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的英蕤在刻下勃发。起初是清嘉的碧，星点的，像额涅耳垂的坠；而未返青的黑壤一如檀棂，只是窗棂隔断蟾光色，赭石缀饰草野中，源虽难同，妙谛却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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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便的杭锦鞋为鹤增了翅膀，载着富察氏越过香山南麓，今日的朋伴是北部的尊贵牧儿，汉话说的有趣，虽不至颠三倒四，却足够令富察氏冁然。她一向与驷马高门的后裔为伴，这是京畿不必言喻的秘密，但盛服寂寞，浮艳难存，巴林氏是绝崄怪柏、扑斗火焰，足够攦脱方寸——譬如踩踏千百草木后，蘧然得见隐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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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僧侣结夏的第八十一天，旷野信奉长生天，或许无有莫扃掩关、岫幌藏人的机缘，也很难懂得诸天肃静、钟磬闲歇的光景，但至少瞻听畏爱，久此高僧，梵音入耳，所以也能立地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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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晓草原女儿的千古野心，某些时刻，富察氏与她也曾意志相投）山中古刹，拜不得佛祖了。（苦涩笑罢，又睇见水光一动，竟是兰若中静渠暗涌，奔向凡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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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那，（富察氏注视着来自木伦河的长庚星，以一种母性的包容姿态）至元四年，忽必烈修葺殿宇。四九城在叫作汗八里时，还没有这样多的水，许是元世祖福至心灵，想念起无垠旷原中难得一现的绿沙渚，所以揽水入内城，你们蒙古人叫它们，（她覃思时，不经意便爱攒眉，极细的横黛只峻峙两端，不怒自威，又无关痛痒）叫“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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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察氏想起有名无实的海，又想起长辈的憎恶：悬树湖边，插标卖首，竟也能成势。她则没有这样多桎梏般的见识，只是本能地以为，比起模子中的名门贵媛，有时也需要一位远在范畴外的朋伴）

【不知为何会困倦，在富察的香车上浅盹了片刻，或许在睡眠里握住了垂玉交带的馆娃腰，嗅着上模糊的越罗香，半醒半睡间，巴林做了一个梦：没有水泉，桦树林，或者草地，月亮的波光望着荒漠中可怜的白马，血流淌在荒原的肢体上。白马哭嘶一声，跑向西山下的伟大燕京，胸膛被时间的利爪划开，它跑得越来越慢，越来越瘦，最后倒在香山脚下，化成一个刚刚醒来的姑娘。她问，我们到了吗？富察氏的九姑娘答：到了，萨那，下车吧，用双脚去丈量香山的高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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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方才听到喇嘛的诵经声，不过，我从没拿香火敬奉过佛祖，他还是不要听到我的心愿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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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山有古刹，波颤的喃喃声调，夹杂着我没能听懂的音节（或许是梵语吧），叮噹地敲着磬铃鼔钹，呜沉沉的，连方才在梦境里狂驰的心神都安稳下来，可惜巴林心目中只有长生天，足尖都未曾朝着梵音的方向挪动。随富察姐姐登上苔色浓重的石阶，觉得雾中的香山好像被困在一种魇里，连同鹤宜说话的嗓音，都亦真亦幻。她谈起北京的前生，在它还被叫做汗八里的时候，谁又能想到它会成为另一个游牧王朝的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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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水对于蒙古人是极珍贵的，一座都城，必须要有珍贵的水哺育，就像生养我们的额尔古纳与克鲁伦河。只是京城没有这样的大河流经。【说到此处，眼中忽然起了滟波，乌黑的弯眉被笑意梳开。】但京城人打了许多井，姐姐知道吗？大都因井而成巷，即使王朝更迭，这样的习惯却保留下来，至今留在众人的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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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声呼唤。】胡同，姐姐、我，许多帝都百姓生活的地方，与蒙古语里“井”的发音很相似。

（百年氏族，千古朱阙。比起死亡，族人更畏惧衰灭，杞人忧天一般的哀思肇始于以史为镜的铜鉴里，他们仰之弥高，虔诚地观瞻，却不肯青睐昌平岁久的简在帝心，他们要读的是新发于硎的一阕：开篇撰的是君臣之遇合、受顾命之重，末尾句读则是遭罹大谴、罔上负恩。所以族人在畏惧，置之清闲要战战、位及纶扉更涔涔，他们深谙庙堂建节的勋业太森冷，要再加上娇娥柔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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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察氏鹤宜、富察氏，已不知是第几个铸颜者、献祭人，像同代的姊妹一般授以典训、擅美京畿，或许还要更拔萃些，她受命与觉罗麟趾结姻，是否是鸾俦、是否心相通，都不重要，重要的惟有赓续富察氏的百年福祉、安稳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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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林是最胆寒的一个变数，富察氏用本能洞穿她澄澹的、无矫饰的眼睛，她本来不该说，族人韬育她要慎言的）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富察氏说话时很缓、很轻，落在横逸的松风里，和深满的钟鼓声一样清彻远闻）固然有昆仑之井、无穷竭尽，但这些年，四九城中的人不爱井的意象，你是否听过“井底之蛙”、“坐井观天”？比起因水流断绝而干渴至死，我们更惧怕成为那只身陷井底的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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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察氏是望族中岁稚的一位，但莫名其妙，她在巴林面前成为引导的角色，她深怕她行差踏错、招致无辜责难，毕竟兰闼之路，是不能御马抵达的。富察氏也生出一种莫名的畏惧，她不能再听关或蒙古、旷野、自由的一切，那些蹦跳扑斗的生命太诱人，也太危险。于是她还要告诫，像樊僧劝解清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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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使你日后做了娘娘，要捡着最吉祥的话说。宫墙内也是供奉佛祖的，即便你不信，也万不可不敬。

