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日的闷热黏腻终随着骄阳缓缓西落，苍穹似沁了海水一般、渐渐晕染成靛蓝又至漆黑。明月随即攀上枝头，遥遥而望去、愈显团圆，此景当携友而行。遣人去启祥宫与福贵妃传话，邀她晚膳后至花园赏月。今儿恰是十六，正是赏月最合宜的日子。

夜幕时分，自南而来的清风吹拂在脖颈耳后极是清爽，纵有许多蛐蛐儿聒噪不停、亦未觉纷扰。我指了指园子里的小亭，丫头们即刻扫除浮灰、将瓜果茶水摆置稳妥，等候着贵妃们的莅临。我先行落座於亭内，稍稍抬头时便可将九天之月揽於目中，清透如水、恍惚似触手可及，但我心知许多事、许多物早已如月般遥不可及。

须臾，隐隐聆见花盆底叩响青砖的响动，待人及近时，率先笑意盈盈地开口与她说道：“妹妹来的正是时候，这月亮啊，挂得正高呢。”

我与小枫同年进宫，这许多年来的性情相投、使我与她有了难得的情分。我长於京都、她生於旷野，似全然不同、却总是殊途同归。

（今夜有一约相赴。其实时辰尚早，偏我是个心里头揣不住事情的，待当真整装待发之际，已然折腾了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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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的夜黑得略迟，我携宫娥出得寝宫门时，正逢半合的银月缀在微蓝的苍穹上，往常它总是光亮不足，朦胧有余，瞧着璀璨温柔；今日不经意一扫，却发现它一反常态地刺破了连绵的云层，像个闪着光的银球一样罩着这片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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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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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率先将我的呼唤送到她耳畔，余后不久才是我哒哒的跫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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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久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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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却只道“月儿正圆”。听着这话，我偏颜朝天际望了一望，想起什么来“喔”了一声，边不紧不慢地坐稳当了。起初拿了一把瓜子，但须臾又因一路奔走而后知后觉地发渴，便自顾自地摇摇头将那瓜子丢下，转手去斟茶，啜上两口咂咂嘴，似自语，也似与她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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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些年了，京里人品茶这个爱好我到底还是没学会，也像你们常说什么“十五的月儿十六圆”，我也不过近几年才习惯呢。

月光冷冷地洒落至幽黑的大地，似连茶碗里冒着热气的汤汁都因月光的凉薄而逐渐冷却。耳廓旁的那声“姐姐”将此刻清幽的氛围转圜至热络，小枫总是如此的、如山间畅快奔跑的小马驹，我亦盼望着她能有永不停息的快乐。手里的茶碗始终未撂下，搁置在鼻翼下、嗅着那似有若无的香气。

：“茶水这东西妙的很，我也品不大明白。只觉着有时茶香凛冽清晰，有时含糊不清，还有些没心情的时候啊，甚至觉着不如白水好喝，苦涩的很呢。”

应着她的话，亦端起了一碗茶於掌心内，掀开盖子时、那股香气即刻窜到了鼻翼边儿。茶道应心，良辰美景之下，自然可窥见其中精妙。只将茶这样端着、并未呷饮，而是又与她说起话来。

：“京里的规矩忒多了，我这个自小长在这儿的也未必记得全。你打远地儿来，不会这些更好，人人都会的，反而没了意思。”

（人人都会的，反而没了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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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了转眼珠儿，去不动声色地品味这句话；可惜最终也没能品出什么来，便只得在心里悻悻遗憾，回到当初同姐姐说过的那句话上：他们京城人脑子好像总是弯弯绕绕的，一句话从来不简单是“一句话”，似乎恨不能在简单几个字下面埋上八百重意思，简直能上天去神明的九重天较一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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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也利落的不再在这上头纠结。朝她笑一笑，讲一些“有规矩才出能者”的宽慰之言。末了，余光不期然打向天边滚圆的月，想起什么，四根指头并起来敲了敲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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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瞧，就譬如这轮银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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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纤纤玉指代替了双目遥遥一“眺”，我不觉间颇有计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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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因这是在京中瞧见的月亮，我总觉得连上头的斑驳都显得规规矩矩的，也不似我们那里——草原上的月亮很大，草都要变成了一只绿盘子，就那么托着月亮哩！所以我小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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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回忆中翻出一幅又一幅陈旧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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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觉得那圆月上头像是被谁挥笔洒了墨，东一条西一道，狂野得很。

