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O年‖
到处都是湿淋淋的，王耀脚下踩着松软的雪，风呼啦呼啦刮得又猛又烈，冻得他打骨子里发冷。
　　“别跟来，回去吧。”
　　熟悉的声音响起，他迟疑着走了一步，只一步，脚下的雪顷刻化成一摊浑浊的血。他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有点儿黏糊。王耀低头一看——方才干净雪白的地面不知什么时候布满了人类的断臂残肢：焦烂的皮肉，白花花的骨头断了一半冒了尖，骇黑又利锐。
　　有人死在他眼前。
　　“——！”他从梦魇中挣扎着苏醒，莫大的恐惧将他包裹在内，胸膛起伏得无比剧烈，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猛然起身的动作撕裂了手臂上的伤口，绷带很快晕开一团深重的血色，带着密密麻麻、针扎似的刺疼，狠狠地撕扯着他的神经。
　　伤处疼得打颤，他盯着浑浊的血晕，突然一阵头昏眼花。幸运的是，他的脑袋没有在坚硬的地面上砸出个窟窿，背部则被一条手臂稳稳地抵住了。王耀借着陌生的善意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再睁眼，才有空去向身后的人道谢。
　　中国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只看见拥有东欧面孔的斯拉夫人朝他轻轻点了点头，随后转头，提醒身后正在忙碌的姑娘，是很好听的俄语：“阿尼娅。”
　　被称作阿尼娅的女孩动作利落地在昏迷的伤患腿上打完绷带的结，回身瞧见王耀开裂的伤口，惊讶地叫了一声，随即不赞同地簇起眉头。她几步走过来，握起他的手准备重新清理一下。
　　他们身上穿着与中国人一模一样的草绿布夹克，蓝色长裤和橙黄的长筒飞行靴——这是志愿//军的军装。然而深邃的五官与像紫宝石一样的眼睛都证明着他们并非亚洲人。先前开口的男人已经收回了手臂，转身离开了这个瞧起来像是临时搭建的简易帐篷。王耀悄悄瞥了眼躺在他前边的伤员，是亚洲人的面孔与黑色头发。
　　这么会儿功夫，阿尼娅已经为他扎好了伤口。她并没有说话的意思，起身就准备走。王耀迟疑了一下，还是吐出一句生涩的俄语：“谢谢您救了我。”
　　这叫姑娘感到有些惊奇。她顿了下，脚步毫不犹豫一转，语气十分不可思议：“您会说俄语？”
　　王耀点点头：“我学过一些。”
　　“我叫安雅·布拉金斯卡娅，您呢？”安雅来了兴趣。天知道她有多久没好好说过话了！她的哥哥并不打算把他的时间花费在与妹妹闲聊上，而这里除了他们两个唯二的苏联人，再没有别的人能与她交流。眼前这个黑头发黑眼睛的中国人，是她遇见第一个会说俄语的中国人！尽管安雅只见过这么两个中国人，尽管中国人的语调发音糟透了，不过谁管它呢！
　　“我叫王耀。”
　　“您的名字可真短。我叫您王耀就可以了吗，您可以喊我安雅。”
　　“好的，安雅同志。”王耀环视了一圈，轻声问，“您知道... ...嗯，我们现在在哪儿吗？”王耀可以按他们的着装，语言与行为分辨出他们没有恶意，但他无法靠这些分辨出自己现在在哪里。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我们被大雪拦住啦，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谁知道呢？”安雅耸了耸肩，“我哥哥或许更清楚些。”
　　“您哥哥？”王耀错愕，他立刻想起了最初扶住他的那个年轻的苏联人。
　　“是呀。喔，他来了，您瞧，他回来了。”随着安雅的话落下，一只手掀开帐篷门，呼啸的风雪从他身后挤了进来，苏联人动作快速地将其拉上，杜绝了风雪的侵袭。
　　“伤损处很轻微，已经修好了。只是雪太大了，我想或许还要一些时间。不过不能拖了，等雪小了我们必须走。”男人说，眼睛看着安雅。
　　“没问题。”安雅转头朝王耀道，“看来您马上就能知道这是哪儿啦，等离开这片区域之后。”
　　处于状态之外的苏联人疑惑地看着妹妹，并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朝中国人开口。或许他该抽些时间陪安雅说说话，聊点什么？
　　中国人生涩的回答打断了他的思绪：“好的，十分感谢您。”
　　“您会说俄语？”一样瞪大了紫眼睛，一样的问题，一样的不可思议。王耀觉得有些好笑，仍然礼貌地回道：“是的，我学过一些。感谢您之前的帮助。”
　　“不用谢，同志。我是伊万·布拉金斯基。”惊讶只在一瞬，他的神情很快就恢复成原来那副有点儿冷淡的样子。
　　“好的，布拉金斯基同志，我是王耀。”他忍不住提回关于离开的话题，“您的意思是，我们很快就能走了？您是要去哪儿呢？”话刚出口，中国人立刻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的不妥之处。他慌忙地澄清，俄语也磕磕巴巴起来：“抱歉... ...我、我并没有打探军机的意思！”
　　“没关系。”伊万朝他点点头，“您说得没错，马上就能离开了。或许用不了多久。”
　　王耀没一会儿就明白伊万口中的“用不了多久”究竟是多快。这么几句话的功夫，方才出去的安雅就从帐篷外小跑进来。她的脸颊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眼睛里边是显而易见的惊喜：“哥哥，雪真的小了！”
　　伊万并不与他的妹妹一样惊讶，他看了一眼王耀，随后将视线重新移到安雅脸上：“阿尼娅，你带着那个昏迷的中国人走。”

