祯明元年四月廿日这一天，皇帝御驾来到大池畔的望江楼，在这里赐宴招待朝中各位大臣。
殿前设有一个水棚，这里排列着皇帝的仪仗队和卫队。殿前的池水中，并排听着四条彩船，禁军在彩船上表演百戏，有舞大旗的，有舞狮豹的，有表演掉刀、蛮牌武术的，还有表演神鬼杂剧的。旁边又有两条船，乐队在这里表演。再旁边还有一条船，船上搭建了一座小彩楼，楼下开了三个小门，有点像演傀儡木偶戏用的棚子。
......
（改编自《东京梦华录》驾幸临水殿观争标锡宴）

【part.1】
引子
内侍 喻仁
“你说因为清晨的一场急雨，原先安排坐席的位置变成了一小块洼地，因此必得另寻一处准备宴席吗？”喻仁面露讶色，但很快镇定下来，虽然像争标锡宴这样大型的宴会他是初次承办，但比这小型的活动他已经办过许多了。
寺人 朱淖
“虽说......”瞅着内侍的眼色，“虽说只是一小块地界，那地方离正席面很远，坐在那处的人官职并不高，也许好几年才能面一次圣......”
内侍 喻仁
在他额头上狠赏了一记爆栗，啐了一口：“这是救你，更是教你！往后把舌头嚼烂吞肚子里揣好了，也不该乱言语，连累了别人。”喻仁一琢磨，“办法不是没有，只是要经贵妃拿了主意，我等再办事才妥当。”
寺人 朱淖
“内侍，这是否不太妥当......我是说，虽说......”他畏畏缩缩地看着喻内侍瞪住他的眼睛，大胆说出来：“虽说之前皇后生病，贵妃临危受命，但如今皇后已经好了，是否应该向皇后禀报？
内侍 喻仁
“哼，就你也配教咱做事！锡宴一直都是按贵妃的意思准备的，难道越过贵妃的意思，巴巴的找皇后讨赏？得罪了贵妃，日后还有我的好日子么。”喻仁在朱寺人腚上狠踢一脚，直奔后妃观赏争标的青幕而来。
内侍 喻仁
喻仁虽骂了朱淖，心中却警醒起来，朱淖的话并非全无道理，他还是小心点为妙。到了青幕外围，喻仁看见里面影影绰绰许多人，他留个心没贸然开口，发现贵妃身边的人从此处出入，他才确定此处就是贵妃一个人的座位了。
“娘娘，奴婢有一事禀告。因清晨急雨，锡宴东南角的位置成了一块洼地，即使排空了水，也难以成为坐席。距原先宴席有十步之处，可以重新布置，但就怕委屈了前来赴宴的官员。所幸因湖边常有急雨，旁边殿阁里也提前有准备。此事奴婢不敢擅作主张，故来请娘娘示下。”

皇后 曹引嘉
急雨易晴，争标时已然云淡天青。大池四岸垂杨蘸水，细风偶尔撩过两边帐幕，便可一一览看年轻的面庞粉面含春，垂髫幼童凭栏探看。以及兴致高昂众人，到争相竞逐时呼声震地。而女眷诸帐正中，青幕之下，皇后依旧端坐不苟。先前的病恙并没有使引嘉在今日失去庄重，她带着得宜的姿态不时指点着一些打点、赏赐的关窍。
在众人注意为争标吸引之时，一位内侍在青幕外躬身请示，清晨意外急雨，是否易换座次乃至易换赐宴场所。此事确实需得有人点头做主，引嘉很快有了主意，正待吩咐时却看见禀告此时的内侍躬立所向，分明面向侧首之人！一时的静默里，引嘉确信贵妃也分明到了查觉此中古怪，于是带着笑意，将落在内侍身上的目光移转向贵妃。
贵妃 孙梦真
远处笑语嬉声隐约透帐而来，帐外彩带随风飘扬，轻柔尤胜湖畔的细柳垂杨。帐中忽然静谧，却见贵妃的目光自皇后处转过来，似乎才见这内侍所向并非中宫。蹙了蹙眉，若有责怪之意，语气矜淡：“还有何事禀报？即便与秀华殿相关，也当首报于殿下才是。如此糊涂，实乃大罪！”
内侍 喻仁
喻仁立马就跪倒在地，他脑门心冒着汗，很想用手去挠一挠。
“奴......奴婢有罪。”他高声唱着，然则他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并不知贵妃为何忽然用并不存在的“秀华殿”的事来加罪于他，他五内俱焚，急着为自己辩解，着急间忽然又想到朱淖的话来——完了，果真让那小子说中了，他掉到皇后和贵妃的夹缝里去了。
