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傍晚，六点十七，宇佐见莲子落座在这家咖啡馆。在这与下午茶时间相差甚远的现在，店里冷清极了。夕阳光本身的昏黄经过棕褐色的单色玻璃后被调成了一种更有味道的颜色，刚开始莲子把这颜色辨认为温馨，不过再仔细感受就知道，这颜色叫做怀旧。莲子啜饮着咖啡，喝了一口就决定，光为了这咖啡，她也得成为常客。
一眼便知，这家店是出于一种复古情结而开设的。店里没有使用任何全息显示设备，除了必要的食品安全检测装置以外就不再有高科技。典雅的暗色调陈设。还有一点，这是一家独立门面，在这个超大型消费中心实行彻底客流垄断的时代，独立门面就意味着只能依靠少得可怜的熟客存活。店员小姑娘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坐在餐桌前抱着手打瞌睡，完全无视了莲子这个客人的存在。这也颇有复古气息。
在等待那人到来的无聊途中，莲子联想着。
无论哪个时代，总有着止步不前的人。所谓的时代浪潮席卷不了他们分毫，那对过去虔诚的怀恋，对庸俗世道的唾弃，小小的固执，决定了他们的命运。注定无法取得成就的命运。
很不幸，莲子也是逆流者中的一员。拥有异乎常人的数理天赋，她理应听从导师的建议，做一名造福人类的工程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任由自己的才华流逝在理论物理这片断崖之上。因为这是理论物理已经死去的时代，几十年前的那个证明揭示了人类理性的局限，人类注定无法把握远比自己头脑广阔的宇宙。而几年前沿理论的诞生宣示了死刑：理论物理确实为人类的理性树立起了不可跨越的断崖。遍布公式的是密密麻麻不可测得的理论常数，面对常数无处显形的这个宇宙，除了穷举法，人类的理性确实给不出任何有效的解决手段。
在明知理论物理终结的时候莲子不顾导师劝导选择加入，最终也和导师预想的结局一样，早早学完了现有理论后莲子只能在大学当一名科普助教。近几年新开设的物理历史学，莲子身为早慧的天才，这份天赋，也就只能让她以助教的身份给同龄人讲述物理学的历史了。
时代的逆流者，其落寞无聊失败的人生命运，莲子已经彻底领略了。她本做好了度过平淡一生的准备，然而，这份沉甸甸的阴云，笼罩莲子数年之久的阴云，在上星期的结课作业中，被一个数字彻底打散成了水雾。
物理历史学的结课作业是所有学科里最简单的作业。最后一节课往往都是这样的：莲子合上手中的书，宣布，至此，人类所能认识到的全部理论就是这些。人类所掌握的逻辑方法里只有穷举法有可能解决这些只在理论中威风而在现实宇宙中无处显形的常数幽灵。计算机们已经在做这件事了，但是理论对这个数的精度要求极高，并且极有可能，这些数字是不曾以实际状态出现在宇宙中的超大数。在无限稠密的数字中选出这个数，可能需要几千年。
结课作业则是，拼上你对数学的所有直觉去猜测这个数字。
对于学生们交上来的数字，莲子一般都是草草翻过，连带入公式验证都不会做。因为她本人就是拥有极强数学直觉的代表。不，与其说是数学直觉，倒不如说是一种特异功能，她能准确无误地看出哪个答案是正确的，而这又不仅限于数学物理领域。虽然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她对自己的直觉就是如此自信。或许自己更适合去做一名侦探。这样的莲子，手中的动作在翻到一张纸时停了下来。占据了半个纸面的数字抓住了她的双手衣领呼吸乃至整个人的存在。
那是个极其怪异却又极其优美的数字，莲子无法用语言描述这个数字怪异又优美在哪里，这一切都是直觉在一瞬间向感觉做的转化。从未失灵过的能力无异议地告知莲子：
这个数字是正确的。
作业的主人是玛丽赫恩，这个名字很耳熟，莲子和她上过同一节病理心理学，而且莲子清晰地记得，玛丽赫恩是在同学间被称为魔女的神秘存在，一直都是独来独往。从身上的装饰可以看出来她貌似热爱神秘学，除此之外从来没有听说过谁知道进一步关于她的事。仔细一想，这好像就是个问题少女。但这一切都是次要，关键在于。
