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云贵有个很美的传说。
在一座名叫榕江的小城，原本只居住着几户年迈的老者。没人记得他们是因何迁居至此，也没人愿意回忆，他们的后代纷纷离开的原因。
忽然一天，晴空万里，高悬的红日中盘旋飞出一只比凤凰还要更大、更漂亮的金翅鸟，鸟背上驼着一位身披彩袍的年轻人。
榕江城的人们已经很久不曾见过如此年轻的面孔。
金翅鸟载着那人落下，他看了看四周干涸的水井、荒废的农田，第二天，竟然领来一只三百余人的庞大队伍。男的年轻健壮，女的美丽温柔，他们住进村庄破败的草房，采集周围的草药，修葺、耕种、捕猎、采掘，很快让榕江重新变得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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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苗王宫的相榜从小就听过榕江人的传说。他们将自己的祖先叫作德，称那只神鸟是太阳鸟。作为苗地的王族，相榜的家族自然也有很多神秘而美好的传说故事，但他可以感觉到父亲和祖母对榕江人传说的忌惮和不喜。
德的后人非常擅长医药和蛊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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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老王后染上了一种奇怪的重病。
白苗并不缺少高超的医术，也有许多医治杂症的偏方。为了治好怪病，祖母吃了不少苦头。后来，他们甚至向中原人求救，将一座丰饶的矿山拱手相让。
但祖母的病势始终没有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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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榜穿过瘴气浓重的丛林，来到榕江城求援。
他携带的草药膏早已用尽，脖颈被林中的毒虫咬伤，那里的人们用一种红色的、有腥味的药膏涂抹他的伤口。红肿很快消退，相榜感觉自己的身体重新变得轻快。
他向榕江人说明来意。几个长老商议后，交给他一枚药瓶。

（二）
相榜星月兼程赶回城寨，在铁索桥头遇见一位长须老者。
老者向月而立，白袍身影恍若仙人，相榜连忙合掌拜下，口中念诵不止。
老者同他说：“摘回榕江最璀璨的星，龙王降福于你。”
他还欲在问，那人已向桥的另一边走去。
相榜以为目睹神迹，将此事牢牢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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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离世后，他继承衣钵成为新任王巫，并且从德的后人中选出一个名叫梳留的女孩作为妻子。
相榜十分得意于自己的明智。他的兄长和叔伯中有好几位爱上了中原女子，因而被氏族低看。以榕江人的特殊身份，若是他开口求娶榕江女子，定然会招致祖母和父亲的反对。所以，他将与那老者的约定隐瞒至今，一直等到他成为掌权者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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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留是榕江最璀璨的辰星，将所有美好的特质钟于一身。相榜爱护地称呼她为榕江的公主，这并非源于身份的袭递，而是对梳留品格的最高称颂。
他们成婚的那天，无数流星划过深蓝色的夜空，前来庆祝的人们激动的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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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像绝大多数苗人夫妇般恩爱深笃，全心全意奉献于共同的家园。梳留和她的同伴们在城寨行医，讲授苗民们如何辨别罕见的草药种苗。
相榜慨叹，人们纷纷称颂巫后的能力，感恩王巫选择了这样一位贤能的妻子。
梳留微笑看向丈夫，大胆地发问：你会因为嫉妒，做出使我陨落的决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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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沉默后，相榜哈哈大笑，将妻子揽入怀中，两人肩臂相顷。
“作为先神的后人，救死扶伤是你的职责，而给城寨的苗民带来富裕平静的生活，是我身为王巫的使命。看来，我要更加努力，对得起父辈的传承，配得上一位如此优秀的妻子啊！”
梳留很欣慰他的回答。
屋外风影簌簌，荼靡花落了一地。

