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 归
我现在与之生活的父母，是在我十三岁那年找到我的。在那之前，我与叔叔生活在一起。叔叔，名叫苏隽，与我并无任何血缘关系，我是他在公园的长椅上捡到的。彼时，他与结婚一年的妻子刚刚离婚，每天一个人在外游荡，每每都是深夜才回家，我便是那时进入他的视线的。叔叔说那时的我被一个小红被子包裹着，脸蛋冻得几乎与被子同一颜色，看见他，便展颜一笑。叔叔一直深谙中庸之道，信极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于是他抱着我回到了家，并为我取名苏浅。他说不希望我的人生过于深刻执著，薄妆浅黛亦风流，浅薄其实未尝不是一种快乐。那时的我自是不懂这些的，只是爱极了他把我抱在怀中，轻声叫着“浅浅”时的温暖。

叔叔待我很好，吃的穿的用的，均是给我最好的。就连辫子，也是被叔叔梳成班上女孩中最漂亮的。所以记忆中孩提时期我是过的是很愉快的，只除了一件。那是班里第一次开家长会，老师说要爸爸妈妈来参加，至此我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两个称呼叫做“爸爸”“妈妈”，并且是除了我之外，班上的每一个小朋友都有的。我问叔叔：“为什么我没有爸爸妈妈？”叔叔先是一愣，然后微笑着抱起我，问：“只有叔叔不够么？”当然够，爸爸妈妈应该不会有糖果好吃吧？我吃着叔叔给的棒棒糖甜甜地笑：“浅浅不要爸爸妈妈，浅浅最喜欢叔叔了，浅浅要和叔叔一直在一起”。然后叔叔便笑，揉揉我的头发，把我抱得更紧。

我一直以为会和叔叔这样生活一辈子，可是一辈子很短，时间却很长，于是漫长的时间里发生了很多的故事，其中之一便是我的亲生父母找到了我。那天，叔叔与往常一般接我放学回家，只是牵着我的手握得很紧，脚步也比平常慢一些。路过红绿灯时，叔叔的声音闷闷的从头上传来，不同于以往的清润，他说：“浅浅，叔叔以后可能不可以来你回家了。”我仰起头，等着他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样对我说：傻浅浅，叔叔和你开玩笑呢。果然，他开口了，说出的话却是：“浅浅，你的爸爸妈妈来接你回家了。”我说不出话，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掉。他叹了口气，俯下身擦去我的泪水，像很小时候那样，背起了我，慢慢的往家走。一路上，他说了很多的话。他说：“浅浅，你不是一直想有爸爸妈妈吗？现在他们来找你了啊。”他说：“浅浅你要乖，回去以后不可以惹爸爸妈妈不高兴。”他说：“浅浅，爸爸妈妈也是很爱你的。”他说浅浅你要过的很快乐。

新的家很大，我的房间里有很大的床，还有很多很多的娃娃摆在上面。可我仍旧喜欢抱着叔叔送的小熊入睡，习惯看着屋顶想念叔叔。我的妈妈，那个美丽的女人紧紧的抱着我，眼泪流进我的衣服里，她说：“嫣儿，你是不是还在恨妈妈？妈妈当时也是不得已啊，你原谅妈妈好不好？”对了，我现在叫宋嫣，不是苏浅。嫣然一笑是佳人的特权，而我只是平凡的苏浅。我不恨她的，真的，我甚至很开心他们曾经丢掉了我，不然我怎么可能遇见叔叔？叔叔，对了，叔叔说我不可以惹妈妈不高兴的。抬起手，擦干了妈妈的眼泪。我甜甜的一笑“妈妈，我不恨你的，我只是换个地方不习惯，你给我点时间好不好？”看着眼前的人因了我的一句话破涕为笑，我忽然觉得自己有责任让她开心，毕竟，这是我的母亲。更重要的，这是叔叔希望的事。

