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将至，各宫喜事不断，我难得勤勉，领了些奔走的活计，刚闲下来几天，又奉命协助容娘娘操办太后寿宴。若非这几日天气不好积雪太厚，这会儿我该在去尚仪局的路上，岂能容我在堆秀山捕鸟躲懒——还拐带着舒娘娘的宝贝儿子。）
（宫人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枝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远远地牵着，等鸟雀下来啄食，待它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成了。偏头瞅了他一眼，这小子斗篷上的风毛出的极好，况且这岩洞里避风，也不至再叫他冻着。）
（候了半刻才看见一只张飞鸟，一蹦一蹦往那靠近，我屏息凝神死死盯着，见它蹦蹦跳跳试探半晌，才要中招时，倏尔飞走了。忽而不可置信地一歪脑袋，碎碎念道。）
“我、我一定是看雪看的太久眼花了，感觉那边什么东西窜了一下。”

仰赖秋的慈光鉴照，一场寒疾生赖着从秋消磨到冬日暖阳里，喑哑着嗓音同小侍安排午后小食，病在沉疴便有这样的便利，是小吊梨汤，糖沙翁抑或是九仙糕皆可供得——即便阿母不允我嗜甜。在小侍面露难色时又将手虚蜷唇边，佯声作咳：
“咳咳，喉舌犯苦，是想舒缓一些也难了，你不同永宁那边提便罢了。嘘——再说就聒噪了，下去置办吧。”
尾音里添了气弱（心虚），竟使腔调变得厉色几分。饮罢二分茶水，偷偷系了绒凫斗篷，踩着雪廊里与毓娘娘同赴一个惊雀的筹谋。
缩身藏在掩石处，一段细绳紧握与手中，只待岩洞之外布置的短棒受阻下覆竹筛，网罗几只贪吃的雀子便是极好的差事。只是眼瞅着那飞鸟轻灵靠近，谷粒近在咫尺时，忽如一阵雪霰漫散而过的动静，着实叫人晃眼。从绒兜帽里探出半张小脸来，指着细绳折回处的一方雪迹道：
“毓娘娘，雪上落着猫爪爪印，有猫扑雀子！”

（阳光甫一照在积雪上，晃得眼睛发胀，难为四殿下不嫌磨人。见他倏地支棱起来脖颈，指着前边说有猫。炸了眨眼睛再去看时，什么也没看见。）
“堆秀山哪儿来的猫，”（兀自嘟囔了一句，眸光流转间，计从心来，有意吓唬他取乐，）“别是什么小鬼儿——你怕不怕小鬼儿？”
（正要伸手作怪，去挠他痒痒窝，不料此时竹筛‘啪’地一声落下，惊得我肩头一记瑟缩。再看看牵引绳，已将雪地勒出一道突兀的折角，旁边显然是动物的脚印印，还零星着打滑的爪痕。）
“你小子怕是有大罗金仙庇佑，不让我挠你。”
（弯眼一笑，拉着他的小手往岩洞外走，）“走走走，去看看是什么猫，敢坏了我们的好事。”

落雪像柿饼上的糖霜一般柔滑，几阵凉风掠过，若阳旭不强，能分辨出一阵亮，一阵稍黯的光景来，我瞧得分明。虽说那落拓在雪痕的梅样爪印合该就是前时惊雀的怪诞罪魁，可毓娘娘说不曾见，恐是个什么小鬼儿。
天爷，我分明瞧见的是个活物才对，轻轻吸了冻红的鼻，虽压着心头的惊恐，可忍不住凑上人前拉起毓娘娘的袖边儿来：
“我……才不怕，先生论道怪力乱神不语，六合之外存而不论，若有……焱儿会护着毓娘娘！”
为鼓起一阵意气攥皱了她袖缘的卷草金绣，蓦然一声竹筛的颓响又差点令人掩没孤勇，躲身逃过她作坏的捉挠，又牵起她指来，随人一探究。

（轻微的呼吸声响被我敏锐地捕捉，见他一边说不怕一边又凑过来，恶作剧得逞，心满意足地笑了。他搬出学究讲的那些古言，我素来对经济学问不大敏感，也懒得去细细思量说的是什么意思，只听清他末尾说要保护我。也不驳他，出了岩洞，轻轻掸了掸他蹭了碎雪的斗篷。）
“四殿下这么厉害，那倘若有危险，我可就躲在你身后啦。”
（禁庭聘猫的娘子不少，长阳宫就有一只，奶声奶气的，略有些怕人。内府衙门里又设猫儿房，但一直有宫人照看，按理说即便是跑出来了，没丢个大半日也是跑不到这儿的。总不能是乾清宫的大学士——这个时辰，它阖该在暖房的窝里打盹儿才是。）
（沿着乱糟糟的爪印放轻脚步往前探，仍旧能听见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声响，四下里没再看见响动，便轻声学着奶猫的嘤呼唤了一句。）
“喵呜？”

