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里的中秋一向忙碌，既要准备阖家团圆、玉堂华满的家宴，又要准备悬挂月宫图、祭月祈福的大礼，是以无人管我这闲人的去处。我向学傅告假了一日，辰时起便来到春慵堂洒扫，久无人来，春慵堂内又结了几层厚厚的蛛网。好在院中的几棵槐树枝干越来越粗，已自成华盖，可替人遮阳避雨了。已是金桂飘香的时节，春慵堂内却还留着夏时的几朵枯莲，母亲生前说过枯莲亦有其雅致的风趣，可我总想给她最时兴、最好的花。前几日托商贾范二从洛阳运来几盆龙爪黄玉，此刻佐酒奠母，倒是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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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酩酊之时，被一阵夜风吹醒，月已中天，正是共饮团圆酒的好时候。举起握着酒囊的右手，正待牛饮一口，才发现袖口被人攥住。目风飘去，见是那女人生的小心肝，不由烦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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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跟着你的额娘准备祭月，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来了 这次一定行

我到底在写什么

我信了

（秋雨洗过长空，只留几丛疏云不肯散。冰魄空悬，孤零零的斜光照着人间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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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规繁冗，仆妇倒不暇顾及我，自席间逃脱，专挑人声罕闻处遁走。裙袂窸窣、鹧鸪喧声都远了，我跟着熟悉的颀长身影，穿过一道月洞门，借月光四望，满园黄叶、青苔、枯井，薜荔结洧在砖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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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遒劲，不肯恩恕我这片刻放纵，八斗逸才都称颂的仲商爽气，却无情凌虐我，予我砭骨之痛。合十双手搓了搓，又向雪腮上捂，掌底触得一片冰凉。月移影布，双交四椀的菱花窗上映着古树张牙舞爪的枝桠，朱夏已过，蓊郁不复、如人走灯灭，团圆夜阖府张灯，却唯错漏了这一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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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慵堂的纷争终结在我诞世前吗？或许并非如此，它的余波至今仍在，而我成了其中最清清白白的受难者。这是个足以石破天惊的辛密，我得知在哥哥很多次譬如此刻的眼神里，并非纯粹的恨，却不是平静无澜的冷漠，那许多情愫交织杂糅的眸光，指引我臆测出唯一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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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我并非无罪之人，而是前世种下恶因，今生结成羸弱的果。我遂权将这场阴谋当作我与他别样的缘，渡化得善，消除业障。有酒气弥散在秋风里，而我扯了扯他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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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中说……十分好月，不照人圆。我想，这月亮既然并不难成全人间喜乐，也不必非要如谒圣般朝拜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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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捏起更娇软的嗓，而是正色，用清亮的眼神渡向他）我不喜欢和外头那些戚属宾僚在一处，我不认识他们，为甚么要与他们团圆？可你是我的哥哥，我想同你一处。

做一只出差还要回戏的吗喽

【我仰饮一口酒，琢磨着她这句带有禅机的词句，究竟是稚童无心而为的天真之论，还是扬佳氏故意教她说的讥讽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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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好月，只是不关照我罢了，你诸事顺遂，应该喜乐无忧才是，怎么也不肯拜月呢？何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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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问教她断字的先生有没有教过她陈王的七步诗，想问看似通透的她知不知道史书里写着多少同室操戈的惨剧。我想问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否则怎么敢在月黑风高之时孤身一人来到我亡母亡妹的住处。她是笃定了我不会在亡母的忌日动手，还是以为我忌惮扬佳氏的声威，断定我不敢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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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借着月光开始打量起她。她的脸很小，一掌便可遮盖，倘若只是捂住口鼻，其实只需要一截袖子就可以。适园中有一座湖心亭，她的身量不高，打晕了从湖心亭投下去，也泛不起多大涟漪。院宇深深，想让一个人死得悄无声息实在容易，可我忽然不想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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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寄养在扬佳氏院中，可平日里与这位名义上的幼妹交集不多，概因扬佳氏察觉了什么，对她这孱弱的女儿格外爱重，所以从不让我近身。以扬佳氏的城府，即便不将当年的隐情告诉这小丫头，也必定在背后叮嘱了她无数次不许接近我。今日她孤身一人来到此处，绝非偶然。可是她小小年纪就敢违背母命，将自己送到仇人面前，又是唱的哪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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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同我在一处，我却不想要一个无知无觉的木头桩子立在边上。不如你来猜猜，我此刻在想什么？猜对了，我就让你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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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手，勾指划过她鼻梁，若有所思地戏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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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然，就把你丢到湖里喂鱼。