只剩下两个人了，刺骨的寒风让他们的思绪转动得有些缓慢。这里看起来像是个废弃机场，又或者是个被迫废弃的机场。在战争中，这样的地方总是不可计数。王耀跟着伊万走到一架被大雪裹盖了全身，看不出大概的物体边。伊万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抹开雪，抓住了一把把手，随即两手并用，用力地往上推。王耀站在他后边，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上去帮忙。但他并没有迟疑太久。
　　雪堆簌簌往下落，舱门缓慢地升起，打开。伊万回头，朝王耀点头示意。王耀这才后知后觉，三步并作两步，手紧紧抓着机体边沿，艰难地开始上爬。然而脚下打滑，重心不稳，他猛然朝后栽，幸好苏联人及时托住了他的背，让他没有难堪地摔下去。王耀有些耳热，语速极快地道过谢后，借着伊万的力赶紧爬上后舱。
　　确认王耀坐好之后，伊万这才抬腿跨上前舱。舱门缓慢地落下，严密闭合，苏联人前推油门杆，目不转睛，突然问：“您知道志愿军里需要回到东北接受训练的那个中国人是在哪支部队？”
　　“... ...？”
　　身后的中国人迟迟没有回话，伊万有些烦躁地压了压眉。他当然知道自己这个问题十分令人为难，但除了抱着那么丝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去问同是志愿军的中国人，他也没有什么其他更好的办法。在战场上，部队的位置在必要的时候几乎是一天一换，而本该从部队中撤返，好好待在大本营的中国人居然莫名其妙又不见了影子。在这种情况下想找到这么一个人，简直无疑于大海捞针！
　　然而，然而，有些时候情况总是急转直下。伊万听见坐在后排的人开口：“或许... ...”中国人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我就是您要找的人？”
　　伊万感觉自己的额角跳了跳，面对这个听起来像带着玩笑成分的回答，他还是耐住了性子。暴力在此时没有任何用处。更何况，他没办法一边开着米格-15，一边揪着中国人的领子“让”他好好想想。
　　“希望您不是在说笑话，也希望您明白现在不是个适合开玩笑的好时候。”
　　王耀安静了一会儿，坚持道：“我明白，我确实没有开玩笑。”
　　“... ...那您之前有收到通知让您撤返么？”
　　王耀点点头：“是的，我收到了。”
　　这下苏联人满肚子的怒气有了一个可以发泄的去处，而冷燥的空气似乎很好地压制了他的怒火。伊万听见中国人长长嗯了声，在操控歼击机调头往东北飞时，他决定给中国人解释的机会。
　　王耀能察觉到自己为伊万带来了一定的麻烦，这实在让他感到抱歉，毕竟从最初一次见面苏联人就在帮助他。再者，据他所知，苏方此次前来一半是为了交托军备，另一半是为了教导训练中方尚且不成熟的空军部队。
　　“为您带来困扰，我很抱歉。”他局促地攥着衣角，“美军袭击来得十分突然，在准备撤返前，我和... ...我的部队分散了，我不知道我在哪里... ...”
　　伊万沉默了一下。他当然知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退步来讲，他恼怒的究竟是中国人的“擅自”失踪，还是上面不由分说给他下达的无厘头的命令？最终，伊万只是说：“您不用感到抱歉，这并不是您的错。”透过白茫茫的风雪，他似乎瞧见了什么，眯起了眼，自然而然地转换话题，“看起来我们快到了。”
　　王耀顺着他的视线去看，渺小的机场便逐渐放大，地面上已经提前清理出了一条干净的跑道。伊万熟练地下滑、平飞、滑跑。他放下起落架，并很快在候机人群中一眼看见了自己的妹妹。
　　降落带给王耀的感受不大舒服，耳朵隐隐压疼，上下颠簸，失重感好像将整个飞机都牢牢笼罩。他攥紧了座椅边沿，抬头发现伊万一副接受良好的模样。
　　“如果您不太舒服，可以张嘴做哈欠状，这样会好受些。”好心的苏联人如此建议。
　　王耀愣了愣，后知后觉想起来还有这个法子。他立刻张大了嘴巴呼吸，当真好受不少。不能说完全不疼了，但至少那种磨人的疼缓解许多。
　　“谢谢您。”

对话中，飞机平安落地。舱门打开后，乌央乌央的人群如潮水一般涌过来，把机体围得严严实实。大多是黑发黑眼的中国人，其中掺杂几个金发碧眼的斯拉夫人。也正是这些斯拉夫人刚好挡在出口，其中一个甚至趴在边沿，两只手肘压在机体上，面朝伊万，打算说些什么。
　　“别挡在这里。”伊万面无表情，抬手把他往旁边推开，自顾自下了机。随后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朝王耀道：“您最好也快些下来，您的伤需要重新清理。”这话说完，伊万再没有分给其他人多余的眼神，迈着大跨步走了。
　　“他的脾气怎么还是这么烂，”男人低声骂了句，随后看向王耀，“您——就是您吧？您是会说俄语的？”
　　王耀立即回道：“是的，我会一些。”
　　“好极了，同志，好极了。我是帕威尔·费多洛维奇·维尔希。”他向王耀伸出手，“我们实在很需要一个翻译家，毕竟我们没办法把自己脑子里的东西凭空灌输给另一个人，是不是？”
　　“您好，我是王耀。”并不精通苏式笑话的中国人只是礼貌性地与他握了握手，随后才从歼击机上下来。
　　“啊... ...原来是该说：‘您整顿一下，稍后就可以来一并训练了。’不过瞧您现在的样子，可能没办法训练？”维尔希的视线落在王耀染血的左袖上，他记得安雅提过这个中国人身上还带着伤，“在您伤好之前，可没办法上飞机，上面的气压可不会因为您是伤患而体贴您。”
　　中国人点点头，并没因为他的笑话而露出笑容。维尔希自觉无趣，又转回去与战友咬耳朵。或许是因为这里的中国人除了王耀外没有其他听得懂俄语，也或许是他根本不觉得这是什么私密的话，音量不大不小：“嘿，他们真要让布拉金斯基去教导那些中国人？”
　　他褐眼的战友耸耸肩：“谁知道呢。”
