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剑入鞘，夜色正酣畅】
【第三年春分，传胪新科进士恩荣宴，身没声色犬马的酒夜，始感一阵呈于表面的浮躁，推开憧憧撞撞的人影，婉拒身边一盏酒，目标明确的要去寻一位暌违日久的故人。实则也不难，只消向旁人打听一下，便能轻而易举的找见这位状元郎，我只是想自己找到他而已】
：黄兄，恭喜——
【就近拿过酒壶铺满一樽，转首去碰他的肩骨，了然的笑意明晃晃悬于面，仰首将杯中物一饮而尽，酒樽在手里转了一圈，放盏时几不可闻的一笑，‘砰’的压平，放正于红色桌布之上】
：这里太闷了，出去聊？

【教人微醺的并不是酒。】
【从一只瓷盅里窥见这皇城的一鳞半爪：威严的与亲切的眼睛，齐齐朝拜时杯中物的微微发抖，到处都是的灯，在春夜点起一场无须负责的火灾，任凶恶的光焰吃掉布帛和柱梁，兴高采烈地，烧出一些对明日的遐想。那是最未知、最变幻，也最使人入迷的东西。】
请吧。【周兰棹就在这一大片灿烂中再次接近了我，周身长满毛茸茸的淡金色，同他喝过酒，一道探寻殿宇的背面，就像更年少时探寻骏马有几颗牙。一次跨下两级台阶，背人处，石狮子身侧一倚。】
周世兄，【下意识去摸火折，没有带。往后也不可带火了，我想，但有的是日子同这冷冰冰的汉白玉耳鬓厮磨。】找黄某有甚么话要讲？

【从推诿寒暄的变相热络抽身，及至靠在胡同口的某只石狮子前，也不过数步的距离，就能隔绝昏聩不堪其扰的人际交际，我们通常称之为：应酬。交臂靠于一侧，剑鞘佩在腰间，抿出很淡的一丝笑意去看这个少年，今非昔比这样的词形容他，不太恰当，但单对他愿意来到帝都的这个举动，还是有少许的讶异】
：戒了罢，往后没甚么机会抽的。要实在想【冲他遥点城楼的方向】：下回去那儿，我给你带火折。
【才涉到一点宦海的水，就已身心俱疲的想要出逃，而当我看见他渗入棋局，实是意料之外，难以想象。淌往自由的人，会成为偌大皇城的一樽象牙玉雕的汉象，真是想不出来】
：谁是你世兄，平白无故倒被叫老了不少。怎么来北京了，还当上状元，要我说，啧——你这口普通话还是那么差劲。

【乡音难改，它是最忠实的一件随身行李。相似的音调下，喜讯应已飞入黄府的高墙，母亲今日玩牌必大获全胜，她将漫不经心、故作矜持地对待所有恭维。】
你这话问得怪。
【自在地蹲下去，情绪和酒精一并发作，神仙也要飘飘然，故觉蹲在这只赫赫石狮畔，必蹲也蹲得张弛有度，自有一番派头。自然，这全乎出我的自我陶醉，真相究竟如何，错过此刻的人须求周兰棹拨冗解说。笑道。】
男儿志在四方，四方不正是这京师朝堂？我不想登科，难道想钗裙女郎？
【实听出弦外音。】兰棹，你不也身在此处、【亦信手遥指。】彼处吗？

【迢迢背离故乡的人，会在某个适合或不适合的时机想起隶属于家乡缥缈的一缕云，一线风。他会在做黄大人之前，仍执拗的带着关乎希斋的一切，一捧乡土，一口乡音，一身阑珊烟雨】
【他蹲在石狮子的旁边，晚间冰凉的风会驱散酒意，我抱臂垂眼观他，亦观心。很难分辨出这句话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顺势而为的必然产物，但可以确定的是，我们都是没有选择的人，入庙堂，或是远江湖】
：钗裙女郎有何不好，你黄希斋想得还少了？少来这套。
【仰头，顺着他遥指的方向睇去一瞥目光，感慨似的一叹】：希斋，有时候身在何处非我所愿，但愿我们能有不同的际遇。你此一回进京，往后再要回佛山，只怕是难了，不后悔？

【窠臼中的诗人常以水比月色，我和周兰棹便搁浅于此，宛如两只各自满载而不归的舢板。料想光将顺着额角，淌进他的眼窝，睫毛若有所思、眼珠心事重重，声音凭空勾出他的面影，又颇模糊，我实许久未端详周六公子。】
【春意正酣，我与节气还远未到露从今夜白的季候，何况愁发乎闲情，偏天生我做不来闲人。】
若终身安居小城，便无怨无悔吗？【仍笑，磊落地显露一点贪心。】兰棹，世间好的东西实在太多。你是君子，想必知道落子之道。
【沉默了一霎，再戏问他。】小周大人，当此良辰吉日，旧友新会，何故有这身世之叹？【渐念出白话声韵，短裁一折再世红梅记。】以为谁负此相如面貌、宋玉身材。

：不知道，但愿我们皆能落子无悔。【太过年轻的少年会有凌云志，我无法感知他，一如他无法感同身受我的过去，我们是完全自由的两个灵魂，同时又是贴近的。黑夜里的面容，会显得模糊而面生，依凭年幼时的寥寥印象，在眼前这张相似的脸上捕捉到相稔的痕迹】
：北京城很好，紫禁城也不错，如果你喜欢的话，就最好。
【剑柄在腰间晃了一晌，仿佛也觉得无语】：得，拉倒罢。我这辈子只有两样东西难搞定，一是我师父，二便是女人，绕着走都来不及，还招惹呢。
【向他递去一只手】：坐半宿了，还不起来吗。

【黄金榜下，庙堂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新娘，仿佛妩媚，又仿佛鬼怪在身，檀口一启吞去半条性命，非要亲手揭去她的红纱，方知是妍是媸。但我喜爱繁华、热闹，年夜如昼的灯与焰火，自然也喜爱这一头石狮，和它拱卫的大厦、雪白的獠牙。握住他的手，轻捷起身，篡改圣人言。】
唯女子与大人难养也！【城门楼不是幽独月宫，周兰棹注定与他避之不及的一切狭路相逢，拍拍人肩，桂魄斜倾酒浆，用他的烦恼来佐。】前路多艰。
【又问。】尊师是哪一位，教你后悔了？

：乙未恩科应试武状元燕龙牙，如今的驻防江宁将军【说起来也是响当当，有名气的人物，但只要自己提及他，不外乎率先想起从前随他东西奔走的那段年岁，像是绑在他裤腰带上的一个挂件，以师父的名义严苛约束我的一切行径，才有了现在的周兰棹】
：这话不对，得把你自己也骂进去。
【我笑笑，不太在乎他狂悖的言辞，抱臂先行一步，朝他扬手】：快跟上罢，离席太久不好。

【终于再次望进他的眼睛，并略感意外地，发现了一些疲惫之外，有些坚硬的东西，那或许恰是燕将军予他的赠礼。因庆贺而漂浮在夜云之上的宴席濒临尾声，在它结束后，在来日的太阳升起时，我将郑重地对待这个老套而新鲜的周兰棹。】
那么他现下待你，是鞭长莫及了。
【且随他重走入檐下，最后一则顽笑是——】难道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