【我往上打量，香山老树漏下的晖光弥漫在空气里，像金的灰尘，闪闪挚烁着，不慎揉进眼里，或许还能看见太阳的碎片。这里已经远离都城，远离香闺的浮薄伤感和市井的鄙夷叫骂，一切都寂寂地吊在香山上，羊肠小道不知道消化过多少秘闻佚史，已经不会因为某个轻狂、凶妄的发言而痛苦蠕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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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就踩在香山外露的心灵上，自然愿意与它交换肺腑之言。刚才的话危险吗？或许只是因为北京对于真话的蔑视实在太强烈了，这样的骄傲又像自卑，投射在许多从帝都胞宫里孕育的女人身上。其实鹤宜完全能暂时忘记沉甸甸的姓氏，我知道她出身一个古老的家族，她曾说家祠中供奉的牌位已如塔山般庄严肃穆，那些都是她的祖先，他们的魂灵安歇在木牌和香火里，据说还在注视着自己子孙，于是富含道德责任的成分把鹤宜变得智慧又谨慎，我尚且缺少她那种深谈时才有的深沉严肃，不是所谓的“气定神闲”、“故作老成”，而是将自己生命的每一瞬都置于了“垂范永恒”四个字里的疯狂紧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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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身处四方城里，不就是“坐井观天”？我们如今的生活，就是坐在一个永远不会移动的窗口下。【我当然不是在指责帝都的人，实际上游牧在巴林的王公之女也没有比“坐井”的八旗们多什么见识，只是对众人的警惕惧怕充满迷惑。帝都也不过是更巨大的井口罢了——我没有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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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存在惧怕，咱们也离不开它呢。【它么，水井，或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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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着蕙心持重的九姑娘轻轻闪一闪眼睫。】只好另想办法，不要变作一只蛙。【我们聊了许多，谈及我熟悉的草原与我不熟悉的紫禁，若将富察鹤宜降生到巴林草原上，她或许不会成为潮洛濛的友朋，但这是在帝都，她代表了一种瑰丽的、血脉凝就的典范，又正直，又亲和，她不止一次让我想起额日乐沁和朔坛，我最珍重尊敬的额吉和堂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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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姐姐，她们都爱听什么吉祥话儿？

（富察氏拥有一对活泛的明招子，要为人正衣冠、明古今。任何微妙的容色都逃不过她的捕捉，很轻易地，她在声色犬马中不动声色地勘破世故。她也的确这样做了——并即将踵事增华、赓续一生。只是、只是，富察氏想起福王赭石色的瞳仁，纯粹，又愚蠢。有时也会不甘心，龙桷是钳、雕镂是锁，她要在连阁王宫里了此残生，和一个傻瓜王孙琴瑟和鸣，她理应有更大的勋迹，譬如嫁与铁帽子王、或是巴图鲁……她不露痕迹地轻啮下唇，敛起转瞬即逝的郁悒，再迢风邃山家、林烟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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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照旧是京华乡郭，流泉不能摩刻，反要银钱琤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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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短促的刹那，富察氏几乎要听从了巴林的引诱，她必须承认什么才是正统的言论，可正统，又无关正确。但被违拗太久的本心失却跳动的本钱，她很快便转圜回来，成为富察氏寻常的女儿）不会变动不好么？（她又循循善诱起来，迳水长遐，意趣却尽失了）不要更迭、不要流动，权柄与金钱都集结在我们的手里。坐井观天也好，故步自封也罢，受苦的永不会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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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在结夏，富察与巴林不过远远观瞻，见竹石，见长生。富察氏衔着微笑）万发缘生，皆系缘份。即便做蛙，萨那，你也会很出色，会很快学会那些（冠冕堂皇的）吉祥话。（她带着欣慰的笑望向桀骜的草原女孩）我相信你。

【她的语言软中带硬，硬中带软，轻捷透彻，直抵灵台。我们都拥有一颗敏锐而天成的心灵，不是苦心经营、有意打磨的世故精粹，所以连带着它们的碰撞也显得谐趣宽容，没有溅出一毫一厘的火星，把谁伤害。鹤宜没有被我说服，即使巴林扬着美艳的颌，张牙舞爪地霸了半个山头，也不能把那根富察铸了金的脊（叫戒尺更好）拧歪半分，于是霸王也叹，好硬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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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我那时不会再听到响亮的马蹄，震动的南风，或许也会就此静止下来。【我认真思索着，预想着未来。错了，错了！浪沫似的灰鸽子在远方大叫，人怎么能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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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和金钱在皇城里，不属于流动之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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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在问她，但又没想得到什么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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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青紫色的黄昏用腰带遮住我们远眺的眼睛，我转过头来，朝她笑笑，用练得熟稔满语对她说。】用清澈的友谊祝福我们，能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