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佛门清净之地孕育不出玫瑰万种风情？参禅苦悟之所的菟丝亦能诞出娇艳的花。】
【庄严宝境本不应有俗世大千纷纷扰扰，我却在此处得见御苑春情里绽放最盛的晚山茶。她唇如点朱，齿如贝，含笑时自有万千风情流泻，教我很容易回忆起洞庭潇湘的春夜，月光自碧波荡漾的湖水里摇晃。她以媚态向风月折衷，以身作壤，风干的过往又因帝王雨露滋养出新的光泽。】
娘娘金尊玉贵，过得好生奢侈。【人人都道春花美，姹紫嫣红惹人怜。婕妤容色更胜春华，她是盛世皇城里精心养育的花，甘心伏于天子浇濯下，日复一日生长出眉眼的夭娇与风流。】
【仿若溺死在情爱里的她，眸中盛着的一江温柔快要将月光吞没。我不确定地上前，悄悄靠近于她，欲要看清她的一腔柔情因何而来。】我在来时的路上遇到一个人，她同我说这里住了一只鬼，一身糜艳皮囊，视万物为刍狗。我因不信她一人之言，非要来看个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志怪能教艳色遮满天？
【夜色张开万千巨口，吞噬下城中人的血肉，欺霜赛雪的美貌自旁人的哀泣中长成，锦绣荣华铸成新的骨骼，那是副宛若鸿羽的艳骨，轻飘飘落在帝王的执掌间。我与她四目相对，望尽秋眸里的疑惑与不解，藏匿经久的嚣张自心底复苏，夜色里我笑得极轻。】
既无禅杖，也无袈裟，所见者不是佛，原是黑暗里潜藏着的一只艳鬼在哀嘶。
不过娘娘无需忧惧。【月光照进的窗牖投下一片光，昏暗只见烛火的梵慧宝楼明明灭灭间，我愈发靠近她。】曾有人对我言，人之生死是一个转圜，从生至死的过程中又催化了五毒、六欲、七情、八苦，九难，贪嗔痴恨爱恶欲着实是人世间最好的养料，任何一个饿鬼都喜欢啮咬人的七情，吞噬人的六欲。
待饱食之后，肉体凡胎在它们眼里就变成了枯骨一堆，索然无味矣。【星子漫天里，佛前却言鬼，我无半点敬畏之心，好整以暇地望向冯妙。】
娘娘是胆大包天之人，想是也不会将这虚妄之谈放在心上。

（薄雾叆叇，冬雪靡靡。惯常我是最厌烦这凄寒玄序的。倒不是同闺阁淑媛那般爱伤春悲秋，只因今岁的炭火足不足，衣衫能否遮蔽风寒而忧扰。但今朝不同了，有北地供奉上好的狐裘，毛质银白，不掺分毫杂色；宝琼斋内红萝碳烧的极旺，生怕畏寒又骄纵的贵主稍有不适。甚而——连乾清地龙，都比往常年更暖些。）
（元武二年，这是冯妙十六年以来，过的最好的冬日了。是而，乍暖还寒，已有雪水自檐角而下时，仍将蝤蛴、柔荑藏在一圈儿狐毛下，任凭再裹挟寒意的东风，都未能袭入娇躯分毫。）
（梵慧楼灯火瞳瞳，焚香时霞袖业染幽檀，似将惯常爱用的帐中香薰出三分禅意。可惜，我并不信佛。宝殿内盈盈叩拜，不过闲来无事，祈些风调雨顺，令这朵皇城内娇艳欲滴的花能被天下供奉、滋养的更好些。然偏有不速客在耳边滔滔不绝，庸庸扰扰不得清净，打破这夜色。）
（知她此言何意，未显半分愠色，成王败寇罢了。废太子之势早已摧枯拉朽，也不知何处来的底气于此叫嚣。兴许，是那些洞庭过往太绮丽，美梦令人迷了眼。兰迭翩跹至淑娥身前，唇角笑靥浓，是极浓的胭脂红。眸光流眄，睇她通身后开口，盈盈。）
