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时间:封献四年八月初二
地点:恭亲王府
张沛敏
连绵几日夏雨,参汤反复之后,气色亦是大不如初春时候,相较之前,则显出一种强打的、随时可枯萎凋零的精神。此时她也就默默立于庭前,不太专注地看恭亲王一招一式地舞剑,风起叶落,剑光映得恭亲王的脸有一种与她截然不同的很亮堂的白。张沛敏踌躇着走近,她不明白的是,八年了他们却愈加生疏,使她不太敢靠近他,只是在他微微歇憩时,见礼后很轻的一句话,“爷,天气这样热,下棋品茶不是更适宜吗?”其实她并不能明白剑舞何美,正如她一向不懂的许多,只是出于一个妻子或说在其位的贤妻的本分,搜肠刮肚地和他攀谈。她咬了咬唇,进一步讲:“再不济,喝两口酒,也很怡情啊。”
元葆蓓
“本王以前读书,知晓苏舜钦会以汉书下酒,这样的意趣远远胜过菜肴填胃然后斟酒为伴,足见,若只是干喝而已的话,倒是很没意思的,也就不够怡情了。现今,本王因舞剑而使完了力气,生出汗来,正好吃两口辣的,然后教他们备下热水,等时间到了,往浴室洗个身子,岂不快哉?”恭亲王这番话讫,已是收鞘立定。左手的食指与无名指并在一起,作发劲微翘状,瘦削而又修长的指节抚摸过柄头拴挂的一条深紫色流苏坠穗:这配饰每每当恭亲王作拔取状或是将剑归入时,都会随风飘摆起来,灵动不已,好看且别致。此际,恭亲王半侧过身,朝着恭王妃的方向,保持着既近,却又一定的距离,恰如多年以来的相敬如宾,唯有恭敬二字存在于夫妻两人之间:“做自己喜欢的,就算是燥热难耐,也浑然不觉,烦闷都被排解了。所以啊,你也大可去寻感到开心的事儿做,总好过始终站在一旁看着、等着,多无趣呢。”
张沛敏
微微的夏风里,她的眼神随风,亦随着恭亲王剑上的那条穗子而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停止这种枯燥乏味的眼神的运作,转而温和地一点头,“那就让他们备下热水和吃食吧。”看着恭亲王不近不远的样子,张沛敏依稀有些恍惚:几年前十里红妆,东宫太子昂首马上,那种高贵雅致的风姿,使她几乎一瞬间就倾注了托付一生的心绪,一直到现在,她都很想去探听恭亲王心中所想,不止于这种若有似无的情分。
但她又始终踏不出这一步。
所以,在那种粉饰真心的笑意过后,她的脸依然回归了板正端敬,是让人挑不出一丝的错,就算音调也很平稳,“妾认为开心的事情,就是看府中上下井井有条,于爷有裨益,如此就足够了……”念及那些亦真亦假的风闻,实则她倍受冷落的这几年,若说不疑也很难。她自动略去了那句无趣,小心翼翼地开了这个口:“爷身边还是那些人伺候着?妾身子不好,总是担心爷身边没个体己尽心的人。”
元葆蓓
恭王妃这话一出,身边的侍从自也很会察言观色地就吩咐更低阶的下人去做预备了,以待恭亲王之后所需,以眼光短暂地目送了一下离开的那几个还能叫得上名字的奴婢,再又回到在恭亲王看来辞不对心的恭王妃身上,他想问恭王妃,真的是这样吗(如此就足够了),还是王妃的身份将你的本意给框住了呢,可这番话到了喉咙边也没送出去,反是顺着她严丝合缝的体贴之说往下道:“若说尽心,你尽的心已经很足了,本王念旧情,现在他们也都伺候的很好。”尤其是一人伺候得极合心意。又猜测恭王妃为何这样询,于是自顾地,先入为主地补充:“不必再做人员上的添加,更增开支资费。”这人员,既指奴仆,也指妾室,现在的情况于恭亲王而言,有名无实的恭王妃,也是多余的。但好歹念在多年陪伴,也算是府内执掌中馈的女主人,对外,总是要有这么一位人物在,才能全皇家体面和自己名声。有时恭亲王会想,哪怕他和王妃没有什么,却只要有这么一位正妻,外人就不能把他和陆谌的事情摆在台面上讲,可彼时的他,尚没为恭王妃想,这实是不公平的寂寞,与守寡无异。
张沛敏
因着恭亲王这番尽心的话,张沛敏未作他想,只是很出自心底地配合地付以一笑,但又隐约觉察出,这种囫囵的对话里的生疏。但也因着这句尽心,也因着近日所吊的汤药着实很多,常常令她不由自主地生出将离人世的几丝惶恐,而这种惶恐和现下所受的尽心一词的鼓动之下,她鬼使神差地将恭亲王对她的这种口吻,理解为一种促使她往深里去探究他的心的一种鼓舞,一种褒奖,于是她一壁很反常地掏出绢帕,意图为他拭汗,一壁慢慢叙说,“妾也看出来,爷着实是个长情的人,因此这些就按爷说的做吧,妾也觉得如此甚好,如今是一分动荡,一分不安了。况且……就单说是那位姓陆的小公子,好像也在爷身边服侍许久了,细想起来,倒比妾还多上好多年呢。”她望着恭亲王脸上垂落的汗水,那颗汗珠从额头上滚落,进到他的眼睛里,让她一刹那对上他的目光,陷进他的眼神里。这一回她没有躲避,而是直直地看着他,“王爷顾惜公务,但是更要顾念自己的身体。妾是想着,这两日妾大病初愈,不如爷陪妾到处走走,见见各处风光,也算……也算是寻常夫妻一场。”话时已略带恳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