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愿说自己真实的年龄，这倒也对，毕竟你已死了一次，
你在那个芦苇荡里，毫不犹豫的动手，
你曾在心里演练过千百次的刺杀，还是被我躲过，
你被我压在身下，抛掉哑巴的伪装，向我讲了豚妖的故事，
我孩子气地惩罚了你，用荆条打了你的屁股，
我能真切的感受到你的恐惧，你不怕疼你不怕死，你害怕活不到报仇的那一天，
我扬言要杀了你全家，你抖了抖身子想起已经不在人世的他们，像一只孤独无依的猫，
我心里残存的某些东西让我决定隐瞒下这一切。
你提出要教我演影子戏，
光幕之下，我想起了我的父亲，
我又想起了曾经的噩梦，影子戏不欢而散，
我以为学会生火的我已经不再害怕，我以为自己是狼，可回忆的阴霾挥之不去。
我们遇见了同类相食的灾民，我为你挡下地狱般的画面，
我们遇见了慌不择路的逃兵，你为我避过近在咫尺的灾祸，
我们一同看过这乱世中每个努力挣扎的生命。
你又戏耍了我，
我为你们做了许多让步，然后又使性子要你一起洗澡，
我们聊了很多，
我向你说起我的过去，
你开玩笑的问我能不能放了你们，
我多想告诉你我希望可以，可话到嘴边，终是说不出口，
你开始动摇，我是不是无可救药的恶人。
我得知了此行的终点，
我想起我过去的假仁假义，想起我毁掉的每一个家庭，
我对未来感到迷惘，
你把手递给我，告诉我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
一如既往的，我选择相信你，
我杀死了他。
我为你们寻了安身之所，
我终究是心软了，不忍为了银子把你们抛向命运的漩涡，
她说我不是狼，我是良，
我想只是个想做狼却做不下去的伪君子。
我给你们买了礼物，却依旧带走了执意刺杀豚妖的你，
我拿出了为你买的新鞋子，
我答应了你过分的请求，亲手为你穿上，
我知道，这是你十四岁成人礼唯一的礼物。
你问我后不后悔杀了那么多人，
我在半梦半醒中向你忏悔的我过去，
你曾问过我的梦想，
我告诉你我想成为侠客，
可我终是成了随波逐流的恶人，
我给了你两个字的回答。
我们到了洛阳，
我牵起你的手，两个同样无家的人从天亮走到天黑，
你问我若是仇人变成了好人，还应该复仇吗，
我未做回答。
旅途的尽头，烟花如期而至，
你在烟花下回头望着我，美得不可方物，
“穗，我想……”
你又一次逃走了，在我的话说出口之前。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洛阳城下着无休止的雨，我看到了无数死于我手的魂，
路的尽头，是你，
我想起你变成狰狞的刀锋，变成我的报应，
我想起你变成孤独的背影，离我远去，
我想起你变成无助的小羊，没于波涛。
终于，我在湖边找到了你，
你终于向我坦白一切，坦白你的复仇，
我不曾躲闪你的刀，
你却再没有勇气复仇。
我不怕死，我已经死了许多回，
但过去的每一次，你的生命总以悲剧结局，
花落又是谁的错？
我想起你心血染丹青，以生命为价也要送给我最后的审判；
我想起你举身赴清池，宁委屈自己也要留给我最初的温柔；
我想起你狼吞虎咽的扫空此生唯一一顿饱饭，贪婪地像是想把这味道永远印在心里；
我想起你和我一起演影子戏，用响亮的唱腔给自己送来生命的谢幕；
我想起你躺在我的怀抱，逐渐冰冷的手抚上我的脸，用尽全力和我开最后一个玩笑；
我想起你短暂美好的童年，
我想起你象征平安的荷包，
我想起你背井离乡，辗转各地千里寻仇。
你坚韧，勇敢，智慧，善良，见过所有的黑暗，眼里依然落千星
你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你就像一盏燃尽的灯，以仇恨为燃料，放下执念的那一刻便是灯灭之时，
我此刻只想为你续上这火，
我们在湖边立下生死之约，约定杀了豚妖之后你再来取我性命，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我终于做到了，记不得死了许多次，但我终于，为未来争取了一线生机，哪怕渺茫，
我把几乎所有的银子都给了你，连带着生的希望与承诺。
我终于，做出了最后一个可以做的选择
我们的命运，就此转折。
中原的天灾便连绵不绝，天下局势也越来越乱……
阜灾之后是涝灾，涝灾之后是蝗灾，蝗灾之后则是瘟疫……
几万、几十万、几百万的人都在天灾中失去了生命……
饿殍遍地、哀鸿遍野，人肉被野狗啃食，人骨被风吹老……
左右踟蹰，千头万绪难抉择
日夜徘徊，纵有万语难言说
山重水复，不知归途在何处
蹚遍黄泉水，追故人残魂
百转千回处，寻一线生机
一次次堕入深渊，一次次闯入暗夜
我们死了许多回，但是这一回
同生的约定坚不可摧，苦命的鸳鸯终成眷属
九年，终再相见