或许是我对新环境的排斥反应表现的太过于激烈，爸妈并未给我办理转学手续，这是最令我高兴的事了，虽然学籍上的名字变了，可是谁管它呢！我依旧可以在每天的午休时间跑到叔叔的诊所，看他细心温柔地对待每个病人。啊，我忘了说，叔叔是一个中医。不同于书上对于中医千篇一律仙风道骨的描述，叔叔身上有着清隽文人的书香气质。即便在流感时期，不大的诊所被挤得水泄不通，喧闹不堪，依旧无损他的外表，永远的温雅整洁，风度翩翩。叔叔有一双好看的手，指骨修长，指尖圆润。这双手，用来握笔亦或是弹琴也应该是极好看的。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看它静静地搭在别人手腕上，指甲整齐干净。叔叔待人温和，附近的居民都很喜欢他。即便是顽劣的孩童，被他软语温言地哄着，挟一颗话梅放入口中，瞬间便止了哭闹。

进入大学的第一年暑假，我给叔叔带回了一件乔治白衬衫。不知为何，第一次在商场看见它，便觉得叔叔穿起来一定是很适合的。于是在学校附近的商场打了2个月的工，每天站台站到脚肿。从未问过叔叔衣服尺码，买回来竟是出奇的合身，我骄傲得仰天长笑，叔叔飞快的赏我一个爆栗，眼里是隐忍的泪水。晚饭是叔叔请的，热气腾腾的火锅，辣的我涕泗横流。叔叔细心的替我抹去嘴边的酱汁，笑着说：“如此邋遢，男朋友不都被你吓跑了？”说实话，学校里也是有男生追的。只是现在的爱情，打个电话、发个信息，或是更先进的，在QQ上说一下，连一毛钱的通讯费都省了。同意了，第二天两个人便开始卿卿我我的谈起清清爽爽的小恋爱。不同意的，便心照不宣的同时遗忘，再见面依旧有说有笑不尴不尬。这样的爱情，太过随意太过廉价，我终究是不敢相信的。最重要的，无论是气质，亦或是长相，他们都不像叔叔。这些我自是不敢说出来的。于是我夹起一片牛肉，飞快地塞入口中：“男朋友？还不是万水千山只等闲？不急不急。”

我不急，有的人却是急的。急的人叫叶绯浅，是叔叔的前妻。听到她名字的时候，我便知道我输了。叶绯浅，苏浅。匪浅，浅浅，如此明朗，何其讽刺？第一次见面，叶绯浅便毫不掩饰的表现出了她对叔叔有剩余的好感。叔叔有单身女性相伴，叶绯浅难掩尴尬，于是谈话内容便有意无意的转移到我。问及姓名，我飞快的接话：“我叫宋嫣，曾经是叔叔的养女。”毫不意外的看到叔叔眼中的诧异，的确，在他面前，我从来只认定自己是苏浅。可是这一刻，我不想让叶绯浅听到我的名字，我已经输了，但至少希望留住卑微的尊严。叔叔并未拆穿我，自然而然的转移谈话内容，一顿饭吃的清爽融洽，坐立难安的只有我。忽然觉得自己跟来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我，21年前没有，如今也一样。回去的路上一直心不在焉，一不留神便就崴了脚。叔叔叹了口气，俯下身便要背我。我欲躲，却被叔叔的一句话定住了脚步。“怎么？嫌叔叔老了，怕背不动你？”一句话说得我心酸。叔叔怎么会老？叔叔何曾老过？不过才44岁而已啊，男人40一枝花的。我乖乖地爬回叔叔的背上，他背起我一步一步朝家走，我的家，不是我们的。静默许久，叔叔一在声轻咳之后开了口：“浅浅，你觉得你叶阿姨怎么样？”“挺好，人挺温和。”不知是否故意，在知道我和叔叔关系后，叶绯浅对我很是友好，夹菜说笑，殷勤却不着痕迹。“你不讨厌就好。前几天通过电话，她这次回来想和我复婚。她当年离开我也是有苦衷，我早就不恨了。我也打算同意，毕竟叔叔也40几岁的人了。你说呢？”我咬着唇不说话，假装睡着，眼泪流了一脸。

