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传胪日，骑马过春楼，又是一年杏花时】
【我虽未应试，方入燕堂，便被尚岸揽了肩，东南西北一巡应酬下来，不免与一众堂伯、表舅、堂兄、表兄推杯换盏。斟酌半日，只叹阿玛额娘亲戚成山，数杯杜康入腹，举目所及处都有了朦胧影】
【终于推脱了成王之请，快步趋至一上席前，对人拱手一拜】阿玛。【旋即提袍入座，自顾在几案上寻热茶汤解酒】
大哥何处去了？我一人可降不住那些“五斗先生”。

【登云台，龙池畔。金阙通明，焜光只独照在案几前的鎏金盏上，华光流转，一如经年前棠府盛宴的情形，席上宾座皆为京畿名士，何等的锦绣风流。彼时齐名在册的几人，而今是何等的光景？是圈禁于空房、镇守于绥边，履冰于深渊。所以权谲之下，谁又能逃得过碎身糜躯的了局。】
【少年缓声一唤，使得原本在指节捻着的酒卮，就这么径直地脱了手。清脆的碎声，令游离的神思登时回归灵台，下意识地，睐向他因酣醉而空濛的双瞳。】不曾见，大抵是又去寻燕家小郎饮酒去了。
【将几案前的茶汤，推向他手边。】你兄长自小斗狠好胜，折戟龙门难免意志消沉，晚些时候，你去寻一寻。

【千万珠幕似重重苍山，将觥筹声隔于九霄之外，那金明堂已成仙台，俗尘失意，便不再重要】
他还年青，醉一场，又何妨。
【笑了笑，转过头来，目光掠过一地支离，不经意瞥上父亲的面庞——岁月为刀，沙场作锋，将那眉眼磨砺的如雄鹰一般锐利，而其中展露的神情，我常读不懂，譬如此刻。执起人推来的仰钟，举至他近前】
今日堂中蛟腾电照，名杰济济，阿玛不为我介绍介绍？

【炳琅照在鎏金酒樽，沧岸清隽的脸庞上，正映照着独属少年的纵情恣意。一别经年，我竟也有些恍惚，从前在虎旅驰骋的少年将军，在见过血染沙场，旧人英魂后，最终还是选择，囿在一身仙鹤蟒服里，傲骨遗恨，寂寥落寞。】
【如今也算是低头见枯荣，膝下两子各有所“成”，乍闻言，蓦地抬眼，神色浮过一丝愕然。】你以荫入仕，登进庙堂，不益图修政立事，却想着如何钻营列朝亲贵？
【宦海险阻，世途机阱，或兄长、连襟、良师、手足无一不困厄其中，如今，我又眼睁睁看着亲子自陷沉浮。缓缓的垂下眼，敛收起情绪，再启声已是冷冷淡淡。】
你有此心，无需阿玛替你引荐。扬佳的姓氏，也足矣你用来攀权富贵。

【对人质诘司空见惯，不以为意，仰头饮尽了杯中敬亭绿雪】
阿玛又有心事。
【话音落在“又”字上，格外加重了分量。眉间舒展，殊无怨责，反而笑意愈浓，极肖母亲。儿时记忆中，父亲庶政繁冗，总留给我一个匆匆的岿巍背影，山可当风雨，却又少几分软弱，总会显得坚冷。我有些自负，自以为窥见了这副坚硬躯壳中，亦有一个软弱的灵魂】
仰椿萱之泽，我天生为乔木，不必攀援旁人。可我职在财经司，总要比商人会算计——乔木需成林，独行多为风雨所摧，这是万世之理。
【言讫，又有些惴惴，归根结底，一个少年独行异乡的羁旅客，还是很渴望父亲认同的】

【相较于式岸，沧岸其实更肖似他母亲，小黠谈利害，巧捷图功倍，但这没什么不好，比起敞亮的刀剑厮杀，却未尝不是更优解的法子，我又想起喜鹊胡同的残阳旧景，棠渐秋说的不错，文人都喜欢握笔临纸，自诩文道者，诛他人心念的伎俩。】
【譬如眼下，我同他讲要做泓然清流，他驳我以独木难支。时至今日，多年前的论道，终于落证在世道之下，而我，再也无法坦然地同亲子言说，为仕者，当以涤清浊世为己任。】
【眼底蕴着沉着，轻轻掠过他的薄皙手背，叹笑了一声。】阿玛从不对你与你兄长有过什么寄望，不需要你立身朝堂，志冠清流……但唯有一点
【将他手中已空的盏杯接过，为他斟倒汤絮。】世族门楣，为你之依仗，椿萱之泽，为你之根本。
【推盏向他。】这两点，皆可保全你。

【凭借几分酒力，我难得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几分宽柔情绪。个中滋味繁杂，不自觉垂目，只见翠色雀舌于氤氲雾气的金池中上下翻涌，飘摇江海，与世浮沉，一片耀目的光华。我恍惚记起，离京赴苏州那日，绵延青山与渌水的尽头，便是这般灿烂的人间】
【朱门高第，足以鞠养一个富贵闲人。但我以少年之岁，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条不归途】
可儿子不愿苟安于荫泽之下，而要天子提挈，扶我椿萱，光我门楣。
【干净眉宇间皆是飞扬意气，只片刻，便又将坦露的心事一桩桩掩藏回了笑面下】当然，设若某日风劲浪急，楫桨难操之时，还要仰仗阿玛捞一捞。

【少年人如玉，无论是畅快意气，亦或是抱负胸怀，都被倾注在宽大袍服下的清癯轮廓，单薄又虚浮，轻易到受不住庙堂暗流下的有心刀，无心箭，仅是落在这金砖，就可摧之。静静地在灯华流转间，望着沧岸眼底地神色，竟也有一时分辨不清。】
【我见过太多玩弄道术的下场，不得不为子计深远，盏中浮叶也在喟然中沉浮，好似一声叹息。】
朝局平定，则风微浪稳，自有你乘风之时。【平声再续诫言。】鸿毳性轻，积之沉舟，你比你兄长机灵，这道理就无须阿玛再替你解了，此番外放苏州，仍不可忘废察度己身。

【父亲威严，少有耳提面命之时，字字忠言亦称不上逆耳，但扬佳一门自太宗入关，世代为股肱之臣，煊赫华庭，血脉中天生存续着对时局与人性的敏锐，怎会难以觉察，我状似事事无谓，实则事事在意——初入世，便已成一个汲汲功利的凡人】
【人有己志，奈何奈何】
【缓缓收敛神思，起身肃容一躬】是，儿子谨遵教诲。
【话音方落之时，不远不近的金池中蓦地传来一声朗唤，二字正是我的昵名。不必回顾，便知兄长从那世外仙台“凯归”。又一笑，拨去方才关乎前程的重云，与父亲说着玩笑】兄长来了，不知人已至几层仙楼，大约要来严尊前敬酒。
我先去迎一迎。

【陶案上的汤絮已涸干见底，只有隐约的一抹余根，反衬着炳琅。这些铿锵严词使得他不得不躬身，父子间两相静默，不忍再将这好不易修弥的亲恩再毁之一旦，只摆了摆手。】去吧。
【睐送他步入金鳞池的背影，从近及远，我开始怀念起西北的落日，也有个少年，一身麟甲走向了浩然的黄沙间，去铸就天地的宽阔，孤行于自己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