　　“他的脾气越来越糟糕了，哦，我是说，他以前可没有这么易怒。叶菲莫夫，你瞧见了吗，他刚才居然让我别挡他的路？天哪，我真无法想象以后要继续与他，与布拉金斯基同志一起共事的样子。我的意思是，唉，那些可怜的中国人。”
　　“战争总会给人带来许多变化，帕威尔，你从前也没有这么多话。至于布拉金，如果上面让你去到处都是炮火子弹的战场上捞一个没影子的中国人呢？”叶菲莫夫说。他突然想起自己口中的中国人正在现场，并且听得懂俄语。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立即转去了视线。
　　“对于这件事，我很抱歉。”果然，中国人愧疚地回应。
　　叶菲莫夫抿了抿唇：“您不用这么说，我并没有指责您的意思。战场上奇怪的命令每天都在下达，我的意思是，不论多奇怪也总要完成，您说是吗？嗯... ...我们也要去准备一下了，希望稍后能见到精神饱满的您。”
　　苏联人很快离开了，他们说的话却依旧在王耀脑子里不断地环绕着。中国人身前突然一暗。
　　“王耀同志，你那边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首先还是要批评一下你，什么事能压得过国家一头呢？”上校背着手，语气严肃。看见少年人乖乖低头受训，还是悠悠叹息，放软语气，“都说国家国家，有国才有家嘛。你准备一下，好好配合苏联同志，早日训练出我们自己的空军部队，这场战早点打完，打赢！咱们大家都早点回去！”
　　“抱歉，我明白。”王耀说，他看着神情坚毅的中年人，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上校先生瞧出他的欲言又止，拍了拍他的肩，斟酌也委婉，“这次不是你的问题，我们很庆幸你跑出来了，你跟着去的连... ...是个好的。都是好同志。”
　　“王黯同志死守营地，美国人没能得逞。你们都是国家最强大的武器，最坚实的盾，都是好样的。”
　　王耀把头又低下去。无意识的，两只手都死死地攥成拳头，他觉得眼睛有点儿酸，快速地眨了几下。他沉默着，缓了好一会儿，长舒口气，才将负面情绪尽数压下，不肯叫它们扰乱自己。他很快整理好状态，重新打起精神，与上校告过别便跟着人去换飞行装，待一切准备就绪后急匆匆地往机场赶。
　　王耀赶到时人们正站成几排，苏联的教导员则站在歼击机前边仔细检查，做好出动前的准备。
　　王耀身上带伤，是不被允许加入训练的，否则在空中受气压影响，伤口二次崩裂了，那真是有够他喝一壶的。他站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先前见过的维尔希在十几米前，瞥见王耀，饿狼瞧见肉似的立刻打起精神，朝他猛招手。王耀暗暗松了口气，赶忙小跑过去。
　　“谢天谢地，王耀同志，您来了。”维尔希语气夸张，“看见您真是好极了，您瞧起来也再好不过了，我真高兴。”
　　王耀笑笑，接道：“您说得对，我想过不了多久我也能跟大家一块儿上天啦。”
　　“真是令人期待。不过喊您来可不是为了这些，您瞧瞧吧！”维尔希带着王耀走到几架排列整齐的歼击机前，“这些歼击机的机体结构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在更换上从苏联运来的新零件之前，它们都处于禁飞状态！这是当然的，就像您需要休息一样，否则它们就要被撕裂啦！同志，您应该学过相关理论。”

王耀抿了抿唇，他知道维尔希在指什么。要是放任这么下去，还不等正式上战场，光是报废在训练中的歼击机的数量都是极为可怖的，这样不行，至少对目前百废待兴的中国是种极大的负担。但他明白这是为什么，轻声说：“他们中有的从美国学过才回来，那边一向是教导飞行员要以自身安全为第一位。”
　　“您说美国？”维尔希觉得可笑，“您现在的敌人可就是美国。好吧，好吧。不论那些美国佬是怎么教他们的，总而言之，现在他们应该按照我们说的来，您明白吗？不能这么白白损废下去了，中国同志，这是为你们好。”
　　王耀叹了口气：“我明白，您说得对。”他定定地看着这些无法起飞的歼击机，“不能这样下去了。”
　　事实上，学员们并没有那么恃才傲物，他们中的大多数只是苦于沟通不畅，无法理解教导员叽里呱啦说的那一串又快又长的是什么意思，所以飞行时多少带着自己留美时养成的习惯。而甘愿为了国家四处奔波苦学知识的人们，见祖国竟然要因为他们白白又掉几千万，那可比从他们心尖剜肉块还疼。
　　对于王耀而言，他只是转达了几句话，可在维尔希看来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老天！他们每天从头念到尾，在梦里都怕中国人把仅剩的那些歼击机给搞坏了，成天一等训练结束就拖着维修工程师去给歼击机从里到外仔细地检查维修一遍。虽然不知道王耀说了什么让中国同志们突然变得比他们还小心翼翼，对歼击机像对自己的心肝宝贝似的，但他们对现下的结果都很满意！
又一架歼击机姗姗来迟，出来的是紫眼睛的军官。令王耀出乎意料的是，伊万竟然是从前舱下来的，后舱下来的是个瞧着怪腼腆的年轻人。维尔希见此几乎是瞪大了眼睛。他几步走过去，还扯着不大乐意动的叶菲莫夫。王耀想了想，也迈着步子紧紧地跟在后头。
　　“嘿，我说怎么总看见有架歼击机飞得不错呢。布拉金斯基，你怎么跑到操作位上去了？”维尔希问。
　　伊万抬起眼睛看了看三个人：“他听不懂我的指令，我便自己操作给他看了。希望他能从中学到有用的。”
　　“... ...这几天操作的都是你？！”
　　军官的神情不变，语气也冷淡极了：“他们似乎无法仅凭观看一次操作，就能学习到需要的知识。”
　　维尔希拧着眉：“中国同志需要的是实战经验，你这样，他们到时候根本无法抗敌。”
　　“如果你愿意替上我的位子的话，维尔希。”伊万静静地等他说完才开口，“我很乐意与你交换。”语毕，不再等他回答，伊万朝叶菲莫夫和王耀点过头之后便径自离开。