“奴婢糊涂，奴婢想着贵妃在此，想着将秀华殿的事务也禀告了，忘了向殿下禀告，奴婢该罚，求殿下开恩，饶了奴婢！”
贵妃 孙梦真
贵妃看着那内侍说罢，便即起身向皇后行礼，姿态低微，却并不如何惶恐：“虽则如此，因妾之故，有损殿下威仪，妾实不敢安席。”
皇后 曹引嘉
今日争标锡宴，引嘉本不意在此动怒论罪，好在激越击鼓之声掩盖内侍告罪之声，未将众人注意引来。眼看二人先后告罪于座，引嘉先是对着身旁贵妃轻声发令：“今日并非家宴，贵妃万毋在此失了皇家体面。我尚未置一词，你又何故罪己请罪，安座下吧。”
为首船只此时夺胜，两岸的水波渐渐趋于平静，而青幕之外，引嘉隐约可以看见跪地的内侍额头挂满了湍急的汗珠，正顺流而下。引嘉心里隐约洞悉因由，但不急于拆穿呈上的借口，先吩咐眼前急事：将座次移去十步，再以天家之名赐以美酒。皇后说罢，扫过二人：“秀华殿若非十万火急之事，且先领命办此事吧？”

贵妃 孙梦真
“殿下慈恤，妾惭愧。”贵妃赧颜微一低首，随即退步归座。重新端视帐外，贵妃的神情又与方才赏看杨柳春风时别无二致，悠远宁静中藏着疏离。不过这一次她什么也没有看入眼。耳边听着皇后的几句吩咐，心中已自觉想象出皇后于座中仪态矜严，发号施令的一幕，甚至连停顿时可能扫来的目光也一并想到了。这时便忍不住确认般地看了旁边一眼，不料正捉住一点余痕。不知道为什么，贵妃忽然很淡地笑了笑，下一刻却又恢复平静，顺从低首，没有一句多余的谦辞解释，也不再多看一眼那名内侍：“自然，悉从殿下钧命。”
皇后 曹引嘉
与贵妃琢磨的这十数年里，引嘉与她时近时远，亲昵有时，疏离有时。但在此刻，面对她的浅笑低顺，如同多年前那次回护的心意，引嘉心头高山之巅的疑云莫名散去大半。
这样谦顺和婉的外表之下，是否表里相一？引嘉深望贵妃的瞬息，杨柳绿波没有颜色，鼓点呐喊都没有声音，引嘉陷入僵局之中，看不透咫尺之人的真心实意，只觉得心火烧燎起来，一种烦闷的心意涌上来，皱眉问道：“这名内侍是受你之命来打点今日锡宴之事吗？”
贵妃 孙梦真
贵妃抬起眼看向皇后，她想过皇后或许会这样问，却没想过她会皱眉，会这样直白地流露出不满。怔了一会儿，毫不错眼地看着皇后的面容，轻轻地：“殿下，不是妾。”许久没有这样放纵自己的目光，任它在敬顺回避了十数年的王妃、中宫的面容上停留如此之久。实则也不过两息而已。目光终于低了下去，“自殿下大安之后，妾无一事敢擅专。”
皇后 曹引嘉
皇后没承想这样从来回避的目光会在此时相遇，承载世事的四目相对就在瞬息，但很快因为规矩礼教失去交流。贵妃垂首低眸时，引嘉的目光仍在守候此次相遇。良久之后，新声竞奏，杂剧上演，众人的目光再度为热闹景象吸引。引嘉有些怏怏的，这时才开口慨叹道：“我病一回才知晓，时过境迁，你已有了独当一面的本事，有时已不必我事事操心亲为了。”
引嘉并没有放任这样情绪肆意蔓延，纵使心绪难宁，但很快恢复了平静肃然的仪态：“内侍回话、行事不分主次不堪重用。即使是用错了也并不打紧，打发另配差事也就是了，我并非要怪罪你。你我是共处多年的姊妹，你的潢、洁是泓与彤儿手足。彼此之间要恪守礼节，友睦亲善才是真正紧要的。”
贵妃 孙梦真
为皇后此言，心中酸楚，却习惯掩饰地微微一笑，不欲使人察觉。帐外喧天热闹，风柔柳翠，晴丝袅袅，都与此间并不相干。言语只是低婉，全无迫人之意，也不曾特地去看皇后：“殿下此言，甚于问妾之罪。倘若妾言行有逾礼、不睦之处，恳请殿下施行教诫，妾无不感激。如今日差错，虽殿下有心顾念，妾无意恃情分而乱规矩，更不欲他人以为，妾有丝毫非分之想。”极短的停顿，“锡宴之后，您可以不必顾全妾的颜面。”
皇后 曹引嘉
引嘉的心思并不在霁色春光与繁华表演上，但认真观赏的情状。猜忌的心火不知是何时埋下的，总是无法熄灭。它被内侍的言语动作鼓吹地高高燎烧，此时被贵妃的谦顺温柔抚和地奄奄息伏。冷淡的语言掩护着引嘉的心思：“你是南平国的贵妃，我不会不顾你的颜面。但满口胡言的内侍，不论是否贵妃授意，我决计不会任用。”
