你大可以顺着那些伪君子们一同出逃，还要厚着脸皮回来，背负屠杀半个小队的罪名，是邓饶派你前来冷嘲热讽的吗？”萨奇一捶摇铃，普罗克夕瞬间被四名精兵包围，其中一人对他倒过食物残渣，那头脏金色的嘴脸扬起了狂妄的角度。
“军号一六八被关禁闭，择日处刑，带走。”
普罗克夕的肩膀被强硬的锁住，膝盖被摁在泥地中，拖往营地最中央的那座仓库——没有人会刻意靠近的地方；他忍不住冤意，终于对着萨奇喊出了真相：“我没有杀人！不是间谍！我回来是为了继承奇士摩的责任！向你汇报情况！”
听状，萨奇毫不理会的背身而去：“你毁坏了一名未来士官长的苗头，军号一六八，与你接近是奇士摩一生所做过最错误的决定。”

从无谓的幻想中脱离出来，普罗克夕的面颊触及冰冷的墙面，即使在深夏也没能染上日光的和气，唯一两道铁栏杆反射不出任何月光，他使劲揉了揉眼睛：这里甚至没有座椅，席地而坐后便能与蜘蛛和蜈蚣近距离接触。
普罗克夕不知道时间，自己会在这里待上多久？一天、一个月？永远？
想到时间，普罗克夕立刻站起身，迫切地拉住铁栏杆——他很幸运，能够遥望到营地的大门。自己和琼有一个约定，清晨、在那里，她会在那里迎接一个改变心意的自己。
即便普罗克夕从来没有思考过这种选择，但是萨奇已经亲手碾碎了它，这下他不得不逃离暗影小队了。
“军团，是一个窒息的地方，作为底层人物、即用即弃，没有奇迹，没有人会相信我。”普罗克夕冷笑一番，开始在身上摸索，任何没有被没收的都会助其一臂之力，或者一丝毫无用途的希望。
碎剑柄、自己的兵牌、几根竹叶，还有……暗影能量药片。

普罗克夕感到一阵反胃，即使体内早已没了残渣。那五片药已经被体汗浸到软化，一捏就扁了。“奇士摩，我感觉自己会死在这里，我似乎掌握不了技巧，它们会在转瞬间蚕食我的意识，让我沦为毫无感情的怪物……这一双手，在残杀暗影小队之前，首先就扼死了我自己——我真的在这么想吗？要杀死他们？”
“去他的吧，我不能够待在这里！”普罗克夕捻起三颗药片，静悄悄地将压在牙床上，令舌头无比干燥，宛如在喉咙间打上了火星。
“呼哈……”当下的手腕就暴起青筋，甚至还没有头疼欲裂，普罗克夕体内开始频繁地动荡，仿佛它们早就存在着，只等待着觉醒。在心血管一次猛然的汞血后，咽喉内顿时塞满了不可言状的气味，趴地干呕起来。
与先前不同的是，普罗克夕仍然勉强站立者，双腿并未失去知觉，虽然膝盖还有种摇摇欲坠的错觉。按照奇士摩先前所教导的，将精力集中在双拳，汇聚血管内的暗影能量……惊奇地，脑海中的怪声能够听晰、白茫茫的视野乍现出截然不同的色彩，普罗克夕俯视自己的双手，它们已经被染成了一片青黑，在漆黑的牢房中闪烁着哑光。
“很好，太好了……”普罗克夕捂着胸口笑道，“最后一步，握紧我的拳头——那是什么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