为什么……这个人偏偏是你呢……从地狱归来，暂寄人间的躯体只为向你刺出复仇的刀锋，你要是第一夜杀了我该多好……你偏不，你偏偏为孩子们找了个好归宿，你偏偏送了我那双鞋，你偏偏——成了一个好人……
我下不了手，也报不了仇。
如同离家的那一刻，熟悉的、仿佛不属于我的呜咽声再次在我耳边响起，这么多年来，哭和笑都不过是这具一心复仇的行尸走肉的面具。
我终于，报不了仇了；我终于，狠不下心去死了；我终于，又是孤身一人了。
声音在喉咙里卡着，水花在眼睛里转着，疼痛在心里撞着。
此刻我只想嚎啕大哭一场，哭它个天昏地暗。可是我又不敢，我怕哭得你丢了往前走的决心，我怕哭得我失了活下去的勇气。
这短短三十天，你让我重新感受了到生命的温度，给了我继续活下去的一个理由。
不知道，还能在这世间漂泊多久……
不过，满穗和良都会遵守约定的，对吧，我们拉勾了的！

日落已经过了些时辰，她带我来到了房间。
“他去了哪？”
“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免得些不必要的危险。”
“他看你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呵呵……”一声轻笑有些不合时宜的出现在这里。
“他是我的——杀父仇人！”
“他到底去了哪？！”
和我预料的一样，鸢和隐藏在暗处的人同时动手钳制住我，那个大块头已经挡在了门口。
刀锋逼近我的脖颈，她眼里的凶狠倒是有些像良。
“以及，我的意中人。”
我知道，我骗不了她。又一次提起他，突如其来的眼泪让我和她都有些无措。
“你们出去吧，我和她单独谈谈。”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们究竟经历了什么吗？”
……
“要是再晚一点，我们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了。”
“你一定受了天大的委屈，这不是你们的错，生在这世道，良人做不下去啊。”
没有千言万语的安慰，她的目光重回狼的锋芒。
我想，她已经猜到了那个可能——
“你可愿，随我疯一把？”
“无妨”
一问一答，她的态度我已了然于心。
良爷临别所赠给了我相当大的帮助，这两年间的探查将为我们的行动打下一个好的开端，但愿如此。
“这次虽然得手，回去的那人，可是已经记住了你们的相貌”
“这可是死罪——”
“继续效命，我可以为你们提供安身之所。”
“或者你选择离开，我也有办法帮忙抹去你们的容貌，不过——不保证你能活着”
我的声音同样揉进了狼的阴险狡诈，我很满意。