贵妃 孙梦真
两人互不相视的交谈，仿佛一种来自多年克制和掩饰的默契。贵妃的目光透过帘隙，平和而温柔：“妾明白。这样的人愚钝不堪用倒在其次，倘若别有用心，实应论大罪。”稍微低声解释，“妾先前假借旁事斥责他，并非是想为他脱罪，只是不想教这样愚钝或险恶的人将殿下……和妾，置于那样难堪的境地。无论殿下如何处置，妾不会置喙。”

皇后 曹引嘉
稍远处，演绎杂剧的伶人声声诉着衷肠，惹得年轻的女眷动容叹泣。而此处贵妃与皇后的低声交谈并未引人注目，皇后的神情仍未因贵妃柔和的言语、声缓的解释有过多的变化。端庄的面容收敛着情绪，照旧是平和而又淡然“既然贵妃没有旁的用心，想必更能够秉公处置。也好让人知晓……贵妃与我总是一心的，不是吗？”
贵妃 孙梦真
一心……贵妃沉默着，在心内深深一叹。这种表态，她原本求之不得，现在却成了毫无意义的试探。最终贵妃还是强令自己打起精神，说出早已想好的处置：“ 无论他是否别有用心，这样的资质，都不适合再上殿侍奉。虽然……论迹不论心，但妾仍主张削去他的品级，贬为杂役，终身不得考核升迁。”贵妃的目光看向皇后，落得很轻，却蕴藏深重，无论疲惫、失望还是其他什么，都混作一团墨黑，不可分辨，“殿下，以为可否？”
皇后 曹引嘉
惩处罪罚，皇后已惯于果决断定，有些事上甚至懒怠于费心耗力去听分辨之词，然而……
皇后大抵想从那张温和静谧的脸庞上看到其他神情，又或许想听到些别的陈词。这是一种连她自己都分说不明的心绪，这样的心思终于在听到贵妃说出处置后暂时休止了。注意到目光投来，皇后抬眼深深睨看，在那样复杂的眼光中缓缓说出“贵妃之见——甚好。”
错眼不看后吩咐道“那么，便在锡宴之后将贵妃的处置宣读于那名内侍之前，亦以儆效尤。”
贵妃 孙梦真
“谢过殿下成全。”低低答罢，贵妃正回了首。帐外锣鼓一换，丝弦轻起，悠扬地填进两人间的沉默空白。却忽听贵妃开口，“您会怀疑，用心险恶、指使他的人是妾吗？”
皇后 曹引嘉
皇太后与皇贵太妃祥和安然地相近安坐着，大臣王公的席位上，各怀心思的众人言笑晏晏，把酒言欢。引嘉将这些样子收入眼中，看着大池里的水推动着水波，蓦然觉察到：作怪的不是昔年入宫的那段谈话，不是雨夜里堕马的心结。早在川水流淌过大地，江都建成、禺水引入之时或许便已造成今日的局势。
眼下大池之中，争标的船只息鼓后很是祥和宁静。皇后没有接过贵妃的话，只是平静地说道：“贵妃，看戏吧。”
贵妃 孙梦真
贵妃自嘲一笑，又有些释然：“是妾多虑了。”是自己早生忧怖，再多探问，恐怕也无济于事。远处碧草如茵，芳树成行，一派开阔景象，贵妃堪堪平持目光，不教轻易坠落。长久的默然之后，心内却难以遏制地浮出一问：纵使再明白，自己又何时才能不忧不惧呢？

【part.2】
祯明元年，二人似乎已成水火之势，然而十三年前，引嘉与梦真一前一后进入英王府，二人年龄相仿，性情相投，在陌生的环境中很快引为密友，那时之光景与今日却大不相同。
【乾化二十一年 五月八日 英王府】
英王妃从傍晚时分便在奔走预备。当晚霞散去，月上柳梢，明日入宫所需已一应齐备，只是英王妃似乎有心事，很长的时间里她缄默不语。
英王今夜不回府的讯息从小厮口中传来，引嘉淡淡应下。即使英王身在此处，想必也不能觉察今日引嘉的两样，不能体贴她的心意，纾解她的烦忧。晚膳在此时传上，本要为英王与王妃侍膳的孙侧妃也从外进来，规矩立着。
曹引嘉：才说王爷今日不来了，你别拘束着了，坐下与我一同用饭吧。
孙梦真：是。
她从容行了礼，目光在王妃的面容上多停留了一瞬，随即入座。用饭时彼此没有说话，但偶尔目光相交之间，都惯有一笑或是点头。今夜虽不必侍膳，孙侧妃却依旧格外注意着王妃举箸的动作。用过饭，她还留下没走。孙侧妃立在王妃身边，看了眼透窗的月色，又温柔看人。