：一只艳鬼？那你又是什么，除却被编造的、虚假无妄、生来的凤命，你还有什么。（微顿后再添，鹂音婉转，是极轻快的，俏俏。）哦，不对，连那凤命，也没了呢。
（步履轻提，离她更近，对上那张清丽、白净的面。往日她是冯氏“千挑万选”的上宾，可横行霸道。然云雨翻覆，怎敢再如是待我，怎能再如是待我？葱指捏上小娥面颊，这样娇嫩的靥，只消三分力气，便如同指尖涂着的蔻丹一样红了，笑意更浓。）
：让我瞧瞧。真可怜呀，小庄舟。往日种种皆为那些恋栈权势的虚伪之徒为你费心编织的美梦罢了，怎么还当真呀。现在梦醒了，惯常守矩知礼的庄氏，藏不住了？
（那些知书达理不过是张用来作伪的面皮，想来与她那位先生、惹人厌的岳阳冯氏一般，最会做戏。实则与我何异，怎会不恋浮华。然世事已成定局，凑至佳人耳边，叫嚣且警醒。）
：信不信，我轻而易举，便可要你性命。庄舟，记好自己的身份，一颗——已然无用的棋子。

【狐本为凶兽，却在猎手的弓箭下卸甲，它们为皇权折腰，乖顺缀在贵主的衣襟上，成了荣华尚在生机全无的死物。冯妙要做檐上雪，清冷别致，傲岸高洁，史官刀笔也要由她来改写。可她偏偏忘了，用灵魂献祭欲望换来的一世浮华里，所有人都艳羡她，所有人都讨厌她。】
【冯门将她弃置一隅，任她自生自灭，开顺视她如无物，孑然独守幽宫。她蜷缩在锦绣纷繁的影子里，同明宫的情谊一样无声，她又咬着牙自苦寒之地脱颖而出，此后富贵遮掩，祸国劳民，种种罪行罄竹难书。】我是什么？我是个疯子。
【艳鬼撕下面具，露出贪婪唇舌，朱口开合间音色如蜜糖，淬了甜蜜的毒，她以声色诱我，我亦笑吟吟应她。】岳阳冯氏的举荐是一把束缚疯子的锁，他们用权力、流言为我打造了一个华丽囚笼，将无辜少女逼疯，尔后套上沉重枷锁，关进了这个笼。
不若娘娘猜猜。【我一步一步逼近她，明目张胆地挑衅她。】困住疯子的牢笼消散，缚住疯子唯一的锁链没了，接下来的你们要面临疯子投来的怎样的刀？
【凛风撞入殿门，满室神明皆竖目，我瞧菩萨低眉一派慈悲，再看罗汉显灵赫赫威风，藏身黑暗的眸光向她乜去漫不经心一眼，落在颊边那点丹朱上。】
娘娘的玉甲保养得宜，捏起人来却是毫不顾惜。【华婕妤好颜色，美貌如三月新桃初绽的蕊，名苑群芳里最惹眼的红，现在她是羽色艳丽的孔雀，闲庭信步走在天子为她斥重金打造的牢笼里，与昔日庄舟又何异？】我的牢笼没了，现在轮到娘娘了。
让我看看这座城，果然是极佳的美梦钩织之所。【举目望向四周，不由啧啧称奇。】儿时曾有一位女先生同我说，皇城里的每个人都活在梦里，现在我自梦中醒来，你又延续了这个梦境。
心安理得背着所有的罪孽和骂名，活在天子为你遮风避雨的床榻下。【掌心反折，握住她白皙的秀颈，指腹滑过她的血脉，极薄的皮肤只需轻轻用力便有血线沁入指间。】
这便是你的沾沾自喜吗，冯妙？

（夤夜幽静，长风卷起宫灯铃角，再从窗牅翻至内堂，仍有些萧瑟。冯氏赠庄舟以牢笼，她欲回之砒霜，只可惜，她高估了娇娥对这累世簪缨的血脉亲缘。于我而言，若能如是，乐见其成。随意拢了拢腕间细毛，笑盈盈，浑不在意。）