　　维尔希盯着他的背影，恨不得把他盯出来一个洞似的。“Блядь！他的脾气真的越来越烂了！”最终，维尔希如此骂道。
　　叶菲莫夫拍了拍他的肩：“冷静，帕威尔，你已经说过不下十次了。原谅他吧，战争伤害了太多人，包括我们。”
　　“哦！战争！该死的战争！”
　　王耀自觉这个时候不太适合继续留下。他看了看伊万离开的方向，思虑再三，还是选择追上去。
　　伊万并没有走多远，王耀找到他时，他正一个人站在机场外边，手里捏着铝皮罐子不停地往嘴里灌，王耀走近了才嗅到一股浅淡的酒精味。他的动作很轻，即便如此，苏联人仍旧发现了他。伊万转过身来，看见中国人的脸后，眼睛里居然露出一丝疑惑。他似乎没想到来的会是王耀，但他仍然问：“您有什么事？”
　　中国人好奇地打量几眼他手里的酒，那上边什么也没刻。伊万了然地晃了晃快见底的酒：“伏特加。”他顿了一下，补充道，“只有一百克。”
　　王耀听出他语气里的戒备，只是点了点头。他依稀记得伏特加度数不低，但苏联人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他不能确定伊万酒量怎么样，也无法确定伊万能不能理解他即将说的话，不过苏联人酒量好像都不错的？
　　只犹豫了一会儿，王耀仍旧坚定道：“布拉金斯基同志，我是想来问您，如果您认为无法与那些学生们沟通的话，或许我可以帮助您？您只需要把惯用语都写下来，再由我翻译成中文教给那些学生，虽然不能完美解决您的困扰，但多少不至于纯手语比划了，您觉得呢？”
　　苏联人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王耀，这样直白的注目让后者有些莫名的焦虑不安。在无声的风雪里，漫长的等待中，这种不安好像被无限地放大。王耀的手心都生出了些微冷汗，被他悄悄抹在衣角上。

　　“您的伤好了吗？”他突然问。
　　王耀愣了下，下意识低头去看了看左臂：“啊、啊。差不多了。”
　　“既然如此，如果由我单独教导您，再由您去转述给中国的同志们，您觉得如何？”
　　“这... ...”王耀第一反应是该不该先跟上级汇报。虽然上面要求他好好配合苏联同志，可伊万的要求显然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决定的。
　　“您知道，在实战训练中语言不通确实很令人苦恼。而我似乎也没有足够的耐心去一遍遍地重复某个单词，再做出我自己也看不懂的一些动作。如您所见，我的脾气并不是很好。”伊万缓缓开口，“当然，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帮助您与您的国家。对我来说，教会您之后，再实行您说的那一套方法或许更轻松些。”
　　“嗯... ...”王耀迟疑着，“如果我的上级也同意的话，布拉金斯基同志，我没有意见。”
　　得到想要的答案，伊万·布拉金斯基轻轻地勾起了唇角：“当然。”他的表情不再那样冷峻，寒冬一般，让人几乎要打心底止不住地升起寒意，竟然叫王耀觉得他亲切了许多，“我会转告您的上级。”
　　“还有，王耀同志，您可以喊我伊万。”

　　王耀的伤好得很快，命令下得也很快。正如伊万所说，他确实成功成为了王耀的专属教导员。两人商定由伊万将王耀教会之后，王耀再代伊万去传授给学员们那些苏联人一直无法正确传达的基础与俄文专用语。
　　眼前是熟悉的歼击机，舱门已经打开，伊万这次率先上了后舱，遂朝中国人伸出手：“来吧。”
　　王耀想起之前的脚滑，面颊不由得燥热起来。他知道伊万这是好心，于是老老实实地去抓紧了苏联人暖和的手掌，借着力爬上前舱。检查完飞机设备一切正常后，他后背被轻轻敲了两下。王耀疑惑地转过去，看见苏/联人轻握成拳的手张开，上边躺着一颗圆滚滚的糖。
　　“口香糖，咀嚼它的话就不会太难受了。”等中国人拾过那颗糖后，浅色头发的军官意简言赅。他说完，检查过王耀着装完整，扣紧安全带之后，便靠回自己的位子：“现在，准备起飞。上推油门杆，开始滑跑。”

王耀捏着球形糖，还没入嘴，浓郁的药味就直往鼻子里冲。他心一横，闭了眼就往嘴巴里丢，牙齿把糖咬开，那股药味一下子更厚重了，苦得他忍不住皱鼻子。
　　刚坐上前舱，他心底还有点儿隐隐发慌，然而苏联人平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叫他没由来安心许多。或许因为见过伊万熟稔的操作，以至于当下面对他的指挥，王耀莫名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信赖。他深呼口气，捏住了杆子，缓慢地上推。
　　这些装置他都从教科书上见到过，现在运用起来只是动作生疏，每一个部件的作用与该如何运作，他脑子里已经出现了详细的教程。王耀扫空杂七杂八的思绪，聚精会神地开始操作歼击机，专心去听伊万简短的指令。

　　与王耀想象的不太相似，他原以为伊万的指导会更加专//制强//硬。而事实上，大多数时候他都在观察王耀的操作习惯，只在关键时刻出声提醒王耀该如何做，应该有什么改变。他说话速度不慢，语气也不带什么感情，可说出的话总是一针见血，王耀明白，这些对他而言都是十分宝贵的经验。
　　飞行训练即将结束时，耳膜再次开始隐隐胀疼，不过多亏口香糖，让那种疼痛消缓不少，苦涩的味道也随着时间变得不那么难以咀嚼。王耀捏紧操作杆，开始下滑。

这是第一次得到伊万的教导，王耀记得这位军官的战友们是以那样怜悯的眼神看他。特别是维尔希，一边惋惜王耀竟然要去跟着伊万那么个恶劣的家伙学习，一边震惊于王耀的上级这样轻易地同意了。老天，他们甚至没有好好去考察一下那家伙！