（三）
此后，王巫与巫后的种种善举在城寨中传为美谈。然而与大多数声势快速膨胀的外族人相似，梳留的出众招来了沉重的诽谤。
起初是关于婚礼那夜的星象。传言蚩尤旗主兵伐逆乱，是象征着掠夺、战争的不祥之兆。
相榜并未在意谣传，直到苗相里翁的谏书字字铿锵的出现在眼前，要求相榜限制巫后的行动，以免引起更大的恐慌。
他严厉地斥责了里翁，作为城寨最的得力臣佐，不应当与苗民们一般轻易被谣言蛊惑，梳留给城寨的带来的贡献有目共睹，自己不应当、也没有理由在这时牺牲她。
尽管王确凿有这样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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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榜度过了很艰难的一段时光。他夜以继日忙于承担王巫的责任，拒绝一切可以奢靡享受的娱乐活动，只在节日时礼貌性地现身。他终于明白，在城寨内一呼百应的父亲总是愁眉不展，是因为肩上沉重非常的使命。
而他并不排斥这种使命的重压，繁碌和艰辛令他真切地有了为王的实感，他欣然接受。
相榜一直以来是家族选中的继承人，从小受到的良好教育必然使他成为贤明的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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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不知多久，等到相榜终于从繁冗的城政中抬起头来，寻找那片荼蘼花的影子时，梳留已经怀妊八月，将到临盆之时。
她的皮肤较几年前更白皙，神采调养地光照依旧，而那双月牙泉一样的眼睛里，多了些从前没有的默然。
那些被梳留庇护在王宫中的女医们轮流陪伴在她身边，常常有人撞见她们在被人出私语，好像银蛇吐信一样的细声，分辨不出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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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留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女儿。自己则消失在蘅子出生的当夜。

凭什么

狗贼李翁

（四）
蘅子住在城寨西边，香榧林围成的坳子里。青灰色的原石垒成低矮的院墙，般般在墙上栽了一圈龙胆花，又寻来一块光洁的木板，请她的公主用汉字和苗文分别写下“摘心苑”三个字。
摘心苑一直是城寨的禁地。
在蘅子很小的时候，她总爱攀上院墙，张望外面的风景——一棵老树，一条幽径。
有一天，墙下站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蘅子吓了一跳，般般弓起背把她托得越来越高，她更慌了。
墙下的男孩子哈哈大笑，朝着蘅子做鬼脸。蘅子却没有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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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后，那个男孩对蘅子说：“原来你是我的阿妹，那个女人的孩子啊。”
他是蘅子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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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男孩揣着满怀的野果从后窗翻出园舍时，正撞见面色铁青的王巫和卫官。
在王巫的众多子系中，他一直不是多么出类拔萃、受人关注的一个，因此才有机会在不经意间闯近摘心苑。
相榜严厉地训斥了这个不顺从的儿子，宣布将他遣去一处偏远的石山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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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不幸遭遇源自对王巫权威的违逆，但在蘅子眼中，阿哥是因为想来摘心苑，给自己送几枚浆果才触怒了阿爹。
般般将背囊的斜带紧紧扎在蘅子胸前，自己则背上一个巨大的竹篓，两人趁夜离开了摘心苑，离开了城寨。
这是蘅子第一次走到香榧林十丈外的地方。但新奇很快战胜了恐惧，热情的苗民也很喜欢两个小女孩，邀请她们品尝香甜的木瓜糖。
蘅子就快见到阿哥了，糖果很甜，野风吹来熏然花香。矿工的妻子们在山谷里种满了花草。

（五）
“小姑娘，你们坐车要去哪里？”
蘅子拿出羊皮图纸，手指落在矿场上时，苗民的脸色变得黯淡。
蹄声碌碌，敲响难言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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骡车还没翻过石山的屏障，噩耗比遍野香花更先一步涌入。
就在昨天，矿山发生了严重的塌陷，那个从城寨来的年轻王子为了挽救同伴，没能逃脱席卷而来的石浪。
他的尸身被亿万璀璨光洁的玉石宝髓掩埋，长眠于阴暗而光彩的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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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是个很勇敢的人。
蘅子跌坐在高大的石山前，捂住脸颊低声地抽噎，周遭的哭声此起彼伏，无数悲剧交织在一处。
直到秋雨绵绵落下，般般想去扶起公主时，才发觉她的额头抵在石砖上，已经疲累得晕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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蘅子再醒来，躺在摘心苑的小竹床上。
阿爹坐在她的身边。
不知道般般是如何瞒过侍卫将她带回了城寨，但蘅子放在床边的鞋子还沾着青苔泥尘。
相榜没有发问。
蘅子轻轻地转过身去，摇了摇手指，青鸟衔开窗纱，月光粼粼地落在二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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氏族失去了一位忠诚勇敢的儿子，一个亲切和蔼的兄长，亲人的离去总能勾起忧愁的回忆。
到后来，他们心照不宣地思念起一位不告而别的王后，和一位素未谋面的母亲。
缘何人生朝暮，总是充斥着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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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巫的到来在摘心苑成了全无痕迹的秘密。
般般大动干戈，将屋门前被人踩过的鹅卵石砖都敲下更换，毫不避讳地发泄着她的不满。
从没体会过孺慕承欢的孩子，不知该如何理所当然地怨恨。当她试着像受伤的小鸟一样依傍进阿爹的羽翼，霍然被一股巨大的推力撞开。
阿爹的背影拔地而起，一时像是威严不可犯的高大君主，一是失妻丧子、苦陷绝望的哀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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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悲怆，正在等待极致幽深的阐静治愈。
“阿爹他病得很重……”
蘅子的眼泪又不做声地落了下来。