她是怎么猜出这个数的？

*
莲子等待的人到了。咖啡馆的门发出滑动的声音，上面挂的小铃铛晃了一晃，闪进了一位身穿紫色洋服的金发少女。赫恩。
莲子正是瞄准了赫恩同学会在傍晚前来咖啡馆的这个时机，提前埋伏在此。赫恩同学进店后看到莲子先是一惊，而后就当莲子不存在一样，自在地坐在了莲子的对面。
赫恩说，这里是我的专用位置呢。莲子同学，真巧。
进店后，赫恩甚至没跟店员说过一句话，她的一份咖啡就已经开始制作了。伴随着店员磨咖啡豆的清脆声音，莲子直入主题：
我是特意来找你的。那个数字，你是怎么得到的？
“那个数字是正确的？”
赫恩看上去并没有过分的惊讶，她把双手搭起来，轻轻地把下巴支撑住。
莲子说，没错。
“难道不能是我运气好猜中了吗？”
“我不认为你能猜中长达半个纸面的超大数呢，足够中多少个彩票一等奖了。那个精度本来就不是人类可以猜中的。”
“嗯……既然它是正确的，那不就行了吗？你已经知道这个数了，用它去发展理论吧。”
“远远不够，就算突破了一时的障碍，今后还会遇上更多的常数，所以关键在于你到底是怎么得到的这个数字。”
“真贪心啊。”
“请把它叫做求知欲。”
“嗯……具体的细节我也不是很懂。因为我物理不好。不过你告诉我这个数是真的，这确实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作为回报，我也告诉你一件有意思的事吧。”
赫恩同学的咖啡送了上来，她却并不急着喝，任由咖啡冒出的蒸腾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庞，她说：
这个数字是一件礼物。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礼物。
赫恩同学那双异于常人的深紫色眼眸有着能辨别世界边界的能力。简要来说，就是不同的世界以高纬度的形式镶嵌在我们的世界中，凭借人脑想象不到具体的高维构造，但可以确定不同世界的交界处是一个球形，而赫恩同学正是能看见边界，进而往返于不同世界这般不可思议的人物。
剩下的就不必多说了，赫恩同学在某个世界中得到了这么一个奇怪的礼物，她看不出这个数字有什么用途，于是在莲子布置的作业中尝试性地交了上去。
得知这一真相的莲子激动难抑，她的双手颤抖，甚至端不稳手中的咖啡杯。赫恩同学疑惑地看着她。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莲子掏出怀中的笔记本，随意地画着圆圈。
“意味着不同世界有着相同的起源？现在普遍认定的宇宙起源说是什么来着，大爆炸和暴胀理论？这确实挺有意思……”
“不，不光是那个。这意味着理性的极限还没有结束，人类仍然可以认识宇宙，甚至完全理解宇宙。”
莲子把笔记本拿到赫恩同学面前，笔记本中心位置点了一个黑点，再从这个黑点延伸出无数的线，每条线都连接了一个圆。莲子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从现在掌握的事实可以推出，宇宙规律是先验存在的，这些常数在宇宙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宇宙起源时分裂成无数不同的分形宇宙，而规律适用于所有的宇宙，这点不证自明。但是关键在于，在一个单独的宇宙中所有的物理常数并没有同时显形。这是尺度的原因，也是分化过程的原因。就拿你带来的那个常数来说，那样巨大的数量级，在我们的宇宙中是不可能找到现实依托的。哪怕是把咱们宇宙中所有的粒子加起来也达不到那个常数的百亿分之一。所以我们没办法用现实手段测量它，而通过理论推导，我们又欠缺其他的常数，这就是我们没办法理解宇宙的原因。并不是人类的理性存在理解的界限，而是这世界的机制阻碍了我们。