　　而叶菲莫夫，比起情绪激动的朋友，他显得平静多了，虽然在王耀眼里他一直都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王耀原以为他也是来提醒自己尽量多注意伊万，然而除此之外，他还请求王耀，如果可以的话，请对伊万稍微体谅并包容些：
　　“布拉金... ...他并不总是他表现出来的那副模样。总之，同志，拜托您了。”尽管认识不久，但他觉得王耀的脾气好得不可思议。
　　中国人不知道这位军官的感觉从何而来，只是点头应下，这让他不由得对伊万感到一些好奇。不过且不提伊万是来教导他的，只说伊万对他的救命之恩就足够他心怀感激，甚至他们应该把自己和伊万调个位子。毕竟，王耀笑着想，如果伊万真的拥有糟糕的坏脾气，那他该请求伊万包容并谅解他才是啦！
　　“您在笑什么？”
　　因为苏联人的问题而被迫打断思绪的中国人抬起头。对上伊万垂下来的，带着明显好奇的眼睛，王耀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如实回答他。由于维尔希他们给予的好意，王耀不可避免地还是受到了影响，他花了些时间为自己做心理准备，而这些准备纷纷没能派的上用场。因为伊万并不如他们所说，相反，王耀可以从他身上学到许多宝贵的知识，而他的教导方式也令王耀感到十分舒适：不会太过强硬，总是简要地点明错误。
　　最终，王耀还是将他的战友们的建议告诉了苏联人。他巧妙地将维尔希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这叫紫眼睛军官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笑。这当然不是讥讽，或者不屑，而是那种被朋友用手肘不轻不重捅了一下后，高声骂回去的笑。王耀对情绪的感知向来敏感，所以他能很明显地察觉到，伊万对他的战友们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不愿接近或厌恶。不过说到叶菲莫夫，他不由得迟疑了下，随即换了个较为委婉的表述方式。
　　于是苏联人的笑很快褪去了。
　　就像短暂的天晴，没一会儿又乌云密布。这种转变太快，也太过自然，几乎差些让王耀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他难免对伊万身上的故事更加好奇，尽管他知道不该随意去打探别人的私事，甚至，这可能是对方不愿提起的伤疤。想到这里，王耀便开始后悔自己的多嘴了。不等他道歉，苏联人已经向他告别，离开前提起了下一次的训练时间。
　　好吧，至少他没有只一天就准备卸任。

　　‖一九五一年‖
等跟着伊万一起做过飞行训练与稀少的几次实弹训练后，随着默契的增加，二人的关系也改善不少。正是因此，王耀对伊万的情绪感知似乎更加准确了。譬如此时，苏联人瞧着十分冷静淡漠，然而他稍稍抿直的唇与时不时下压的眉揭示了他不算美丽的心情。与那双紫眼睛对上的瞬间，王耀很快意识到，令伊万为难的原因出在他身上。
　　看着无比纠结的苏联人，王耀决定主动出击：“老师？”
　　“嗯... ...嗯？”苏联人慢了半拍。
　　放在以前王耀或许会更委婉曲折些，不过当下他真的很好奇。能让伊万感到为难的事情他见得鲜少，就算是前段时间，他不安于自己做得是否足够好，为是否达到伊万的标准而焦虑时，尽管维尔希担忧伊万对他进行“惨无人道的剥削”，尝试将王耀转移到自己手下当学生而请示上级，伊万也并没有过多犯难。王耀那方还忙着澄清是自己的问题，跟老师没关系，而伊万面对上级的询问，则是态度强硬，没有丝毫犹豫的拒绝。
　　当他面对王耀，则是有些奇怪。似乎自己又为他带来麻烦了，中国人这样想，对不起三个字都已经在嘴边准备好。然而伊万只是替他掸了掸肩上飘落的雪片，在他之前开了口：“你不用妄自菲薄，耀。我原来没有与你说过吗？”
　　彼时苏联人定定望着他，语气诚恳而认真。
　　“你做得很好。十分好，非常好。”
... ...
　　思绪回笼，王耀问：“您是有话想跟我说？”
　　伊万于是看着他，斟酌着语句：“不错，我们可能要准备参战了，事实上，上面只要求了我。不过按照我的想法，耀，我是希望你能够与我一起的。对战中，你在后舱只需要尽可能地保持安静，或许，我想你能注意到一些平常我们都未曾注意到的东西。”伊万说，“尽管对我而言，这几次的对战都不算惊险，但战场毕竟是战场，该有的风险一样也不会少。所以，我想听一听你的意见。”
　　王耀并不觉得这算什么难以抉择的事，他几乎想也不想地就点了头，可苏联人并没有高兴地笑起来。他仍旧理智而冷静，只是拍了拍王耀的肩膀，缓声道：“耀，你要好好想一想，不可否认的是，你留在这里更加安全，也具有保障。”
　　伊万没有立即把王耀的同意当真，或许他只是热血上头，没来得及想清楚。尽管他知道，中国人的决定一向不容易改变。
　　维尔希得知这件事以后几乎炸了锅，马上就要冲去找布拉金斯基理论。拜托，让一个才学不到几个月并且没有实战经验的中国人上这样凶险的战场，根本无异于让他去送死！然而叶菲莫夫拉住了他，提起了几个重点：“首先，歼击机由布拉金斯基操作，你不能否认他确实是我们这一批人里面的佼佼者。然后，我认为你应该听一听王耀怎么想。帕威尔，你太过自我为中心了。”
　　当然，王耀的想法从来没有变过，他仍然想去。他有种强烈的预感：实战里得到的东西一定比训练里多得多。
　　事实上，他并没有想错。伊万每一次令人惊讶、堪称完美的操作都足以令他大开眼界，或许是伊万的确足够强，或许是敌方太小看他们，总归每一次的争战，大多数以中方的胜利而收尾。而这其中最令王耀赞叹的，是伊万的歼击机磨损总是最小，然而歼灭的敌军数量却总是最多。这让中国人感到震惊的战果并不让伊万感到自豪或骄傲，甚至他的战友们也俨然一副接受良好，有些牙酸：“他怎么比以前还‘可怕’了？要是那时候他... ...”