好狠的心

（远处烛火次第亮起，檐外新歌散入管弦声，管弦声又散在秋夜里，我没听过关山外的摐金芦管，只知京辇奏的都是四海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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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是用膏火、银泻、更声换了莺燕、蜂蝶、柳塘，它为成就文人的生前身后名而生，钩起他们赋新词的愁兴哀肠，可我的长夜却没有滟滟月光、没有水里藻荇，只有梦魇、惊悸、盗汗和被深渊吞噬的恐惧相伴，而这院落里也是黑洞洞的，是与我饮过的苦药太相似的酽色，我从来不能豁然面对这苦涩，但此刻却莫名鲠直了背，水眸里容纳着他复杂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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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会没有忧愁？女傅同我说，魏书上写有个叫杨椿的人，和他的兄弟感情甚笃，若在家，必同盘而食，若有一人离家，也会忍饥相待其还。我又听说，闾里黎庶也甚重手足之情，夜则同寝，学而比肩……可是我的哥哥，不愿同我一道祭月，也不愿与我一道用团圆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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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掌可以覆过我的脸，或许也有淬血的刀能切断我的脖颈，他可以继续让仇恨蛰伏在膺中蛰伏，但他抬起手，勾了勾我的鼻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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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此夜，你自然是思念你的额娘。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过她们，或许是下人们不敢，又或许是阿玛下了严令，谁都没有说，可我就是知道了。哥哥，在这四方院落里，没有真正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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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身婴锢疾，却有惊无险的长到了今日，我与她早短折的妹妹有几分肖似，而他此刻漫不经心的觑着我的脸，究竟是宿仇剜心，还是起了恻隐？逐着他划过琼鼻的指，将玉手无声得扣在酒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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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思念你的额娘，这是很应该的。也许她也正借着今夜白月皓皓，在天上看你呢。

【冲年失恃，早教我练出一副全身远祸的本领，毋论怎样刁钻的机井满布于前，我也有捭阖之术化险为夷，何况对付此等垂髫小儿？在她开口之前，我早在心中架好了机弩，只待她一开口，利如锋镞的恶语便会离弦而去，射穿她所有或虚或实的试探，叫她知道知道什么是煮豆燃萁，什么是胆丧魂惊。风涛飒飒，我踞坐于榻上，晃着壶中酒，看着眼前的月华如水，想，最好能再刺出她几滴清泪，让她替她的母亲奠我亡母、亡妹的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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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何痛恨扬佳氏，就如何痛恨这个胞妹，全因她有着一双和她生母殊无二致的眼睛。即便以她孱弱病体，不足以动摇我的大计，我也不想让她好过。设想里，她对我也该如是。不意她将手盖上我的手背，不意她将我看做她想要一起团圆的哥哥，不意她说，我日思夜想的母亲，已化作这片鉴照九州的月光，普渡着众生，也普渡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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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风止息，行云亦停遏在喧阗的箫鼓里，天地万籁于菩提花开时湮灭，又因一人豁然而苏。我数次举起酒囊，想借壶中物浇灭心中块垒，终因痛感太剧，再难坐以待毙。自母亲玉殒之后，不少人说我脾气古怪，心思深沉，却无一人悯恤遗孤之苦。我数次叩问母亲的归处，其实是想问，人若没了来处，该如何自渡。如今，有一人说，天光月满，色象万千，无一不是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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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人，竟然是我最痛恨的仇人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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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有被羞辱之感，只觉腹中机锋虚设，膺中智谋空付。她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丫头而已，充什么化外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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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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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壶飞迸，琼浆与碎玉被阔步的皂靴踩进尘泥里。或许她和她的母亲一样，只是修习了什么蛊惑人心的妖术。我步履匆匆，想快些逃出她的障眼法，可是庭院之外，还是一样的月光。夜风冷峭，倒令纷杂的心绪清明几分，只是冷月覆下，茕茕孑立，顿觉天地无情，又生悲凄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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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使神差地，我转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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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至少今夜，我想有个人和我继续谈论母亲。】你不是说，要和我吃团圆宴？

（我的苦难，无过孱弱的形骸、宿疾的侵扰，可生有脩短之命，谁又能断言期颐之人才有无量鸿福呢？我尚立于此与他诡辩孝悌、伤时感事，使他触景缠怀的人，却早已永栖在蟾宫之上。因是，我在他的威压里却走向他，如舍身饲虎，几是别无私欲的、想要救赎他于深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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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懂，哥哥可以讲予我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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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菩提下、明镜前的修行使我持了颗清净心，早早会悟吗？或许背负这副躯壳时，我就已注定需学会苦海自渡。逐着他匆匆步履，走入灯火通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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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等等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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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或许仍不甘愿委身觥筹交错中，圆月皎皎，照不破暗夜，而我持炳烛之明，但愿点亮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