这年头，瑞雪成不了丰年的征兆，寒冷会变成索命的铰链。
箭矢破空声不绝于耳，身体里冰冷的金属在夺取体温……这里是哪？是战场吗？
“良爷，我好冷”
我梦里下意识的朝床的那边钻了钻。
“嘿……良爷还在啊……只是没法说话了……真好笑……”
“以前……我装成哑巴……现在……你真成哑巴了……真好笑”
“良，抱紧我吧……”
多大了，还蹬被子呢？又梦见他了？快盖上，良爷可不想你着凉。
谁曾想人前努力扮演领头狼的我，做噩梦的晚上会这般狼狈
冥冥中，我能感应到这是某个曾经存在过的结局。
还好，还好不是真的。一个如常的早晨太阳照常升起，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已经永远留在了昨天。
听说起义军伤亡很大，五年的约定他没有来，他会不会，已经死在战场上了？
一具具尸骸浮现在脑海中，我见过许多死人，我曾经想象过亲手杀死他，在他身上留下各种各样的伤痕，可我现在想不起他死了会是什么样子，他那样的人不会死，他那么厉害，他不能死，他说了要信守承诺的。
我爬起身来，裹着被子开门，迎接我的只有猛灌进来的寒风和雪。唉，明知是幻想。
他那里，也下雪了吗？
今朝若是同淋雪，是不是此生也算共白头。
不知道，他那样的人老了以后，是什么样子呢。良爷满脸皱纹的样子，想想就好笑呢。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我常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我真想和你相守到老，可当天灾人祸，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
也罢，和杀父仇人通奸，要下地狱的。若是真有相见的那一天，我该怎么面对你……若是真和梦里一样，和你一起死，也挺好。
明明从未拥有，却感觉好像失去了千万次。
后来啊，我们走了许多地方，做了不少生意，攒了些许积蓄，救了几个命不该绝的可怜人。
有几次虽然是狼狈的苟全性命，不过一想到和良爷有约，那些事难不倒我。

金黄色的麦子，像人生中从未见过的海，一眼望不到尽头。
清晨，我们一行人向这金黄色的海走去，奋战那么多天，今天终于到丰收的日子了。
或许是因为连年灾荒，农具经久未曾使用，空中弥漫着陈旧的铁锈腥味。
远处还有人放起了炮仗，来庆祝罕有的良岁丰年。猛然间，雷鸣般的声响像是曾经战场上官军的火炮声，把我吓了一哆嗦，有人在身旁轻轻拍了我的肩膀，无言中我很快平复了心情，感慨这和平的可贵。
麦子高的很，几乎齐我的胸口。我迎着麦浪，刀起刀落，用自己曾经行凶的刀蛮力挥砍，和以技巧见长的身边人一同向前收割着麦子，很快便把其他人甩在了身后。
我们从清晨一直奋战到黄昏，夕阳渐渐为景物蒙上一层红色的幕布，终是走到了麦田的尽头。
我看清了他的脸：
一条红色的小蛇在他脸上蜿蜒行进，倒像是花了脸的艺人，或许我也好不了多少……一个突兀的滑稽念头在我脑海中闪过。像是忽然摔了一跤，失重感骤然袭来，我陆续感受到身后的喊杀声，身上的伤，感受到干燥的口舌，感受到充血的眼，还有手中的刀。身上多处受伤，所幸闯军赠我的铠甲尽力救了我多次，所幸我还活着。
日月更易，我们穿行于黑暗。
进了山林下马步行，过了今夜，应该就能彻底逃出包围，得到暂时的安全。这片区域官兵虽设防不严，但我们刚经过一天的战斗又势单力薄，今夜仍是免不了一场恶战。
二对六，但这次，我的同伴换成了闯王。
黑与红两面披风背对背相靠，舞着兵刃面对合围而来的六个官兵。
“走你！”
一声震慑，黑与红同时出击，一波交锋便干掉了两个傻愣的倒霉鬼。但我们两人被迫分开，与剩下四人形成了两个二对二的局面。
我所面对的两人是一老一少，即使有伤在身我也有信心战而胜之，但两人一攻一守配合默契，非与我从前所遇盗匪同列，想必两人已经凭此信任多次扳倒生死的天平。我一时间无可奈何，但闯王攻势凌厉，已经让对方一人挂了彩。
“良，额这就来！”
只要人数出现变动，我们便占绝对的上风，只需再守住他们十几个回合……
但此时，对方一人竟是不顾性命像我冲来，毫无疑问，刀锋切开皮肉滑进他的躯体。前冲的惯性把我带倒，并且，那具将死之躯带走了我唯一的武器。我的大脑突然停止了运转，因为从未见过有猎物会为彼此牺牲自己。他们两人是父子……明白这事实以后，我已无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另一人吼出一声，但我只能听见自己倒地带来的耳鸣。我嗅到他几乎失了理智的愤怒，和自己将死的事实——他已压上我的身体，高举刀向我刺来。
“良！”闯王的呐喊在耳边飘过。
毕竟，我一个人如何抵得过两人齐心。她被我压在身下时，也是这般无助吧……
那刀偏离了我的要害，他已无力挥出第二刀。一柄小巧的匕首没进他的身体，我握住仅剩在外刀柄的手狠下心转了半周，送他去做了个断肠人。
满穗啊，你的那柄刀，竟成了我生命的最后一重保护。
天边染上日出的颜色， 原来你从未离去，默默守护在这里。
风呼啸而过，在窗外划出瘆人的哭喊，震的客栈的门哐哐作响，煎熬的灵魂辗转反侧。
野外树林里，篝火映着我们刚聚集起来的数十号人。“大哥，你说——这世上真有老天爷或者什么东西，看着我们做过的一切吗”，我问道。
“那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大哥说……”旁边的一人抢先回答，还未说完却被他抬手示意打断，他看到闯王的手势便离开，放给我们一个聊天的空间。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转头看向我斗笠阴翳下的眼睛，我有些躲闪。
“依饿看来哇，这老天爷也没啥本事，饿们吃不上饭他都不管饿们哩。”闯王顿了顿，说道，“信与不信，看你自己的嘞——”
我还是很怕
“良，杀了那么多人，你后悔吗？”
梦中的轻语像一柄剑悬在我头顶，让我这些年寝食难安，哪怕有那个约定，我从来，只是浑浑噩噩的活着。
连年随军征战，我造下的杀孽更多了。那天的两人是父子，父亲愿以自己的死，换孩子的生。而我，杀死了一个，两个，不，许多个这样的父亲。舌头他说得对，间接死于我手的人，恐怕已有几百上千之数，这样的我，终归会遭报应的吧。想起她的父亲，我越发痛恨自己的恶，她说想嫁给爹爹那样的人，她一定很爱爹爹，一定舍不得爹爹死，我这样的恶人，没脸面见她啊！
她说她想了好久怎么杀我，到底哪一种适合我呢？也罢也罢，人不过一

