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银杏开始落叶，朱靖难从山房去往XX亭，满枝满头的白果顽劣地追着他砸落。少年与侍臣左支右绌，在古树擂鼓鸣金的攻伐中束手就擒。秋节的落叶本该发脆，但昨夜降过一层薄雨，寒湿枯烂的腐味自足底漫上来，钻进他被留仙强硬披上的暖裘。如果秋天不发冷，那春与秋的界限该在何处？这样想去，他把皮毛的馈赠归还大地，劲风立刻攻城略地，纸片一样的身体在吹过关河的朔风里摇晃。剑臣抱上大氅追上来，朱靖难则在一些念头上很执著，他逃走了。啪嗒啪嗒，噼里哗啦，炮弹一般的球果在他脚下呜咽哀鸣。作为秋天的报复，朱靖难愈发踉跄，剑臣只好不再追赶。罪魁祸首对那份百转千回天人交战的犹疑毫无察觉，画纸没有碰湿，这是秋天传来的第一个好消息。
寒霜结在垂死的衰草上，寒霜也结在朱靖难的眼睫上，仿佛他亦将垂死。巴掌一般的三角枫早早地占领亭檐，但朱靖难是不讲究的客人。这一回剑臣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一方软垫抢先奇袭，朱靖难坐下时，没有意识到亭廊与往日的分别。早已说了，他有些古怪的执著，但不多。
他讨厌写字，文字太有意义，而画无意义。落笔时便高兴起来，画枫叶下一头昂立的花孔雀。他不知道孔雀到秋天会不会像银杏一样落羽，也不太在乎，但笔底的尾羽确然是稀疏了。模样太滑稽，剑臣险些要笑出声，但捂上嘴，认真但敷衍地讲“好看。”
朱靖难顿时垂头丧气。他为朋友的愚钝而伤感不已，于是只能叹息——他当然不舍得说剑臣很笨。

为什么秋天总喜欢下雨呢，原本稀疏的红叶承受不了过多的雨露，它们从树上开始坠落，并没有诗中写得那么凄婉，偶尔拾上一枚，入眼的是虫眼、霉斑、偶尔还有发臭的恶水，故而它们并不像什么浪漫的花，反而像凝固的火舌，燃烧了许久，也要逐渐变成腐朽的蜡。 我拿在手中把玩，这是偷来的闲暇，不需要对外人道，这冰冷的蜡并不会烧灼我，首先是一次，再是两次、三次，这自然十分安全，安全地像一种默许。
我开始学会了抚摸，抚摸破碎的裂纹，期间散布着犹如潮汐的纹路，黑暗的根须上爬出星轨的痕迹，扭曲的，虫蛀的，无从考证真伪的，所有的抚摸都成了一种保险的暗语， 或许这世上就是存在一种人人都能够读懂的文字，只是需要寻找。
这大概要走很久，从桥，池，廊，亭，索性每一处都有幽魂刻印的笔记，有时候是九十九步，有时候是向左向右，有时候是停，哪里也不许去，我常常会听，偶尔也会视若无睹，我在这里藏过几枚铜币，在那里撕毁过污浊的纸张，在随意的一个角落，都可以重复的，做一个幼稚的平庸的办家家酒的游戏，可不论我做什么，我总会想起上邽的红枫，这时候我就成了一截蜡，被不可名状的东西灼烧了。为了避免这种难捱的隐痛，通常需要踱步，让神思放得很远，通常需要不眠不休的做活，不需要思考，不需要语言，而那些原本即将要酝酿出土的痒，就会演变成类似枫染红的湿疹。
还好痒是可以忍受的，痛苦也是可以忍受的，不能忍受的是笑意，是快乐，我匆匆瞥过那位同我相似的少年，这让我觉得困惑，困惑中险些生出一丝嫉妒。
：为什么笑，因为孔雀像人吗？
嫉妒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待我毫无知觉的发问，才发觉勇气的诞生有时候也源于黑暗，大概是因为融入黑暗太久，于是什么都无知无觉，就像孤独。

京都不会有萧瑟的深秋。朱靖难生于此地十余年，从未见其有半刻寥落。或许等到此家王朝倾覆之日，它依旧矜贵且从容，等待下一位自认天命所归的九州共主。若到那一日，姓朱的多半会忙于改头换面——单是想着，便觉得极有意思。有意思的事，想说给有意思的人，花孔雀后藏一头赤狐，正卷着大尾巴佯寐。若一头埋进去，想必很舒服。朱靖难打了一个不甚雅观的喷嚏，剑臣立刻用狐毛披风把他裹起来。朱靖难妥协了，秋天可以有兄长，也可以有狐狸的皮毛。
头顶上，一片执拗的枫叶飘落下来。它仍青翠，只在掌缘透出一点瘢疮似的黄，理应不该这么早的归落尘土。朱靖难生出一丝物伤其类的悲哀。他将叛逆同行的孤勇身姿画进纸里，成为狡黠慵懒的赤狐用以障目的一叶。
她和剑臣不同，是一位聪明人。聪明人通常不快乐。山房没什么人会害怕朱靖难，大抵已摸透他的秉性。但外面的人不同，是故她是一位特别的聪明人。剑臣已然开始歪头，朱靖难很怕他坏事，是以先出声：
“像人，像谁？”
他这样说时，画卷舒展开来，笔墨尚新。滑稽的秃毛孔雀，躲在枫叶后的大尾巴赤狐，不会有人认为这是一幅好画。就像也很少有人认为，朱靖难是一位值得称赞的皇子。他望向少女。既说不上期待，更不会是为难，如一片藏于崇山罕迹中的湖水，没有落花、更没有游鱼，起风时微皱，无风时止歇。望出去的，只是与他皆无瓜葛的浩荡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