一轮满月高高的悬挂着，似竭力将泠泠月光洒至九州山河。仰头遥望时，斑驳的月影下不仅聆得小枫的儿时记忆，仿佛也可隐隐窥见千百年来的月下剪影。手肘压在桌上、托着一侧的下巴，缄默许久，暗暗思忖比对着我与小枫儿时所见明月的不同。

：“京城里，可从没有那样的月亮。”我低沉着语气，喟叹着月亮的不同、更喟叹着我与她的不同。她口中的狂野，是我心向往之而终生求不得的。

偏头看向她，又言道：“正月十五是闹花灯的日子，京城里最热闹了，但天一黑，家里就不准我出门了。我总是偷着出去，但也总错过最热闹的时候。你们呢？节庆时都做些什么？”

正月十五？（我不觉跟着回念一遍，转瞬回过神儿来）啊……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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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你们”恍惚在脑海中奔腾而过，但甚至还没冒芽儿，就已然被我有意识的用“我们”替换掉了。我顺着“我们”说，对，这是这里的节日）不过其实在我们那里也是要过的，但方式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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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忖着将饮下一口的杯子放回原处，续道）我们那里是另一种叫法，而且要过上好几天，从年关开始。但听姐姐这么一说，我又觉得还是这里的方式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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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头望向她，压了压眉毛）尽管京城有宵禁，可我觉得，这里的人脑瓜子是顶好用的，每一日都能想出新鲜的东西来，还有各种长街……不似我们那里，一眼望穿了——也不对，根本望不穿——左右都只有绿草和山崖。

一山望向一山高。书卷中的蝇头楷字陡然浮现於眼前，可见古人诚不欺我。思及至此时，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握起搁置在石桌上的团扇摇了两下，似是扇去赶来的蚊虫、又似是要将这突兀的笑声抹去。眼瞧着她递来疑惑的目光，赶忙解释道：“不是笑别的，只是觉着人怪有意思的。你觉着京城里的人脑瓜子好用，我偏偏觉得你那里满眼的绿草山崖是好的。”

手中的扇子又明晃晃地摇了两下，将迟到的凉风扑向面颊，笑言道：“我在书里读到‘一山望向一山高’，从前还是一知半解，今儿啊，算是彻彻底底的明白了。”

欲望之无穷如山河滔滔，即便有了会当凌绝顶之日，也盼着能再上一步、往云端眺望。紫禁城里从不乏这样的人，只是我与小枫所期盼的、并非是云端无尽的权力。

（睇她一眼，品了品她寥寥数言，动动嘴唇，最终却并未作答，只转而唔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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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的书我读得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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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因着是她，才敢这么坦坦荡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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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在家中学汉话都费劲，后来到了京上又没什么空闲，就学会跟自己说“够用就好”。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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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无意识地敲敲桌案）这个“一山更比一山高”要做何解？

将团扇撂下，凝眉缄口，思量着该如何以最简单的几句将“一山更比一山高”解释清楚，须臾甫开口再言：“大概就是你我同站在山顶上，可我觉得你站得更高些，你觉得我站得更高些。至于究竟是谁更高些，没个定数。”

多了解释怕是掉书袋，少了解释又偏是差强人意，总归没得意思。小枫不懂这些当是好的，少了许多迂腐的气息、更多了娇憨美人的心性。摆了摆手似要将方才那囫囵的解释撇掉，又道：“甭管这山那山了，眼下啊，咱们好好赏月才是正经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