死，又有什么能比我现在的处境更坏呢？我这样的恶狼，死了也是件好事。
我全认为自己逐渐接受这一切，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我走在洛阳的街道上，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梦境，好多好多次，我都会梦到这同样的景象。
好多人，或者说是鬼，总会在梦里找到我。有死于我刀下的庄稼汉子，也有伸长舌头的女人，甚至还有幼小的孩子，它们想杀了我，想拖我下地狱。每天夜里，我总被此折磨，白天不得安生，夜里有人敲门，我大抵也是会怕的吧。这一次我没再拔刀，任由他们残破的身躯靠近我残破的灵魂。但他们穿过了我，或许，浑浑噩噩地活着的我已经算是它们中的一员了吗？
它们越过了我，向街道的尽头飘去。我记得街道的尽头有什么——
那些年，她是怎么活下来，找到我的？她也像我一样，不得不背负上罪孽吗？
有什么东西，在心的裂隙中潜滋暗长。
意识到的那一刻，毫无犹豫，刀已出鞘——这柄刀，还有存在的必要，我想护住一个人一生一世。
***，老天爷，有本事就都冲我来啊！如果有什么报应，都让我一人承担好了……
风啸声渐弱，今夜可安心入眠。

冬日闲下来些的日子，我为自己买了柄伞
我喜欢这柄伞。
伞面干净利落，没有花纹繁琐；一撮红缨系在伞柄，似少女丹红染成，也似红日余晖点缀。
伞骨归于手中，向上撑开方可遮风避雨。
故人啊，我已经为你撑好了伞
等你回来
我没能等到他回来，回来的是潼关南原之战反贼全军覆没的“喜报”
我愣住了有一会，一动不动。
我应该高兴才对，我的杀父仇人终于死了。
我不应该哭，我也没有哭，我伸出手给自己勾起一个笑脸。
“你，你别这样。”
“我害怕。”
鸢被我吓坏了，伸出手在我眼前晃。
阴云密布，天空骤然黑了下来。
一道惊雷坠落天空，照亮了我们两个人的脸，转瞬即逝。
“今年的第一场春雨，双喜临门啊，你不高兴吗？”
“高兴……高兴啊，可是……你……”
“我？我才没疯，我好好的。”
“拿酒来，给良爷送行——不对不对，让我告慰爹爹的在天之灵！”
很好。
我端着不太满的一碗酒，踉踉跄跄向门外走去……
察觉到不对劲的红儿已经在第一时间支走了翠儿，自己留了下来。
“穗姐姐，外面要下雨了呢”
两个人愣是没拽住我，红儿被我推了一个跟头，本就不多的一碗酒又撒了一些。
有什么东西密密麻麻砸到身上，先是顺着领子流进来，然后侵染透了我身上的衣服。
雨水注满了快见底的碗。
我倾斜手腕，那碗里酒水混合的液体倾进雨幕。
碗又满了，我翻过手来，水直直的砸到脚下，在水流中溅起来些许水花。
碗又满了，我猛地一挥手，水撒了，没拿稳的碗碎在地上，崩起的碎片在脸上划过一道小小的血痕。
丢掉了手里的东西，我忽然感到迷惘，仿佛泼掉的是我的魂，碎掉的是我的心。
雨落声，雷鸣声，哭声和喊声混在一起。
我想抬头去找雷声的来源，但是天上的雨砸的我睁不开眼。
雨停了，不对，有人把我扑倒在了屋里地板上。
我想挣脱开来，但是没力气了——
头昏沉沉的，浑身都在疼，我身上换成了一件单衣，盖着被子躺在床上，雨大概已经停了吧。
不老实的手不受控制地探了探，刀早已经被良爷带走，不在我身边了
“穗姐姐，吃药吗，你发烧了……”见我愣着没有反应，守在床边的红儿出去了，回来的是鸢
我不想吃东西，我不想动，我不想哭不想闹，甚至不想思考，
我只想死，
不知何时，他已经成为我活着的唯一理由了。
我挣扎着，坐起身来，这一举动让我的头更疼了。
“她们走了吗，别吓到她们”
已经因为嘶哑不太好用的器官吐出几个字
“你就这么想死？”
“我的毒，可是没有解药，不能反悔的”
我可怜兮兮地看着她，眼里充满了渴望，
终是恨的人没死成，爱的人没可能。
“好，那我成全你：喝杯茶就好，睡一觉，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端起茶盏，
苦，特别特别苦，跟很久以前吃过的药一样苦。
我看到了天启年间丰收的麦浪，看到微笑看着我的父亲，
我看到了死于饥荒的娘和弟弟，看到了被我杀死的饿鬼，
我看到了红儿翠儿和琼华，看到了路上得到的皮影戏幕布，