：去吧，让我看看，没了囚笼的疯子，会如何啖肉饮血。
（她眼中，明宫是四方天地、困住雄鹰的牢笼；可对我，此处是唯一可翻身的筹码，是风雨晦暗后难得一见的初霁。我情愿，待在这绮丽华美的“笼”中，哪怕只是镜花水月，一场虚无缥缈的美梦。）
：你又怎知，这是我的牢笼？
（柔荑握上雪颈，却仍笑着。此处、此地，她不敢奈我何，然白嫩蝤蛴，恐要添些胭脂红了，真讨厌。可她提及那位女先生时，到底忍不住嗤笑。不过是皇权争斗中的败者，宫墙下不堪一击只会逃避的胆小鬼罢了，也值得奉为圭臬？哪有什么清风朗月，瞧着高洁无暇，背后仍旧需那权势、富贵浇灌。没有一朵玫瑰，能长在泥潭。）
：呵？还真当你那位女先生和光同尘不染凡俗么，不过也是这皇城中的溃败者而已。庄舟，你仔细想想，她何故会令岳阳家主矮上三分，不过也是因着皇权罢了。
（三纲五常亦好，天理人伦也罢，说到底不过是顽固夫子们拿来囚人心的手腕罢了。世家大族、名门淑媛趋之若鹜，可冯妙并不在乎。若如是，恐早就化作一抔尘土了。况且，几句攻讦便换来帝王庇护宠溺，很是划算。）
：他们说我骄纵妖异，说便是了，他日史官口诛笔伐，不过评说与后人听，与我何干。

原是如此。
【狂妄、贪婪和倨傲，这诸多不耐的神情浮于她的面上，我深知她从不是善良真诚不谙世事的娇花，不需精心浇灌，便可扎根自立独立成活。烛火摇曳间，月光透过窗牖的缝隙洒落，在她眼底映出细碎的光。美如妖狐的女子，此刻她锋芒毕露，张开凶兽獠牙，疲于扮演盛世王朝集万千爱意于一身的宠儿，她是帝王面前温顺伏首的毒蛇，也是皇城暗处的危险里可断尾求生的猫，她蛰伏在飘摇风雨中窥伺着一线之机，至此获得了永生永世的寿命。】冯妙，你可真是不知死活。
我原也在想，先生一介女流，为何能在洞庭的风雨中不落尘埃？【真相被残忍揭开，我回望一室慈悲法相，终究不过一座座麻木冰冷的佛。指下力道渐渐收紧，转而摩挲着她娇美的唇。】可笑她临行前仍不忘对我嘱托，她说她来自洞庭潇湘，教我来此帮她寻一位故人。
【胭脂染在手上，妖异之色，已分不清是胭脂更艳还是血色更胜三分。驳杂的红映在月光里，端方雅正的表象被夜色打破，我凝视着她，照在瞳仁里的眉眼也平添了经久不见的嚣张。】冯门一族，皆是人情淡薄之徒。纵是你不愿承认，血脉牵系在这里，便是你无尽的罪愆，将你推入地狱挣扎不得。
是啊，口诛笔伐，后人评判又与你有何干？【她一生活在皇权的影子下，成了一个模糊的姓氏，难窥天光。】只怕你来日夜见不到疯子啖肉饮血的样子。
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吧，冯妙。【我万般耐心皆汇于此夜，诱哄着她看向佛像金身处映射的模糊人影。】凡人终须仰仗太阳，你极尽讨好之手段，换得帝王恩宠雨露，可又曾想过，你情之所倚的君王，被世俗追奉为明日？
【待旭日东升，雨露尽数被阳光蒸干，她又当如何自处？我笑得讽刺，转身向殿外走去，遗下的尾音也在凛风中慢慢溃散。】
你早已身入情局，此处又谈何不是你自甘沉溺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