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转眼即逝,在谢霁沉溺于美貌和胡思乱想之间切换了好几次之后,两人来到了诺敖扎山山腰上的极光天空站(注3)。永夜覆盖的旷野上,这个远离人烟的山边木屋屏蔽了来自人间的一切光和声,眼中所见,只有深邃广大得仿佛正拥抱着自己的无穷宇宙,以及绚烂得让星月都黯然失色的壮丽极光——
绿色的幽光仿佛一匹匹散落的绸缎,重重叠叠,飘渺无定,占据了整片天空。那不似人间的美感,似乎与冷硬的夜色无法相容,于是便以柔软的光芒一点点驱走黑暗。它分明没有阳光的耀眼和灼热,却依然在夜空下静静地拥抱着这片天地,照亮观景台上每个人好奇的笑颜。
以谢霁的见多识广,也不由得为这天地之间绮丽至极的奇伟景象所震慑。正惊叹不已时,忽听吴姒问道:“谢霁,你不是一直都想问我,到底是什么时候真正爱上你的吗?”
谢霁闻言悚然一惊:“我没有……”话音未落,吴姒已经轻笑道:“别抵赖,就你那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情景,我随手都能数出十七八次。还有那次在熹江边,在岳总办公室外面,还有那次看完《乱世佳人》,你还想问我是不是真的爱你,对不对?”
谢霁顿时窘迫到极点,本该反驳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爱”,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他爱她,用尽十分的赤诚和真挚,但却不知她会否付出同等的回报。她属于这朦胧的夜,是月,是星,是不可捉摸的夜色,他得以沐浴清辉,沉浸夜色,却看不透对于星、月、夜而言,给予他的这一切到底所值几何。
却听吴姒笑叹一声,说道:“那次拿下时代华纳那个项目,我和你去任无晴的会所庆功。喝到半醉的时候,我问你,一向自律、谨慎、从无瑕疵的谢大少爷,为什么不惜毁掉自己维护了二十多年的形象,也要和我这个恶人同流合污?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吗?”
谢霁一怔,随即开口:“记得。我说,我只是和你在一起,并没有‘同流合污’,而你也没有恶劣到能用上‘同流合污’……”
“少给我扯这些道貌岸然的。”吴姒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她伸出双手,覆上谢霁双手手背,然后紧紧合在胸前,一如虔诚的教徒。她将目光定定地锁进谢霁的双眸深处,仿佛要像毒蛇绞缠般将他捆锁到生命尽头:
“你说,哪怕再十恶不赦的人也有值得被爱的一面——更何况你不是,你只是被阳光遗弃了而已。
“你不是第一个试图让我相信他爱我的人,也不是唯一一个替我找理由辩解的人,更不是那些想要‘救赎’我让我改过自新的人。
“但是,是你第一个告诉我,哪怕满手污秽,哪怕死不悔改,我也一样值得被爱;哪怕我不被世界所爱,你也会闯过整个世界,到这个被阳光遗弃的地方陪伴我。”
吴姒松开手,转身倚在谢霁胸前,举手指向天际的极光:“谢霁,你知道极光形成的原因吗?”
双手把爱人的腰紧紧搂住,谢霁知道她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
“在被太阳遗弃的极地,来自宇宙深处的带电粒子因为被附近的磁场所吸引,冲进地球的大气层。它们与大气分子激发反应,爆发出的能量以光的形式释放,为这片极夜带来光明。”
双手覆在谢霁搂住自己的双手手背上,她以谢霁从未听过的语气说道:“我的人生,从开始就在北极圈里,照不进一丝阳光。在前面二十多年里,我生命里只有黑夜,也早就习惯了黑夜,以为自己已经不需要光——直到你从另一个世界来到这里,坚定地冲破这片大气层,在永恒的黑夜里点燃绚烂的光彩。
“谢霁,你就是我的极光,我世界里唯一的光。你让我相信自己能被人所爱,让我发现自己也能去爱别人;你让我相信世人之间并非只有虚情假意,让我也尝试去为其他人做些什么。
“所以,谢霁,我一定不会失去你。我会把你死死捆在身边,不管何种手段,不惜一切代价——无论是我的代价,还是你的代价。”
谢霁没有听清她的威胁。
因为这一刻,他忽然恍然大悟,将两个人之间缠搅不清的关系一点点理顺;他恍然大悟,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蛇蝎般的女人毫不防备;他恍然大悟,那个他自认为将两人捆绑在一起的“共同利益”,却始终无法勾勒出轮廓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他对她的爱。
他执着赤诚地爱她,她便回以炽烈和无悔。因为她爱得炽烈,他便得以卸下防备,在她身边夜夜高枕;因为他爱得赤诚,她便敢于流露软弱,翻转蛇腹任他摩挲。
他爱她,是两人互相纠缠互相信任的根本,因为如果谢霁收回了他的爱,吴姒的爱很可能也会瞬间熄灭,她又将回到那片没有温情和信任的极夜。吴姒从一开始就看清了这一点。因此,她用尽一切手腕,竭尽全力也要延续这份爱情的寿命:
用致命的挑逗让肉体化作销魂的鸦片,让自己在性事中始终支配对方;作为总裁秘书和人事总监,通过精巧地越权行事和筹划布置,确保谢霁的人际关系始终受控;再加上若即若离的姿态,时嗔时喜的表现,务求让谢霁患得患失,辗转反侧,始终不让他因为佳人在怀就志得意满,见异思迁。
她素来最擅长揣摩人心,寻常男子根本逃不过她这层层缠绞;但谢霁乃是大师级的社交高手,又怎么会看不清这一套。但他并没有因为这一切带来的窒息感就厌恶和逃避——他甚至没有动过挣扎的念头。
因为透过这一切,他看到她的恐惧,看到她依然流淌在骨血深处的冰寒,看到她曾经在极夜里独自发抖的模样,看到她不相信世间一切温情,更不相信自己也配得到光明的倔强和寂寞。
所以他要穿过长夜,穿过冰冷的大气层,来到她那从不曾被太阳照耀的夜空,竭尽一切努力点燃自己炽诚的爱情——
——哪怕要和她一起忍受极夜的寒冷,哪怕要拥抱她早已被长夜冻僵的寒躯。
他也要告诉她:
你值得被爱。
于是两人之间便连接起一串微妙敏感的链条,算不上稳固坚实,甚至也并不全然美好动人。这段关系浓烈而执着,却也被执拗的占有欲打满了烙印;它并不健康,甚至可以说有些病态,但对谢霁而言,这都并不重要:
因为他爱她。
只要他还爱她,她就会倾心相报;只要他还爱她,彼此就能褪下防备,相拥安眠;只要他还爱她,她的占有欲反而会让她感到安全;只要他还爱她,她的压迫感反而会让他心生爱怜:
他爱她,是这一串链条的起点和根本。幸而他始终爱她,这一切便始终如一——
因为他始终爱她,这一切将始终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