这些人所构成的画面在我的脑海快速的闪过，最后定格成了我对他最后的记忆。
记忆里，是洛阳城的街道，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海。
咕嘟——咕嘟——
那茶盏里的液体从口中滑入咽喉，
苦，但是，远不及我这凄惨的一生。

“你真的，不后悔？”
我放下茶盏，再次点点头
“如果良爷他命不该绝，独自突围了呢”
我的思考停滞了一下，但随后理解了语义，
“如果我告诉你，闯军头领率十数骑人马过了九宫山岭呢？”
冷汗止不住的冒，我的思维彻底定格了。
“如果将来有一天，他归来找到我，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
“我该怎么跟他交代呢？”
“我该怎么拦住又一个想要寻短见的可怜人呢？”
（我的毒，可是没有解药，不能反悔的）
鸢先前的话一遍又一遍回荡在我脑海，可惜我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
千丝万缕的思念汇聚成海，对他的思念压倒了一切，我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想活着，
但是，哪怕央求老天爷，也不会再有奇迹了吧。
求求你……哪怕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可以……
“喝了药就好好休息吧，休息好了给你温一下饭菜”
“傻孩子，良爷他就算真的回不来，他也一定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鸢回了我一个笑脸，关上门走了。
我一直都是在清醒地宣泄自己的疯狂，从得到消息直到现在的——应当是第二天上午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死人怎么还需要饭菜？刚才杯里盛的，是给我的药？
我不用死了？
回过神我才反映过来自己有点像被人照顾，哄着喝药的小孩，
嘴角情不自禁的上扬，像是乖乖喝药得了父母夸奖的孩子。
脚步不再轻巧，但我还是能凭着自己下楼，
正好还能赶上和大家一起吃午饭。
“姐姐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就是就是，我都觉得应该不叫姐姐，叫——”
“翠儿，别乱说话”
“我能闻到，穗儿虽然还没出嫁，身上已经有女人味了”鸢看着我充满调笑意味地说。
“嫁人是什么样的，饿还没见过嘞”
“是啊是啊，给我们讲讲吧”
翠儿长大了也还是这般性格，不过这次也勾起了我的心思，
是啊，我已经在心里把自己嫁给他了。
……
“今晚，我来照看穗儿吧，你和翠儿休息了”
“嗯”
“不用不用，我已经好多了”
鸢又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我低下头没再反对。
一场大雨突如其来把世界冲刷，驱散了阴霾滋润了大地的花
久病初愈，时节恰枯木逢春。
窗外柳树已吐新芽，思念之情愈发浓烈。
我有过短暂而和平美好的童年，
我有一个爱我的爹爹，
可惜，我九岁那年，他杀了爹爹，断了希望，我就没了家，
可是，官兵强征，天灾不断，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可是，救苦救难的神仙，从来都没显灵。
这世道，从来就没有希望。
走过山水一程，爱恨一场，
我曾经恨你，可和你走过千里之行，
我才知道你和我一样，是这乱世里漂泊的苦命人，
随波逐流的你，仍有侠客真心，
那天你誓投闯军向时代挥刀的时候，我就已经原谅你了吧。
背负过去的日子太累了，那不是我们的错，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人生漂泊这二十年，真的，差一点就在此结束了，
对镜沉思，我终于看清了自己：
我还要好好活着，
你若一去不回，我就接过你手中的刀，替你行侠仗义，和这时代抗争到底，
你若得胜归来，我便和你一同涉过时间之水，用岁月的刀送你到生命的尽头。
“良，我等你回来。”