（六）
初庞是天生的哑女，口不能言，耳不能闻，却并未因此失去父母的疼爱。
她的家族在当地可称贫寒，年迈的父母辛苦劳作，支撑家中生计，也不肯叫她吃一点苦头。
初庞的世界除了寂静无声，一切都与同龄的苗族少女一样，她过的十分幸福。
可是父母总会老去，总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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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初庞采完野菇回家，见到一个年纪相仿的陌生男人坐在自家门前。阿娘拉着他的手反复打量，眼中全是满意。
初庞很快明白了父母的用意，气愤地甩开阿娘的手，转身向山中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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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十分自责，之后，再没提起和那个年轻人有关的事情，面对初庞时也总是小心翼翼。
初庞也并不打算同父母置气，三五日后，小家又重归往日的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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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进山采蘑菇时，她总是察觉身后有异样的“动静”。
因为丧失听觉，她的直觉非常敏感。
初庞假装不一小心地，向身后掷出一枚松果，灌木影深深地晃了晃。
她满意一笑，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地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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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初庞再来到野菇丛生的山谷，发现十来根草菇被人连根拔起，齐刷刷地躺在地上。
下一天，蘑菇根柄上的泥土都被提前清理干净。
从前初庞进山，总要傍晚才能回家，如今只要轻轻地弯一弯腰，便可收好蘑菇回家。
初庞有些哭笑不得。
倘若她会说话，一定朝着躲在暗处的那人大喊：“你不要提前采下这么多的蘑菇了，阿爹都被吓坏了！”

（七）
入夏，山里总是落雨。
初庞一个人走在湿滑的山路上，一不小心，滚落进山坳。
身上划破了几处，脸颊也火辣辣地疼。初庞不敢耽搁，急忙寻找攀回山道的藤蔓。
手却突然被人拉住，有人急匆匆地寻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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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那张脸孔初庞记得十分清晰，就是那天坐在家门前的男子。
她虽恨不起来他，但总是又气又羞，甩开他的手焦急地比划。
“我是聋子，是哑巴，你不要同我讲话，也不要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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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没有说话——应当没有说话——仍是慢慢地牵过初庞的手掌，在她的手心写下个字，别怕。
黑漆漆的山坳里，他的眼睛像一对萤火虫。
她看到爱护、心疼，也看到了纯粹、真挚和热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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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应当是个很好的人。
也是个同自己一样活在寂灭里的人。
他们听不见、说不出，却可以用眼神、用体温交流彼此，感触他的存在。
毫不犹豫地，初庞选择牵住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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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初庞的父母先后过世。
她将家中的小院上锁，弱耳在不远处等着她，夫妻二人携手去往新的生活。
初庞最后回望家的方向，仿佛看见慈爱的父母手牵着手立在家门前，微笑着朝她挥手。
而她也久久地凝望他们，直到山雾将故乡的轮廓隐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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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耳。
丈夫的名字有着并不美好的寓意。城寨也和初庞的家乡不同，是个秩序森严、敌意明显的地方。
弱耳继承了家族的财富，日子过得尚算殷实。但和城寨遍地的氏族显贵相比，他们只是人微言轻的普通苗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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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形形色色的眼光注视下，初庞仿佛也不可抑制地变得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