孙梦真：我陪姐姐去园中走走？
如此一问，正中引嘉下怀，更以温柔的笑意应允下来。二人相与步至庭前，皎白的月光将横斜的竹影送上窗台，清风将花香迎送。二人在池边停下，望着粼粼波光。
曹引嘉：想入宫看看吗？
梦真与引嘉相伴而立，池中一水两亭亭。
孙梦真：听闻昱山秀美，禺水阔大。
孙梦真：姐姐想带我去吗？
曹引嘉：不止昱山、禺水。云光殿旁遍植的繁花，你也一定喜欢。
引嘉如此说着，就像来到禺水之畔，看着游曳的浮云缓缓飘过，风吹散扰人的烦思，盛放的鲜花明媚鲜妍。
引嘉心头的阴翳就像偶有的浮云遮蔽月光，在风一吹之间，就豁然开朗了。
曹引嘉：不过不能是明日。
曹引嘉：明日要拜会长辈，恐怕不能顾及你。到来日宫廷盛会时吧，在长辈跟前点过卯，借着人多之际便有暇带你走走了。
孙梦真：好。
静谧的夜风中，她看向引嘉，眉眼俱笑。
孙梦真：山、水，还有云光殿的繁花，我等姐姐带我去看。

【part.3】
一切的转变都从这一日开始。
管则绵为免董氏之祸在下一代继续发生，将引嘉召入宫中，提点她不应太过相信其他妃嫔，只有坐稳英王妃之位才是作为正妻的处世之道。
引嘉不认为梦真会像董氏一样，她也不能否认皇后的话是错的，她只能逼自己照皇后的话去做。
【乾化二十一年 五月九日 广明殿】
皇后 管则绵：（听闻宫人禀报董昭仪前来请安，面色淡淡的，只当作没有听见。重新看向英王妃，才见缓和）新人入府，你们相处得可好？
英王妃 曹引嘉：（董昭仪前来请安的禀报分明清清楚楚落入耳中，而眼前静坐的妇人却又恍若未闻，引嘉分辨不出皇后是否因久坐而神思不济亦或是因病又陷入长久的深思。面对问话，引嘉很快对答道）孙妹妹敏且知礼，文妹妹年纪虽小，却兼具德才，儿臣与两位妹妹相处很好。（恭顺请示）母后，昭仪娘娘前来请安，儿臣是否先行退下？
皇后 管则绵：不必，（朝宫人略一摆手，看也不看地任她退下了）既知你在此，仍然请见，她哪里是诚心请安，不过做给人看罢了。（淡淡讥诮）人一旦有了倚仗和底气，便会忍不住肖想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看着面前年轻的英王妃）引嘉，你是正妃，与她们不同。你可以怀之以柔，却不能忘记施之以威，如果让她们早早就生出了逾矩的心思，日后一旦有了倚仗，难免不会做第二个董氏。
英王妃 曹引嘉：（昭仪娘娘时常陪伴在皇后左右，又有哪里不合心意呢。如同孙氏性情温和，原本很称引嘉心意，为何不能真心相对。但长辈的教诲，引嘉不疑有他）儿臣受教了。

【乾化二十一年 五月九日 英王府】
英王妃 曹引嘉
从广明殿出来，引嘉不自觉走向禺水之畔。此时正是游弋的浮云飘过禺水的时候，云光殿立在禺水之旁，揽尽芳华。象征与朝阳同辉的广明殿在日复一日的药草熏陶中，仿佛失去了与云光争辉的气势。
皇后今日的话在引嘉心中并非雁过无痕，正因实实在在听到心里，反令引嘉不知回去当如何“施威”一贯温和的姐妹们。顿足在此，引嘉享受落日前的宁静，渴盼长日无尽，宁静永恒。不解心意的西风偏偏此时撩拨水面，在感觉起风时引嘉不加思索转身离去，天色渐晚，留顿太久是不合规矩的。
载满心事的车辙缓缓停在英王府前，从府外行至住所，引嘉一路不发一言。宫人们无不屏气聚神，静待王妃安坐示下。只听座上终开尊口，问道“孙侧妃何在？”
英王侧妃 孙梦真
这一日按例是王妃进宫请安的日子。虽然平日里她们相处得很好，但梦真仍然会因为王妃短暂的离府而感到轻松。听闻传召时，她正在侍弄美人觚里的花枝。
“殿下已经回来了么？好，我即刻便过去。”
又审看一回，梦真满意地点点头。不必吩咐，便有宫人捧来铜盆巾帕供人净手。打点完毕，出门时还让人带上那一瓶新花。
进入正屋时仍满怀欣喜，期待与人再次谈花论艺。但第一眼便看到座上的人神情沉静，似乎并不像往日一样面带笑容。或许是皇后殿下有什么教导？梦真下意识收敛神态，端正地行了礼。