我完成不了和她的约定了，或许，也可能已经是她的遗愿。
我回头，看着身后仅剩的十八人马，
大家……
残破的盔甲还挂在身上，崩刃的剑还握在手中，
但曾经的八万农民军弟兄，都倒在战场上，死在山野间，如今只剩我们二十人了……
“大哥，我们还能有成功的一天吗？”
兄弟们大都沉默不语，但是………
血迹还残留在他脸上，但是已经变成了紫黑色。
我不记得他一开始说了些啥，也从来不是很理解他的一套理论，我的思维飘向远方，
飘向洛阳城，我们曾经立下誓言的那个湖边
想来真是可笑，曾经壮志豪情的我沦落到如此境地，
倒是不如当时就借这一腔热血杀上王府，死也做个英雄好汉。
闯王说他不强求我们留下，事已至此，离开或许还能还能不痛不痒过个一生，
没人离开。
我没脸面活着，更没脸再见她，告诉她说我当了逃兵，
死便死，只是可惜没机会再见故人一面。
冷风划过伤口，丝丝刺痛把我拉回现实，
我把刀横在身前，想用匕首刮掉血污，
刀面反射着光，
我看到了一双蓝色的眼眸，像是猫，
那眼里泛着仇恨，杀意，还有……淡淡的失望？
我心里直发毛，
就像是，身后有一柄剑指着我，指着这个胆怯退却的我，
我眨了眨眼，想摆脱这种感觉。
那双眼睛变了，
变成了担心，变成了期望，变成了……爱意？
我记起了这双眼睛的主人，
“良，我等你回来”
两柄兵器相碰的轻响，在耳边回荡久久不息，
那双眼睛消失了，只剩刀柄握在手中的触感依旧真实。
她还在等我——
满穗，满穗，满穗……
满穗！
那个朝思暮想的名字此刻无比清晰，
身躯于风雪中重塑，信念在绝境中重生。
我不怕死，只怕再也见不到想见的那人，
之后每次危难之时，闭眼前最后一瞬，都是那个身影在向我招手我一次又一次，闯过生与死。
只身一去，天地为家何惧远遥，这一路崎岖，或遇荆棘，都不曾在意，唯独有刀柄与默念千次百次的姓名。

闯军东山再起，各地起义不断，北方战事越来越频繁，
他们可不像闯军纪律严明，所到之处一样的烧杀劫掠，
解州是待不下去了。
“我在扬州有处产业，我们可以去扬州定居”
“故人有约，我要去洛阳附近等他”
她没有劝我。
“保重”
“保重”
只待故人归