掸落的雪丝跃上眼睫，我眨眼时，一晃亮色的晶莹装点视野内的美人面，毓娘娘指尖生暖，垂落的人影足以掩盖我的小小身影。似乎如今还不足以向她允诺什么，在我之前还有他人足以护其周全。
“唔……才不会让危险出现呢！”
张了张嘴巴，很是急切地向同人来证明什么，却在此时喑哑了嗓音，吐出一团白色哈气。此时正遇着表达自己机会时就不该保持沉默，心头的声音却在撺掇着告诉我：说话！说话！说话！
抬手轻抹眼头雪点，恰然地过渡缄默，而后才想起一句来。是了，与其说是危险面前保全，就该未雨绸缪，扼杀危险的苗头才好。
她自不知我这心底的曲折，只不由自主地轻快了步子。宫城内的狸奴有许些比我年纪都长，只是它们懒得动弹，冬日里只寻一个和暖的檐头露出毛茸茸的肚皮来四肢大躺。少有来堆绣山的。莫非这便是……躲猫猫？
兴许是有主儿的，才堪的矫捷而敏。我也学着毓娘娘同唤着奶声：
“喵——（猫咪脏话）”

“好——”
（余光瞥见他抬手抹了抹眼梢，偏头看了看，没什么大事，便也作罢。一壁轻快地应下他，并不觉得是那句‘不会让危险出现’是玩笑。世人常以年岁看轻人——小孩子知道什么呢——小孩子什么都知道。）
（正当他也喵叫了一声，廊后清晰可辨地甩过一只尾巴，探出半个猫头，弓身张大嘴巴哈了一声。）
“大学士！还真是这祖宗！”
（这宝石般的圆眼珠子晶莹得能映出人影，洁白无瑕的毛色同雪地融在一处，不细看谁认得出它。）“就是怎么听着怪生气的，它是不是以为你在骂它？”（蹲下身张臂勾着掌心，缓缓眯了眯眼睛）“快过来，带你去吃小鱼干了。”

既然它探出了头，毓娘娘的“循循善诱”恐是会叫其愈发娇矜起来——好似总是顶着“白毛阁大学士”的御猫名号谁人都不曾讨好过，父皇除外。少有见的，是人探出手来抚弄而它却故意塌身更低一些。寻顾左右，未见其主抑或是看顾宫人，那么我同毓娘娘遇见了，合该是它自个儿的“缘分”。
“怎么窜到这处来了……来来来，跟我来见毓娘娘喽！”
说时迟那时快，我撤了手迈开小腿儿扑向大学士，它藏身的廊下易躲而通路只一处，雪堆里踩出满地乱迹是它想逃而知无路，也叫我得手容易——捏了大学士的后颈处肉肉提溜起来，嗬，沉甸甸的。
即便它喵喵叫嚷不知何意，但是单凭它硬生生探出腿儿张开的梅花爪，该是有些怨言的，倒也无妨。
“嘿嘿，它有小鱼干吃呢，想来还得谢谢我们！”

（这样的隆冬，扫路宫人还未来及清理明白，若非极熟悉皇城，连人偶尔都辨不清路径，何况一只养尊处优的猫。想来这祖宗是玩迷了路，越跑越远了。四殿下也是灵巧，兴奋之余三两下便逮住了它，捏着后颈肉提起来，只见这祖宗紧紧缩着后腿，不断舔着三瓣唇咽口水，大抵也是吓得不轻。）
“下次别疯跑地追，若是没驯好的猫儿，会抓咬你的。”
（于我而言，被猫狗抓咬只要不是破皮出血，都不算什么大事，但他到底同我这样在外野惯了的不一样，我皮实耐造，他如今可是风寒刚愈。因此到底是提醒一句，说的倒不痛不痒，免得败了他的好心情。一壁耐心地教他：一只胳膊自它前腿中间穿过去，托着后臀便于踩在臂弯，踩踏实了它才会有安全感。此时揉一揉下巴，待它眯起眼睛就可以随意蹂躏它啦。）
“可它谢人的方式是捉只死老鼠放到你门口。走吧，将它喂饱了咱们向你爹爹讨谢赏去。”

狸奴的安逸完全取决于主人的恩赐，我在扑获时看到它被剪短的指，便知它已被宫城驯服了。拎着大学士塞给毓娘娘，好似完成了一件值得庆幸的事，追猫逗鸟的事情似乎最能引人欣然，可如何使其安然便不得要领，不同于在自个儿这处扑腾来去，毓娘娘怀中的猫儿乖顺的像是沾糖的糯米团子，我佯嗔一句，戳了戳大学士的白爪肉垫儿，威胁说：
“啊，这么凶嘛，关起来！”
扑猫时添几分舒朗畅意，活动几下便不觉御苑寒凉，满心便是系在大学士身上，在小鱼干递予时消解了猫儿口涎，待喂饱了大学士便伴毓娘娘离了堆绣去寻父皇，再无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