“殿下，是有何事要嘱咐妾么？”
英王妃 曹引嘉
入宫一日的提心担惊令引嘉深感乏累，这样的傍晚，引嘉最愿与孙侧妃一同谈花论艺，或可秉烛各自读书，静静坐着也很相宜。冷静的目光捕捉到孙氏从满怀欣喜到端正肃礼不过在瞬息之间，从她矮身行礼的动作中，一捧花跃入眼中。火红的花瓣如同能引来飞蛾的明烛晃晃惹眼，引嘉入神看着，忽然想起禺水之畔，云光殿中那簇在风中摇曳生姿的鲜花。今日引嘉并没有从前那样用和善温柔的笑意迎接孙侧妃的到来，施令使人坐下，冷淡问着：“我不在王府的时候，你都做些什么？”
英王侧妃 孙梦真
即便二人有正偏之别，但王妃从来以礼相待，甚至可以说柔和亲近，未曾有过如此情淡意寡的态度。何况今日言下隐然审问之意，让梦真不由怀疑起自己来，难道今日的言行有什么差错？可细细回想，似乎并无不妥。
“妾今日，与文妹妹在园中手谈、赏花，午后在自己院中不曾出去，仔细侍弄了这一瓶花。恰听闻殿下回府，便带来请您赏看。”
这时梦真才忽然想起，王妃回府，应当有脚程快的宫人先行通报打点。而今日却未听闻，直到王妃回府召见。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此时却来不及追究，先起身施礼
“妾未及门前相迎，怠慢殿下，还望恕罪。”
梦真微微垂头，恭顺地认错。可是她心里仍然忍不住疑惑，王妃当真是因为此事而不愉吗？
英王妃 曹引嘉
看着孙侧妃施礼垂头，原来不必横眉冷对，只消轻飘飘一语便可使维系数月的平和在顷刻之间微妙转变。引嘉心里不是滋味，她心知此刻用玩笑岔过便可恢复一派静好，但她心中所信世上比圆满更紧要的，是皇后的教诲，王妃的职责。她保持着严肃仪态，磋磨着孙侧妃，更像是为难自己：“我想比起下棋赏花，你更应担负起我离开后的王府后事务。”
引嘉语气并不严厉，但温暖的烛火映在她年轻的面庞上，她的神情看起来依旧冷冷的：“王府里的日子虽说不必像在外面一样处处索求周全，事事需要隐忍。我很少用规矩礼仪来约束你们。但你应该明了，礼不可废。”

英王侧妃 孙梦真
梦真安静地听着，好像忽然回到了习礼的那些日子。嬷嬷一边训练着她们的仪态，一边说着磨砺心性的教导。那时她以为入府之后会像嬷嬷所说的那样，勤谨侍奉殿下，抚育子女，心里永远记着规矩。可后来又是因为什么，她竟会以为自己可以不用这样呢？梦真想起以往见面时，王妃每一次的温柔笑意，还有她愉快从容地招招手唤自己“孙妹妹”的场景，思索之后含笑答应自己的要求，决定带梦真和容清去看禺水的场景，还有她下棋赏花时偶尔扬眉的神采，还有许多许多，无言的优宠。
而此刻，面对王妃的责备，梦真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她只是将目光垂向地面上宝座的阴影，默然无言。王府后院事务，在王妃的安排之下一向井井有条，其余人从未沾手过。或许王妃今日真正想说的，是最后一句“礼不可废”吧。说不清是出于不解还是不甘，亦或是一点点眷恋的幻想，梦真没有一直沉默下去。她面容低垂，神情似乎很平静：“殿下……”她从自己的声音中听到了一丝涩然，但也仅止于此了。
英王妃 曹引嘉
光影晦暗，尚能勾勒出孙侧妃柔弱侧影。一声意味深重的呼唤使心底涟漪泛动，引嘉冷峻的面庞稍稍动容了。若孙侧妃此刻能抬眸对看，大约能看出来不及藏匿的真实心意。但孙侧妃始终低首，引嘉至终也没有得到一句分辨。
引嘉也缓缓把头低下，她执扇半掩着脸，这下神情便看不十分分明，先发诘问：“你今日是怎么了？殿下就要回来了，如若看见你这样的神情仪态还能舒心吗？”
英王侧妃 孙梦真