我自觉要求得不多，可是上天却不肯给我这样长久的幸福。叔叔走了，在我为数不多的出差时候。只留给我一封简短的信“终究放不下你叶阿姨，我去找她了，勿念，珍重。”

我敲门，无人应答，拿出钥匙却发现已换了锁。找来开锁工人，却因为拿不出证件被拒绝服务。所幸邻居与楼下管理室的大妈认得我，力证我是这家的人，才千辛万苦的进了门。屋子被收拾的很干净，与叔叔的人一般不染纤尘。我找遍房间，终于认命的跌坐在书房。叔叔走了，而且无迹可寻。我盲无目的的四处打量，忽然看到了书架上层厚厚的一叠东西。很小的时候便有的东西，这么多年越积越厚，叔叔却从不让我翻看。那是几本日记，洋洋洒洒的记录了20几年的点点滴滴。“今天一个小丫头闯进了我的世界，或许是上帝赐给我的礼物，冥冥之中，我觉得我的世界将会因她而不再孤单。”“浅浅开始牙牙学语，勉强听出她说的是叔叔，忽然有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忙碌一天四肢的酸痛在她这句叔叔中忽然烟消云散了。”“去接浅浅放学，一路上感觉她闷闷不乐，晚饭吃的很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后来知道她是想要爸爸妈妈了。可这孩子还一味的开导我，我的浅浅啊……”“浅浅的爸妈找上门来，我同意他们将浅浅带走，我终究不能给浅浅一个完整的家，她这样好的孩子该是有更完整的幸福的。可是我要求他们不可以为浅浅转学，这是我的私心，这样至少我还能在学校门口看到她。”“浅浅暑假回来，送给我一件衬衫，我欣喜，却不知如何表达。请她吃她最爱的火锅，她辣的鼻头红红的，仍旧嘴硬，嚷嚷着叫服务员加辣椒。我的浅浅啊，青春活泼，已经长成美丽的少女，而我，垂垂老矣。”“拉着浅浅赴叶绯浅的约，前几天与她通过电话，她提到了复婚，见面难免会有些尴尬。路上询问浅浅的意见，她不说话。回来的路上，感觉后背凉凉的，回到家脱下衬衫，发现湿了好大一片。唉，这孩子……”“近来感觉胃不舒服，医者不能医自己。到医院做检查，胃癌，晚期，医生说最多还有两年的寿命。我无惧，做医生这么久，早已见惯了生死。只是担心浅浅，这孩子，怕是接受不了吧。”“今天给家门换了锁，本想卖掉房子的，可这里有太多我和浅浅的回忆，实在舍不得。我决定离开，但愿浅浅能得到幸福。”我捧着本子，苦涩从舌根开始蔓延。原来他是知道的，原来他一直知道。

世界很小，可是城市却很大，在偌大的城市中，我再也不曾见过叔叔。

我的生活依旧继续，上班，下班。积极奔赴父母精心准备的每一场相亲。我已经失去了叔叔，实在无法面对父母充满希冀的目光。我以为我的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有一天，一个唐代瓷器的展出来到了我居住的城市。那日我本是赴C君的约的，C君是我唯一一个接触超过2次的相亲对象。他在大学里教书，身上有着读书人的淡然清俊。最重要的，他有一件乔治白衬衫，同我给叔叔买的那件一样。我喜欢走在他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出神，恍惚间，便觉得回到了年少，前面的人会回过头来唤我一声浅浅。“宋嫣，快一点，展出要开始了。”瞬间打消了我的所有幻想，甩甩头，匆忙地跟上去。展出的东西很多，唐三彩，掐丝壶，C君很快被吸引了注意力。我对历史本就无甚研究，兴趣缺缺的往前走，直到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陶罐吸引了我的注意。远远看着感觉上面有字，走近一看，用颜体刻着四句小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到这时，在这偌大的展览馆，我的泪，才肆无忌惮的落了下来。

也许这就是缘分
我也同喜欢这四句
以及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