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丽的剧本

【丽妃剧本第五幕】
昌【1】
【用过午膳以后，雨尚未止息，朱墙漆面因潮湿而凝聚着迷蒙的水滴，白皮松的矮坛里积了满坛，泥土被泡得又黑又亮，如同一方砚台似的发光。单德忠领着桂方在砖砌缝隙里敲出一个小孔洞，积洼便潺潺细细地排走了。照例，徽显堂的主人快要午睡了，侍奉的人们也因此得在暴雨如瀑的午后偷几刻时辰，吃两牙才赏的甜瓜，或是裁几块边料做手帕，但今日主人和仆人都寻不着闲懒了——储秀宫的丽主子踩着阴湿而沉默的雨脚来，桐油伞在廊下摆出艳丽的色溪。】
“好些苦水，让你冒着雨也要来我这里倒哩。”【雨雾在微风鼓荡下，细粉一般洒向窗边的妃御。】“好啦好啦，我还不知道你么，同我一样躲懒罢了，储秀宫哪里有这么多庶务？设宴对你也并非难事，既然都来了，多说说罢。”
昌【2】
【我竭力忍住呵欠，叫娄延春去煮陈皮茶，还要碟酸梅脯子，姀孜冒雨前来，我怎能露出乏味的倦态来呢？趁她用干帕拭额的间隙，启开手边梅花式的桃花心木盒，取出里头的羽扫、松灰，在一个困倦的午后说话，自然得请香提一提神，松灰在筷下徐缓回旋，随心所欲，自在成形，在人人认真笃诚、循规蹈矩之中，我请姀孜另享一种满足。】
“听上去不错，紧了开支，乐趣不减就好。”【藁本丁香的烟霭自指间向雨雾渗透，不过是普通的消闲之物，在湿润的国度里也成为被推崇的气味。】“就我而言，我一贯怕麻烦，雅宴自然越简单我越喜欢。日子定的八月初八……记得取荫纳凉也是极重要的。”
昌【3】
【我的食欲依然亢进，一碟子酸梅脯很快少了一半。藁本所散发的香气藻饰着雨中令人五脏翻腾的潮气，石砖掩盖了雨道，让血腥的、令人窒息的、无耻的疯狂都从下水里争前恐后地流走了，宫宇们仍旧沉稳古静。水沫将风也浸得雾柔柔的，桂兔金团纹的夹褂贴在身上，不甚舒爽。话尚未叙完，叩德丽妃却先撒娇卖乖，拿准扬佳吃软不吃硬，我的犹疑如同檐外点燃的一豆灯火，无抵抗地淋着雨，焰苗儿窜了两回，攸然熄灭了。】
“好了好了……真是拿你无法。都这样说了，我还能躲在暖阁里看你忙么？”【眄向漱瀑青雨，水沫在阶下打出乳白的幻影，续说。】
“设宴的详宜，还得拿了册子来给我瞧瞧。雨正大呢，别走了，用过晚饭咱们再说会话。”

【第十幕】
昌【1】
【来到这里，立于一如香荔雪洞般的圣地，景仁宫的正殿，我提前早早地作好了腹稿，如同过去每一次迟到时该作的准备。它代表一宫理性，代表坚石般的逻辑顶巅，在沉重的楠案前，我更感受到开阔而锋利的视角，主位保有俯瞰的目光，从正殿望去，一宫诸般事象，好似一幅雨湿的地图，而我现下是努力抱住陷泥小卒的懒将：不得不上。】
“黎黎，”【我要请身居正义高处的手，拨开自己难以插手的储秀的迷雾乱岫。叹了叹，捧着粉彩盅望向清融秀美的面孔，她似乎能倾听永无止境的话语。】“连下好些日子的雨，你这里并不焚香，难道不觉潮闷？我可是为夏雨头疼死啦。”
昌【2】
【这个时候，逼近八月的雨潮显得极为无序，清扫过的砖地落下一只虻的影子，沉潜进阴郁浊缝里。我出来时天穹洼聚着很浓重的湿云，四方的天缘，能窥见猛烈而灼热的夏风，透明的风的手拧住云的四肢，互搏之间，沉甸甸的雨水摇摇欲坠。】
“八月初八有一场瑶池宴，你可还记得？”【我忧心地往窗沿上湿漉漉的痕迹一顾。】“内府支的龙井贡茶本就有限，焉知前几日连夜的雨水，让茶叶受潮坏了味，已是不能再用了。”
“此事牵涉好几位女官，都是辉和、扬佳、叩德家的姑娘，事态可大可小，我本不愿让几位女官牵扯到内廷纷争中，较起真来，细察究竟是谁的过错，怕有损中宫和慈宁的和睦，面上也难看。只是容妃姐姐那里，我许多话不便说，这才来寻你。”
昌【3】
【她倾听时脖颈微微低就，龙华下雪白的肌肤宛若山堰所融的一小片湖水。这可不是倾听公案时该有审断之姿，她依然灵巧，清丽而劲健的颈项是为三个沉甸甸的姓氏而敏感非常。那么容妃呢，她是否也会为了周香臣的话一低颈首？愿意将一场灼热胶黏的暴雨，化成清澄而欢快的细流？】
【慧因是我的内侄，我理当为她冲决潮闷的穹盖，蔽掩一场酝酿当中的风雨。】
“黎黎，世上何曾有‘丁是丁，卯是卯’，如此纯粹的事情呢？”
【一整日，内廷四方的天上都是激战的前兆，充溢着阴柔委婉的幻象，雨仍然没有落下来。】