“哦……嗯……”赫恩只有点头。面对莲子的激昂态度和期待眼神，她不知所措。
她尝试躲闪莲子的目光，但后者死死地抓牢了她。她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到底想要什么？”
数字散落的现状是违背常理的存在，我要把这世界拉回合理的轨道。
“怎么做？”
帮我一把，一起去收集漂流数字吧。
莲子直视着赫恩，后者却不再因炙热眼神的灼烤而回避，她的态度不再戏谑，长久以来环绕周身的戏弄万物的气质转变为一种决绝。
“我拒绝。”面对瞬时沉寂下来的莲子，她接着说：“不会有实质的结果的。这种做法除了把浪漫之事变为无聊之时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尝试的事如何能断定？”
“理性存在极限，你应该很清楚这就是真理。你只是不愿意相信这一事实罢了。就算集齐了数字，人类的狭小头脑也没办法把握世界。”
莲子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的微笑，并不给出明确的回复。莲子不愧为绝对理性的推崇者，面对赫恩如此尖锐的话语也没有失去冷静。
“但尝试具有意义，这就足够了。这个时代之前的物理学家们并没有深入地思考过能否把握宇宙这种形而上的事情，也没有考虑过对世界真理的探索究竟有没有意义。他们只是凭着本能去探索和尝试。我想我也会一样吧。你用“没有意义”来反驳我，这种论调本身难道不就是你最厌恶的“无聊透顶”的事情吗？”
赫恩细致地观察莲子的褐色眼睛，那双眼睛里除了决然和长期以来压抑的痛苦之外还存在着什么是赫恩无法看透的，不过此时她决定忽略那存疑的一部分。因为正如莲子所说，认定一件事情没有意义从而放弃行动，这就是世界上第一无趣的事情。顺带一提第二无趣的事情是政治，第三无趣的事情是物理考试。
于是赫恩的态度松动了。而瞥见这一转变的莲子急迫地前进：
“我也会给你相应的报酬的，比如说把我使用学校物理系天文望远镜的权限给你，或者让你用超显微镜观测弦？那个可是很有意思的哦！”
“不必了，利益交换也无聊透顶。宇佐见莲子，我记得你。曾经有一段时间你尝试过接近我吧？这也是你能知道我会在咖啡馆露头的原因。只不过我始终躲避着你，所以你最后也没能靠近我。我现在问你，当时的你是什么目的？”
赫恩提起的是一件往事，那时的莲子之所以尝试接触赫恩，一是被她周身迷幻的氛围所吸引，想探清楚赫恩身上究竟有什么奇异；二是……二是不怎么好说出口的理由，莲子只是单纯觉得这不合群的怪人会很孤独罢了，因为莲子本人就是这样。
“嗯……这个我不太想说呢。”
赫恩露出了一个明亮的笑容，显然她达到了她的目的：从不会在辩论中落于下风的莲子终于哑住了，而且微微的，有些脸红。
“是吗？不过我也能大致猜出来。好啦，我就暂且同意了吧，只不过还有一个条件。”
赫恩啜饮完最后一口咖啡，披上衣服，扬起的风经过莲子的面庞，不可思议，那风里竟然还带有外面的寒气。赫恩走到店门口，只留半个身子在屋内。
莲子赶快追上去，她问：
什么条件？话说在前面，我可不能提供资金方面的报酬。
赫恩摇了摇头，等莲子追上来后才真正转身向前。
“物理学成绩，我要在不参加考试的情况下拿到满分，能做到吗？”
莲子愣了一下，紧接着笑出了声：
哈，没问题，光是你能答出常数这一点就足以给你满分了。
外面已是夜晚。这个时代的人不会享受夜晚，璀璨的霓虹灯、骑着小型飞行舰飞舞在空中的小孩子、天空中映射着的人造太阳的透影，简而言之，没有夜晚的时代，是一个丝毫没有浪漫诗意科研的时代。谈到这一相同观点，莲子与赫恩简直要握手互称知己。两位落后于时代的人，不合群的怪人，并肩走在一起。
……
“话说你们学的物理不都是最基本的东西吗。毕竟只是为了让你们了解物理才开设的这门课，那么简单的题目都不会做吗？”
“……闭嘴啊……”

写的不错，支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