　　“帕威尔！”叶菲莫夫及时制止了他。维尔希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立刻闭了嘴。他心中一涩，干巴巴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看见伊万早不见的身影，又不由得松了口气。最终，这位军官不得不低下头，苦笑，“好吧，战争真的毁了我们，叶菲莫夫，你说得对，它‘彻底’地毁了我们！”
　　站在一旁的王耀默默地将这些对话尽数收入耳中，一言不发。

　　跟随伊万参战的日子过得很快，王耀像一块海绵，无时无刻不在汲取知识与经验。只是也随着时间，逐渐的，伊万开始减少了带他实战，甚至是见面的次数。他没有，或者没来得及告诉王耀原因，但王耀明白这是为什么。
　　一些时候，他从集体训练结束后抽空去找伊万时，还能远远看见伊万身边站着医疗兵。他知道这时他便不该过去，苏联人显然不想将自己受伤的模样展现在他眼前，于是王耀脚步一转。
　　他知道伊万是为了他好，显而易见，由于他们的胜利，美国人理所当然地坐不住了。他们的老手也被派来，无可避免地与他们展开了激烈的冲突。苏联人的操作比中国人确实好上太多，可那是基于中方连个像样的空军也没有，面对当下拥有同样的科技，经历过二战，技术扎实的美军，当然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轻松获胜。
　　中方这边开始吃力，技术最为高超的伊万自然也最为繁忙，即便两人偶然在路上遇见，也来不及说什么，轻轻点过头就算问过好，而后便匆匆擦肩而过。
　　这急促的一切直到三月，苏方调来324歼击师才稍微得以缓冲。至少伊万偶尔能够停留下来，与他的学生说上简单的几句。
　　苏联人两只手插在大兜里，围巾掩住半张脸，开口就有白气往外冒：“最近训练的怎么样？”
　　“还好... ...”
　　王耀其实挺想同伊万说些什么，可是真与伊万碰上面，他的喉咙又像息了声的磁带。他看见苏联人的眼袋泛着青灰，带着明显的疲惫：“... ...老师。”
　　伊万抬起眼睛：“嗯？”
　　“您那边呢，也还好吗？”
　　伊万了然。正如他无数次看着中国人的第一步操作，就能够猜出他下一步准备做什么，于是他点点头：“196团加入后，轻松了很多，或许几个月后，176团也会加入，如果我得到的消息没出错的话。”他说着，话锋一转，“而你，耀，你现在不足以与那些美国人战斗。”他顿了一下，很快补充道，“你明白，不论做什么总是需要时间。”
　　王耀的技术怎么样伊万确实是最有资格评价的，因此王耀也没反驳，只是有些低落。苏联人迟疑了下，最终还是去揉了揉中国人柔软的发顶。动作很轻，也十分快速。这倒是让王耀感到有些受宠若惊了，毕竟这样亲密的动作，伊万还是第一次对他做。看他眼睛睁大了些，伊万没忍住弯了点唇。
　　“你晚上有空的话，在外边等我吧？我们很久没能放松地聊一聊了。”他说。
　　王耀当然不会拒绝。
天空像是披了一层厚重的墨色，而雪还在下。王耀走到机场外时，伊万已经站在那里等他了。目光落到苏联人手里捏着的伏特加，他一瞬有些恍然。这和他第一次去找伊万的情景很相似，只是此时苏联人的视线并不带着疏离，也没在看见他时感到疑惑。
　　紫眼睛的军官露出一个轻浅的微笑，慷慨地将酒递给朝他走来的中国人。王耀看看伊万又看看酒，罕见地愣了神，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伊万将罐子往前又递了递，解释道：“太冷了，不喝点酒身体暖和不起来。这是军需用品，你也可以喝一些。”
　　王耀听他这么说，再加上他本来也对伏特加有点儿好奇，便接过了铝皮罐子。伏特加的酒精味倒是不浓，入嘴十分细腻，顺着喉咙就滑到肚子里，王耀甚至尝到了那么一点点的甘甜。
　　伊万说：“这里的冬天总让我想起莫斯科，莫斯科也十分寒冷... ...我想，它要比这冷得多。以往这样一瓶酒，我铁定能将它喝得干干净净，一点也剩不下。”他抬起头，“这样的冬天，耀，不喝酒，你们要怎么度过呢？”
　　王耀顺着他的目光去看，满眼都是黑黢黢的天，与不见尽头的雪。他听着，忍不住笑起来：“冬天的时候，我们会聚在一块儿吃火锅。火锅——就是在锅里煮不同的食物，热腾腾的吃下去，身子就能暖和起来了。会喝一点儿酒，然后再点上炉子，我们会把红薯扔到炉子里面烤，我妹妹总会挤到最前面的位子... ...晚上睡在烧坑上，就是嗯... ...在床下烧柴，床就会变得温暖起来，大概可以这么解释吧。有一次我妹妹趁我和哥哥不注意，推了很多柴进去，啊——那真是很烫！”王耀的神情柔和下来，“就这样熬着，熬过一个个冬天... ...等战争结束了，我们胜利了，我一定请您去看看。”
　　于是伊万也笑起来，他说：“好啊。”
　　“耀，我很期待。”
　　气氛又安静了一会儿，风起来了，伊万背过身去，围巾有一下没一下的在他眼前晃。王耀下意识去接住一角，不等苏联人察觉，又像触电似的立刻松开手。他为自己莫名的举动感到懊恼，心说还好没叫人发现，不然他也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的。
　　“事实上，有一件事我很好奇。你的成绩拔尖，此前也一直都在潜心学习飞行技术，怎么会突然去前线？尽管你愿意，但我想你的老师不会同意，军方也不会准许。”前方苏联人缓声，“当然，这只是我的好奇心在作祟。”
　　伊万安静地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答。他的脚步停下来，转头看见中国人神情愣愣，像是无从说起。悠远深邃的夜空，寒风裹挟雪花不多留情地拍在中国人的脸上，借着这样细微的疼，王耀好像回到了那一天。他看见他的哥哥——王黯。

　　... ...