【第十五幕】
【1】
【明明照临厚土的太阳金潋都退了潮，至夜的风却仍旧闷热。月亮只有稚弱的双腿，走了半个夜，也没有离开兰廷女人的视线。无聊捻花，丰腴的月季被蟾光缠得一身寥落，周围槐风谡谡，耳畔响起微弱的裂帛音。嘉妃赧然的月白面庞蕴含着明丽而温馨的情态，我骤然想起九年前的一个夏夜，贪玩的灵磐也是这样扯坏了枣缎夹褂。】
“连御苑的芳客们都格外偏爱嘉妃妹妹，可她们不懂珍护上乘的云锦八枚缎！”
【素甲稍稍用点力，掌隙里便渗出青绿的血——掐掉一株早衰的月萼，便当做我替嘉妃惩戒了月季罢。如此，解了夏夜的生死章盟。】
“姀孜请你我来设计瑶池宴的花卉，可我从不曾描染月季，故而今次约你前来一试。”
【2】
【在一群灰暗云峦的庇护下，被水沫浸润的蜀葵、太平花、紫金牛犹如禁欲的清苦肉身，无力慵伏在印满屐齿的苺阶下。唯月季尚能一扫芳客绮宾的病色，圆熟的纯白有一种拙而大智的平静，白月季都是怎么熬过不眠夜，此刻我与嘉妃将之唤醒，会让它的纯然和艳美失衡吗？】
“照衣终日嚷着要来观花，帮额娘的忙，矾水描画在她眼里犹如一个精妙的小法术，她很想作一回小神仙呢。我这里是有小帮手，嘉妹妹身边的纪公主呢？除此而外，身边伶俏的女官也可学一学，亲为不难。”
【蓝鼎水浇如瓷盆中，一夜饱饮，据悉月季便会改了花色。】
【3】
“嘉妹妹的小隋珠，必定灵慧可爱，下回千万要带纪公主一道来……”
“至于花样，我这的册子里皆有，妹妹快过来瞧瞧。”
【我回忆起给照衣讲花、讲佛，就像讲一个平常的童谣。我对她说，四有轮转里的“中有”，形具五蕴肉体，犹如她那个年纪的幼童，身段轻灵，耳聪目明，透明地徘徊在空中，寻香保命。陈采秋劝我，在公主年幼时告诉她这些，恐怕不妥，我觉得没什么，她的青春的慧露尚未凝结，只似一片新生的春之绿野，听到什么都不会钻牛角尖，这一点，我本很希望她的长兄也能领悟。】
【想起远离宫廷的训息，我叹了叹，我在他的童年倦怠告假，他亲近灵磐，甚过亲近他的母亲，这使我不得不打起精神，重新审视对孩子的教导——那就从带着她顽乐开始吧。我要答谢丽妃，顺道教了我一个很得女儿心意的小把戏。】

【丽妃剧本第八幕】
【1】
【洁净的水流至瓦檐的青苔上，令人昏昏欲睡的闷热被敲碎，我来到雨湿的廊下，姀孜身边的女侍正候着自己。咸福宫正殿宛若小巧而完整的盆景，清晰地保留在自己内心的浓重雾里。轻快地从身上丢开被雨伞唤醒的影子，在侍儿的恭迎声中进入了正殿。】
“姀孜，你所说的贡茶受潮一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面庞漂浮着失措的焦虑，眼瞳如同泡发的乌木，好沉好重，几乎把我也拖入深潭中，我需加以宽慰。】
“不必太过着急，茶叶也不拘一种，总能找到替代。”
【2】
【正殿里忽然坐入了两位有着激烈芳魄的女人。我看着忽然到访的熹妃，她是潮湿树林深处一颗艳丽的果实，我总拿不定，轻轻捏开那酸涩、清艳的伪装，露出的心思究竟是好是坏。】
【噎人的水气随风潮漫入，摇扇的腕莫名也焦躁起来。听姀孜说起三位管事女官的名讳，果然是几个沉甸甸的姓氏，其中还包含着扬佳。】
“听我一言，三位涉事女官皆身份特殊，系着两宫与丽姐姐的姓氏，此事最好不要化大，若是由谁闹到了敦元娘娘和主子娘娘面前，两宫的面子都不好看。”
【3】
【我虽鲜少出头，不怎么理会宫务，但到底是涉及灵磐与我的内侄，慧因是个好孩子，不因被妃御间的龃龉牵连。听闻姀孜话中机锋，隐约明白是有人刻意为之，细想来，辉和、扬佳、叩德，皆涉其中，的确是个值得做文章的局，眼下的要务，并非找出始作俑者，更令姀孜焦虑的是本就紧张的内府贡茶。】
“姀孜，”【见她已有应下之色，难免出声先止，继而睐起清润眼，拿出认真时才有的、温和而笃决的话腔。】
“熹妃说得极有道理，我觉着当是求一求万岁，你若亲去养心殿求见，必能得万岁垂怜，燃眉之急，也得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