王妃没有回应。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梦真仍是矮身行礼的姿态，肩背纤薄却削直，她缓慢地闭了闭眼，睫羽投下的阴影如此柔和，又好像蔓延着一种冷意，成为她脸上淡薄笑意和自嘲的底色。然而这种神情在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就消失了。梦真抬起头，目光轻轻看向宝座上的人。在扇面的遮掩下，几乎不能窥见王妃此刻是何种神态。但这种回避本身也昭示着她对今日转变的一丝不坚定。但是，同样也仅止于此了吧。这并不能改变什么。这一次并没有让人等太久，心中千回百转之际，梦真看着王妃，冷静而又平和地：“妾有负您的期许，心中愧疚难当，一时失态，还请王妃容许妾暂且告退，稍后再来侍奉。”
英王妃 曹引嘉
短暂落在孙侧妃肩头的目光在触及她将要抬头的动作选择与她错过，此刻引嘉的神色神秘，喜怒不可捉摸。咫尺之距，疏远的声音仿佛远隔云水：“不必来了，退下吧。”
当孙侧妃退下，很会察言观色的仆奴退立在外，平日里聒噪的虫鸣声也休止了，内外俱寂，引嘉突然觉得少了点什么。不是腹中饥饿，珍馐摆在桌前，没有动筷的欲望。不是身侧虚空，两个孩子正被携来在膝前问安。也不是英王，婚后四载，他一直给予足够的敬重，再晚一些，他一定会来过问今日入宫的事宜。引嘉摆弄着桌上的花草，兴致缺缺。拿起桌案上的书，只觉得少了兴味。最终拿来了对得严严密密的账册，映着灯细细查对，只在此刻心里暂除了杂念。称心在旁劝告账目无错，切莫苦熬双眼。但引嘉摆了摆手：“错了，今日一定有哪儿错了。”

【旁白】
严肃又古怪的氛围笼罩着整间屋子，侍者们全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稍动。但他们的余光是自由的，让他们得以不动声色地关注着视野边缘的情况。孙侧妃全了礼，起身时似乎不易察觉地稳了稳，缓缓却步之后，才由侍女扶手走出。在孙侧妃身后，那一瓶错落有致、火红明亮的花枝屈身于低首细步的侍女怀中。然而与来时相比，不知是黯淡的天光模糊了它的美丽，还是人心易变，对它的喜爱已消退无余，这些花枝落在人们眼中，已经不复鲜明媚。

【part.4】
这场彼此口是心非的对话后，引嘉和梦真都默默遵守着她们应有的矜持距离，两个纯真的年轻人在刚对对方充满好感的时候，就不得不因为在她们这个年龄和地位无法理解的、上一辈人强加的意志渐行渐远。
别扭的互相矜持在一个雷霆之夜被打破。
滔天大怒的高昇回到府中，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侧妃孙氏会借自己的声势打死无辜小民，甚至强逼受害者一家离开川水。他绝不能想象，也不能容忍、姑息这种事。
【乾化二十一年 五月二十日 英王府】
英王 高昇
高昇回到王府，已经是巳牌时分，他直直往孙侧妃所居的院子所去，进了门，手下人把满屋子的已经熄了的灯点得通亮，他坐在桌前，面无表情，身前是夤夜忽然被惊醒，衣衫不整的孙侧妃。
“你今日去了哪里？”他问。
英王侧妃 孙梦真
虽在夏日，夜里仍有些凉。噩梦惊破，却是直面雷霆。梦真乌发半散，与薄薄的外衫一道潦草地披在肩上，心中充满了梦与现实交织的惊惧。面对质问，她强撑着看了高昇一眼，而后扶着侍女的手跪了下来。
“妾出府去见了妾的兄长。”
英王 高昇
他眉宇蹙起来，又问：“还有呢？”
英王侧妃 孙梦真
闭了闭眼，失力似的急促吐息了一回：“妾原本打算去看一看，不让兄长再糊涂行事。可是……妾没能劝住兄长，反倒让他以为有恃可凭。”羞愧艰难道，“是妾没有做好，令殿下蒙羞。请殿下责罚。”伏身拜下。
英王 高昇
高昇扔下一张状子，声音冰冷：“这张状子本来在谭稹手里，他亲自送到我手上了，你知道他要拿什么来换？”
“谭稹以为捏住我的把柄，竟敢拿这个要挟，”他一脸轻蔑，“我为什么要替这种巨蠹一样的东西开脱。”