　　连夜赶路让所有人都脏兮兮的，尽管王耀弯腰缩肩，捏着背带藏在了人群里，还是叫王黯用怀疑的视线锁定。短发的中国人神色凌冽，不耐烦地问他叫什么时，王耀没忍住，自认为快速地抬头看了眼哥哥的表情。然而就是这一眼，直接让后者把他认了出来。王黯猛地沉下脸，没再过多废话，捏住王耀的手臂就将他连拉带扯地拽到一旁，压低的嗓音里是滔天怒火：“你怎么在这儿——？！”
　　王耀低着头没敢说话，任他哥在他面前来回踱步。他心想，这回真是把人气惨了。可是呀，哥哥被分配到前线来了，春燕也被分配到前线来了，只有他待在后方，怎么想都觉得不对。所以王耀做下了至今为止最为大胆，也最为出格的一件事：他偷偷混进哥哥的部队里，跟着一并上前线去了。
　　看起来困难，但部队集合得仓促，走时也仓促，点过一遍名就匆匆开始赶路。王耀有意避着王黯，该连队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路上气氛肃穆，王耀混入其中，竟也没叫谁察觉出不对。
　　王黯盯着王耀身上穿着的志愿军军装，目光扫过些微宽大的衣袖裤脚，眉头一跳：“你这套衣服，我的？”
　　王耀小心翼翼点头。
　　王黯只觉得头更疼，语气也更恶劣：“兔崽子，平常见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这会儿还学会偷摸跟着了？你跟过来做什么？来给大炮当活靶子？”
　　对于王黯骂人有多厉害，王耀是有幸目睹过的。但听王黯骂别人跟骂自己的感觉还是不大同的，被骂到最后，王耀气血上头，对上他哥的眼睛，反驳：“上前线和待在后方既然都是保家卫国，那没什么不同吧。”
　　“枪都不会开***来送死？！”
　　这回王耀无从反驳，老老实实把头又低下去了。他瞟见他哥抬起了手，一惊，想起王黯暴躁的脾气，下意识就死死地闭起了眼睛——然而想象中的拳头没有砸到他的脸上。
　　王黯狠狠地拍了两下他的脑袋，拍完手没收回去，又像是安抚地揉了揉。
　　“我去请示上级，你***回去。”
　　“王耀，你得记住，我们是国家的枪，你们是国家的盾。”
... ...
　　“事实上，我曾经十分害怕，或者说畏惧。我和妹妹十分畏惧我哥哥。听起来应该很奇怪吧？我的父母死于轰炸，是哥哥一手带大我们，在我心里，比起母亲，他扮演父亲的角色要更多些。所以面对他时，我总是打心底发怵。”
　　“但他听起来是个好哥哥。”苏联人说。
　　“当然。”王耀垂下眼睛，“他是个很好的人。也是个很好、很好的哥哥。”
　　伊万喝了口酒。
　　他能从中国人的话语里感受到他对他哥哥极致的依赖，或许，他并不如他所想那般，对他哥哥畏惧无比。这令伊万无可避免地回忆起冬妮娅——他的... ...姐姐。

　　他和安雅倒是不怕姐姐，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往前关系分明还算亲密，后来渐渐地就走远了，没什么联系。二战时德国入侵苏联，上面的领导没反应过来，被紧急集结起来迎战的苏联人也是一知半解。虽说早有准备，但来的也着实很突然。
　　伊万与安雅很快成为空军部队的新鲜血液，冬妮娅则成为了战地医院的一名医护兵。巴/巴/萨/罗/行/动中，德方初期使用的闪电战战术确实有效，苏方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战况十分糟糕。伊万与安雅不同程度地负了伤，运气好捡回一条命，被救回战地医院。然而，德军并没有准备简单放过苏联人。他们的轰炸机来得很快，并逼近医院，嗡嗡响声与爆破声一同由远及近。
　　帮伊万包扎的恰好是冬妮娅，面对她，伊万还是选择开口，语气急促，喊道：“你快去找地方躲起来！”
　　冬妮娅并没有回答他，继续自己的动作，她把唇抿得紧紧的，动作熟练而迅速地抽出棉签在伊万伤处涂上碘伏，最后缠好绷带。做完这些后，伊万才发现原来她的手颤得厉害。冬妮娅的泪终于砸了下来，止不住的。她喊了一声，嗓音哽咽，低低的，“万尼亚。”
　　“... ...姐姐。”伊万闭了闭眼：“快去藏起来，快一点。”
　　冬妮娅吸了吸鼻子，狠狠擦了把眼睛。她安顿好伊万，整理完医疗箱便弓着腰小跑向其他伤员身边。她的眼神坚定又认真。
　　她想，她也得做点儿什么，她也想要，保护国家，保护亲人。
　　伊万的嗓子是哑的，他无法再喊出更高的声音。他庆幸安雅被安排到了更远一些的医院，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冬妮娅的运气好到不可思议，好让那些炮弹能够长了眼睛，精准地避开她。他紧张又不安地注意着天空，还要抽出空去查看冬妮娅。
　　在战场上祈祷幸运显然是一件蠢事，伊万很快注意到一架轰炸机斜飞着朝他们的方向飞来。他的心脏几乎吊到嗓子眼，顾不得其他，用尽全力又撕心裂肺的，恨不能把全身的力量都灌输到这一句话上：
　　“快躲开—— ——！！！”