那些记忆，好像一个长长的，现实般的梦。
耀眼的火光从长筒中亮起，一朵硕大的红花在我胸前快速生长，血溅的到处都是，像是穿了一身出嫁的大红袍。
坚定的将匕首刺进自己胸膛，先是感到匕首带来的冷，然后是自心脏传来的剧痛，感受冰冷传遍全身，死的快些倒是免去了接下来的折磨和羞辱。
天旋地转般的眩目，仿佛置身云海深处，又似随风飘扬的柳絮，想挪开身前那人的双臂，身体却如同面条一般瘫软；思维如同漆黑的夜里的一滩死水，停滞得不起半点波澜，终于是闭上眼再无力睁开。
……
饿死
病死
坠崖
投湖
剥皮挖心抽肠生吃活烹车裂凌迟刀捅穿绳子勒死毒药毒死被子闷死水淹死火烧死拳打死脚踢死……
感觉如此真实，就好像满穗曾经想象过施加在良爷身上的种种真真切切降临到自己身上一般。
我死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死于各种各样的人。
我在一次次死去。
我不怕疼，只怕再也见不到想见的那人。
每次睁开眼，我总会回到分别那一天，一切重新开始，直到又一次输给生活。
每次闭眼前最后一瞬，脑海中总是那个一袭黑衣的身影在向我招手。
我预知敌人每一次挥动武器，我记下每一次正确的抉择，我躲过灾祸，每一次死里逃生。
每一次，我都能向前那么一点点，离我们的约定，近那么一点点。
伤痕一道，两道，三道，千刀万剐；
思念一缕，两缕，三缕，千丝万缕；
时间一年，两年，三年，恍惚间闯过三千个日夜。
一日半前，反军已破洛阳
这天终于来了
无论如何，我必须要面对那个真相了
他战死沙场，或是得胜归来
空气中弥漫着水汽，她一身蓝白色裙装，执伞立在江边望着远方
我想象起和你相遇的那一刻，九年时光在心底酿成最深沉的思念
最后一段路程，宛如又一个九年般漫长

听说古人常会指洛水盟誓，今人却很少会这么做。
我也曾听过东汉末年的曹植在洛水边上写过一首洛神赋。
小时候，我爹曾给我念过那首诗。
现在，我早已忘了详细的内容，只记得那是写曹植在洛水边精神恍惚，在幻梦中邂逅了洛神的故事。
我骑着马沿着洛河的河岸奔袭了很久。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我突然觉得这不明去向的旅途没什么意义，于是便拉了缰绳，将马停住。
翻身下马，我将缰绳栓在洛河边的一棵树上。
拿着闯王送我的酒壶，我一边沿河步行，一边饮酒。
……咕
烈酒入喉，嗓子眼火辣辣的。
啪嗒、啪嗒、啪嗒。
嗯?
突然!我听到了水滴滴落的声音，好像有什么落在我的斗笠上!
雨?竟然是雨?
我有些惊讶，中原竟然下雨了!!!
这几年，中原一带已经很久无雨了。
现在突然就下雨了，我甚至一瞬间不敢相信是雨，以为是哪里滴落的人血，淋了我一头。
雨，哈哈……真少见啊……
我轻笑了一声，豪迈地将酒瓶扔下。
噗通!
我向后一仰，索性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生死抉择，我终于能走到这一天
终究，还是做不到吗……
有悠扬人声从河面传来……
梦境终于破碎，只留下眼前无比真实的光与影
所有的轮回，在此刻终结

——其实，一切所谓上天注定的缘分，其实都是有人在默默努力才能得偿所愿的礼物
猫杀，兵杀，狼杀，闯杀，无言，快逃，不见，共死，同生
九死一生，才配得上这一路的颠沛流离
满穗和良还没有结束，以后的故事，还由大家共同书写
满穗啊，此后余生，
愿你三冬暖，春不寒
愿你雨天有伞，梦能安
愿你温而善，心不烦
愿你时光能缓，故人不散
愿你余生良人永相伴，无悲却有欢
愿你情有所依不孤单，烦恼都短暂
愿你匆忙脚步能放慢，不忘回头看
愿你此生尽兴无遗憾，万事皆圆满

原剧情内对九年间描述太少，有一种空落落的不真实感，在此补齐了心中所想，终于安心了
全篇共10314字，寓意良穗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