“不过是起了一点口角，就活生生把人打死。闯下大祸，不仅不伏法认罪，还要强逼家人离开川水。”他慢慢问：“他是仗了谁的势？”

英王侧妃 孙梦真
梦真听完却直起身来，外衫从她肩头滑落，夏夜的凉意自地下逼来，从风中迫入轻薄的中衣，势必要沁进心里才肯罢休。明亮的灯火之下，她此刻的低微全无所遗地露于人前。但这样的逼问和羞辱，她不愿再默默忍受。梦真抬起头，直面高昇的逼视迫问，缓缓回道：“有污殿下英明，是妾与兄长之过。此等大事，自不能容情。妾已陈罪，请殿下降罚吧。”
英王妃 曹引嘉
梦中镜花水月被从天而落的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嘉捧心惊起，觉察出深夜中的变故。别院通明的灯火，嘈杂激越的声音向引嘉递送孙侧妃此刻处境。想起今日孙侧妃回府时的满心忧忡，即便此刻二人之间横着一道微妙的鸿沟，引嘉还是无法闭起门户对此视若无睹。仅仅是稍整仪容，便从黑夜中穿行到孙侧妃的院落中。
立在孙侧妃之前，隔挡着高昇犀利的眼神与冰冷的神情，身后的影子为孙侧妃提供庇护之所，遮掩着她此时不整的衣衫与无所适从的境地。引嘉施礼：“还请殿下息怒。”递去一盏菊花枸杞茶以平肝火，平和劝慰着：“并非妾身为孙侧妃开脱，只是仗势欺人、以权谋私之事，绝非孙侧妃作为。今日孙侧妃之嫂的确来府相寻，门房可见。恶人寻衅，小人要挟，此中事实在与孙妹妹无尤呀。”
英王侧妃 孙梦真
预想中的难堪境地被王妃中止了。梦真处于这道同样纤弱的背影的庇护之下，没由来地生出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恼，不知是对谁。因为王妃的回护，梦真也失去了方才面对高昇的坦然。虽然她不想一再地分辩，乞求那一点施舍般的宽恕，但有了新的顾虑，她还是放任了自己缄口不言。
英王 高昇
没有想到王妃会出现，他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近来二人关系不睦，连他都有所耳闻。他也没有接过那杯菊花茶，他看着王妃，又看向断木般直楞跪在一旁的侧妃，思考她们所言的真假。
正当时，随从进来，附耳低言几句，高昇站起来，居高临下地审视侧妃，又蹲下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她的脸，忽然嗤笑出声：“胆儿真是肥啊。”
重新站起：“孙元勰闻讯连夜潜逃了，我这内兄消息是真灵通。”他瞥一眼侧妃，对王妃说：“大晚上的到这里来做什么，回去睡觉。”
英王侧妃 孙梦真
高昇的目光从梦真的脸上密密地扫过时，她不由闭上了双眼。她从高昇眼中看到的漠然怒意与轻佻审视却不肯轻易放过，如细密针尖一般刺痛着她的心，越是强忍，越是引出肌骨的颤栗。可她还有什么办法呢，在高昇面前。而后听到这则消息，梦真甚至未曾细想缘由，也忘记了悲怒，只是生出一丝惶然的庆幸，兄长真能逃走吗？然而待到将他语意真正串联起来，梦真的一颗心却沉到了谷底。这一刻，往日龃龉皆可释然放下，而是否自作多情也不在所虑了。
“姐姐，”
这一声初情真意切，仿佛回到结识之初，两心无暇。
“多谢好意，但请您勿忧劳，珍摄己身，早些安歇吧。”

英王妃 曹引嘉
引嘉知晓高昇杀伐果决的脾性，当动荡的黑暗里尽是刀光剑影时，引嘉为他拭剑助力，同御外敌。但今日，对待与他曾亲如一人的姬妾，他眼神仍有如刀剑，话语化作利鞭，毫不留情地鞭挞笞打。引嘉不禁萌生出兔死狐悲的悲凉，袖袍里的双手在仲夏时节里毛骨战栗，这一回不能做到拔刀相递。
一声呼唤将不附体的神思唤回，站定在此，连引嘉自己都觉得莫名。她没有听令离去，也没有对孙侧妃付以回应。只是尝试着将高昇引回座，拉远他们二人的距离，恳切深情地说着：“殿下，孙侧妃入府一载，同王府历风雨、共安危。她怎会不知道您的脾性，又怎么敢仗您的声势唤风雨。”