　　冬妮娅意识到什么，头也不回地就开始朝伊万的反方向跑。尖锐高昂的哨子响从空中自上而下，似乎要撕裂耳膜，冬妮娅知道这是德国人的炮弹落下来了。好近、好近，越来越近了。她有所察觉，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那是她曾经无比疼爱的弟弟，伊万·布拉金斯基。冬妮娅的唇瓣无声翕动。
　　我爱你们。
　　阿尼娅，万尼亚，我爱你们。
焦黑的土地上猛然炸裂开一朵盛大的火花，伊万受到余波冲击，在地上狼狈地滚了几圈。
　　等他醒来，德国人已然离开，他躺在一所新的战地医院。医生们瞧见他的苏醒显然无比惊喜，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已为伊万判了死刑，现在只不过是在等待死亡的来临。
　　伊万喉咙里像是被烈火灼烧过一般，什么也发不出来，他呜呜咽咽地费劲揪住一个医生，想要从他那里寻求或得到某个答案。衣袖上画着红色十字的医生拍了拍他的手背，怜爱地看着年轻的苏联人：“放心吧，好孩子，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您是个奇迹，您是唯一的生还者。”
　　——唯一的。
　　于是伊万被这句话彻底抽去所有的力气。

　　将自己的曾经倾诉后，无言久久地将两个人包裹。这些事对他们而言都是不可触碰的疮疤，流脓的伤口，是只看一眼都要被痛苦淹没。
　　寂静，就在这极致的寂静中，伊万突然喊了声王耀。王耀后知后觉，应声去看，就看见苏联人紫宝石一样的眼睛里蒙着一层光，映出他，好似也不完全是他，看不真切里边究竟酝酿着什么东西。苏联人垂下眼睛，对他轻声道：“我好像喝醉了。”
　　在平静的讲述中，伊万确实如他所说，将剩下的伏特加都喝得干干净净。于是随着这句话出口，苏联人轻浅的，带着酒精味的吻也落了下来。事实上也并不能称之为一个吻，它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不带情欲，而是饱含亲昵地碰了碰王耀的唇瓣，像小动物一样软和。
　　雪还是很大，很冷，似乎是先前那点儿酒起了作用，王耀总觉得胃里发辣，心里也烫得慌。
　　那天的事谁也没再提起，好像只是喝醉了的两人共同做的一场有些荒唐的梦，不过做梦的人太清醒。
　　随着苏军的得心应手，伊万恢复了从前的模式，带着王耀重新开始参与实战。王耀当然不负他期望，技术愈加精湛。
　　虽然原来说好是教完王耀，把王耀教会后，再由王耀去教会其他学员，两人自此分开各带各的。但事实上伊万好好在带的一直都是，也只有王耀。他当然带过其他的中国人，但是都谈不上通透，再者尽管有了基础，可沟通困难仍然是让伊万头疼不已的事。有那么几个磕磕巴巴会说几句俄语的，却只叫他更想念王耀了。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中国人的飞行技术与操作技巧都已经很棒了，他不再需要教导，可伊万没提这件事，王耀也没说。即便如此，能相处的时间又开始变得越来越少。
‖一九五二年‖
苏方空军实行轮调，技术娴熟的飞行员大多都将被调回苏联，伊万赫然在其中。他很早就收到消息了，尽管不情愿，可毕竟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但是他想，至少要与王耀说一声，可是一直没来得及找到机会。伊万忍不住担心：不会等他上了回国的飞机后，王耀才知道他要走了吧？
　　他的担心没有成真，因为王耀从上级那得知了伊万不日就要离开中国的消息。他匆忙忙地赶到伊万的住所时，苏联人刚好收拾完行囊。
　　伊万原来还想着干脆背着行李去找王耀，正巧王耀来找他了。看王耀扶着门框气喘吁吁的模样，想来中国人一定是一路跑着来的。心脏像被戳了一下，有点儿奇怪，不过伊万没有多想。他笑着走到王耀眼前，明知故问：“你怎么这么急？”
　　王耀喘匀气了，这才直起腰。他张了张嘴，犹豫一会儿，问：“老师，您现在就要走了吗？”
　　伊万点点头，安抚道：“没关系，耀，我们还会再见的。”苏联人暖金色的发随着他低头动作下垂，他认真地看着王耀的眼睛，“等你们胜利之后，我们一定能再见的。”
　　“... ...一定会吧？”
　　“当然。”
随着精锐部队的离开，王耀开始接替过伊万的教导员一职。必要的时候他也会出战，但没有伊万那群老练的飞行员在，他们确实吃力很多，而苏联新调来的若要跟先前那群人相比，确实只能说差强人意了。可尽管如此，比起普通的中国飞行员，他们还是要好上好些许的。
　　安雅并不在回苏的队列里，小姑娘偶尔没事干，还是会跑来找王耀聊天。叽叽喳喳的什么都说，也对中国的一切都感到好奇。王耀很乐意回答她稀奇古怪的问题，那双紫眼睛弯起来时，总令王耀不可避免地想起另一个人，他同样拥有这双漂亮的眼睛。当无意提到伊万时，安雅迟疑了一下。她想了想，才低声同王耀说：“哥哥以前其实也没有这么不近人情啦... ...”
　　也只这么一句，她便闭嘴不肯多说了。王耀想，或许他多少能猜到原因，这竟然给他一种与伊万同病相怜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