微微侧身，回眸的间隙时向孙侧妃眨眼示意：“请殿下听孙妹妹分说两句。”
英王 高昇
再不悦，王妃面子依然要给。她有平息怒火的能力，一番劝说加上动作，高昇脾气软和不少。
没有入座，但也没有离开，他站在原处，给侧妃分说的时间。
英王侧妃 孙梦真
梦真跪立此处，但闻王妃句句替她剖白，不觉泪意盈睫。原来此前她从未理解所谓女子柔顺之德。平日的体贴迎合，一时的屈己相从都不够，要这一世都俯身相就。她微微张了张口，慢慢扬起一双朦胧泪眼，语意深慢：“妾蒙殿下深恩，岂敢行此损伤王府名誉之事。得知兄嫂起意，妾亦不敢放任其妄为，欲出府制止。谁料妾一至，更使人误会。妾虽驳兄长之意，加以严词申饬，但骨肉相系，落在旁人眼中，便是百口莫辩。”气息稍缓，闭眼时泪睫失珠，入面湿痕，“妾惶急悔愧，不敢立即使殿下王妃闻知，此为妾处置失当之罪。”
英王 高昇
高昇看着侧妃的脸，挂在她下巴上的泪珠让他想起她是叫梦真的，他是用这个名字轻声呼唤过她，她也是因此把全身心托付于他，她对于他的一切发难，毫无办法。高昇的心像忽然被冷风破窗而入而渐渐熄灭的炭盆一样，他看向引嘉，又向梦真看去，沉默地独自往外走。
手下人随之离去，满满一室骤然清空，只余正侧二妃。
英王侧妃 孙梦真
梦真含着示弱的眼泪，眉尖微颦，只平平看住他垂下的一段袖袍，直到高昇一言不发地离去。
梦真的目光被并未追去，心中却已然勾勒出他由侍从拥簇而去的身影。此刻屋中虽有几名侍女，经此一遭，皆不敢轻言妄动。或许也因雷霆未落，出乎意料，如在梦中。究竟是什么延缓了高昇的怒意，为侧妃一院上下挣得这一线喘息之机。模糊的想法隐隐浮现，又被按下。梦真以袖稍拭泪痕，转而看向王妃。此时一动，才觉膝下木痛：“今日，多谢姐姐。”
英王妃 曹引嘉
好比风中摇曳的鲜花面对即将来临的雷霆暴雨只能任凭摧打，孙氏如今大抵如此。引嘉双眼的神情温柔却又坚定，在高昇看向来时无声陈诉着回护孙氏的决心。然而看着高昇不发一言，引嘉唯恐怒极之下将要降罪，趋步更严密拦于二人之间，使孙氏不必直面怒火。但严密预备之后，并没有等来怒火，却是意外地迎来平静。
偏院里的阴翳随高昇离去消散，夤夜里张牙舞爪的灯火终于温暖可亲。卸下防备与担惊，引嘉突然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面对攸关时刻所流露的真情，此刻恢复冷静后才觉出不合时宜。当危机散去，引嘉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平静地说：“夜深了，歇息罢。”
英王侧妃 孙梦真
梦真凝视着王妃，执着地要从她平静的面容之下看出矫饰的痕迹来。但王妃并未久留，也似无意此时论罪，嘱咐了一句便带人离开了。梦真的目光追随着她，殷切深沉，直到薄衣披落在肩头，才疲惫地垂了下来。回想今日种种，此时满心只有一句：这到底算什么呢？

【part.5】
王妃的阻拦为梦真挡下了最坏的结果，此后无论如何处置，至少高昇已经冷静了一夜，而梦真也不会再让自己这样狼狈。所幸梦真的父亲及时止损，挽回了此事。只是个中经过没有多少人知道，包括此时的梦真。她只知道高昇的怒火消减了下去，蹙眉的时候也不那么多了。在轻飘飘的惩罚之后，她还是王府的孙侧妃。
此后王妃对孙侧妃仍然冷淡，仿佛那一夜冒雷霆之怒劝解高昇只是出于正妃的职责。事实上，王妃也的确如此说了。不过孙侧妃并不相信。难道从前的言笑晏晏也是因为正妃的职责吗？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呢？虽然不知缘由，但孙侧妃不想就这么容易地走入王妃预设的道路。她决定先唱一段时间的独角戏，不去在意王妃的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