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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彼时，我正靠在雕门外的廊下，观望春酥一星一星得落，将庭院中鬟娥的衣袂蘸湿、逐次遣散，开辟出一片温润恬静的景致，我头一次觉着这雨很是知意。】
【这雨让地砖潮湿，而每每想到母亲，我的心上也要泛滥起一片同样的潮湿，尽管，紫禁城里几乎人人都有秘密，但应当没有什么比“母亲防备儿子”来得更让人沮丧，而在扬佳其珠的秘密领域中，没有爱新觉罗策兰的一席之地。我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母亲的某一部分并不爱我。——只是一部分而已，还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我这么想。但终归不爱我，我无法不这么想。】
【小人儿分明才半大不大，凝望周遭世界的眼，眄光却已然隐约透露出与年纪不符的深沉，或者说茫然。但在下一刻，这半分茫然立刻被收敛起来，因为人的跫音已经逼近。】
大姐姐？【我试探地问着，稍有些勉强地露出笑。】好巧。

【雨幕渐盛，天边云雾重重，曦光隐匿其后，已窥不见真容。一把纸伞已难为我撑开一片干爽的净土，我迫切需要一处屋檐，为我辟开一隅安然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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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得最近的，是乾清宫东庑的自鸣钟处。甫入内，一股混杂的香味扑鼻而来，其中最浓烈的，莫过于藏墨汇成的墨香。再走近，在钟影林立间，我瞧见了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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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兰，你也是来躲雨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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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我与昌妃间的情谊，在众多手足中一眼认出他来并无甚困难，更何况他又是诸多兄弟中向来沉静的一个，能在这个年岁里不好玩闹、不喜言语的弟弟可是不多，无怪我印象深刻。】

【我同墟月的缘分应当可以溯及至我出生之前，这位比我所有兄弟姐妹都要年长的女性是紫禁城里的长姊，几乎与 母亲的年纪相当，而她也的确与母亲颇有交情，或许这正是我们缘分的起因。一切都倚仗母亲的荫蔽，我好像个附庸似的，接受母亲的教导，承袭母亲的秉性，也继承属于母亲的人际关系。我感到有些灰心，不不该是这样。】
不是的，大姐姐，我是来听自鸣钟的...【话甫出口，我便又陷入某种难以言喻的不安，随即稍稍压低了颔尖，将它安置在自己的衣领中】...不过，也是来避雨的...
【爱新觉罗策兰总戒不掉骨子里的敏感与细腻，和行为上的讨好与取悦，对待他的每一位女性长辈皆是如此，这是他赖以生存的安全感。】
大姐姐，您赶时间吗？如若不赶，或许我可以同您说说话，您...愿意回答我一些事？

【或许是觉察到了他隐含在言语之内的局促和不安，我并未进一步深究他的来此处的真正用意和目的。我不喜欢与人为难，这会使我深陷人情世故的漩涡之中，来回周旋既费时也费神，亦会伤了情面。】
雨疏风急，天也暗沉了不少，贸然外出只怕叫风寒伺机侵体，脚下也容易打滑，还是等一等再作打算吧。
【我不习惯盯着人瞧，窥探他人秘密之时，自己内心的秘密也同样有暴露的风险，为了那脆弱的又阴沉的过往，我不曾直视他的眼睛，但光是从他的语调里，我还是听出了一丝不寻常的端倪。】
我不赶时间，你想问什么尽管说吧。
【虽不知他想从自己这里谈听到何种答案，但想来令他张一回口也不容易，我也不欲提半点婉拒之辞。】

【有时我会害怕待在永寿宫里，它太寂静，寂静得只能听到自己，听到自己的躯壳碎裂成齑粉，而我不得不一捧又一捧拾起，拼装出破碎的自我。母亲并不给予任何帮助，她会像一潭沉默的湖水吞掉我所有关于渴望的期冀，她太沉静、太从容，面对少年灼热的视线又太淡漠。】
母亲...【说到这样的字眼，我又稍稍抬起些脸，终于敢与她的视线接触。心中大抵是希望得到认同。】大姐姐觉得，我的额娘是个怎样的人呢？【又怕这样问太突兀太奇怪，赓续道】您常来拜访她，不是吗？
【自鸣钟处原有水声，但同窗外横斜的疏雨相比却也几不可闻，远处亦传来隐约的雷鸣，是雨势将要悄然渐大的预兆，我断言我们或许要在此驻足许久，便不吝多话。】
鬟娥们俱言，母亲是个很好相与的主子，娘娘们亦然，是这样吗，大姐姐？

【尚是年少的儿郎心中似怀揣着沉重的秘密，温吞的语句像是背后拖着千斤的坠子，原只不过是有关于自己母亲最普通不过的疑问，却偏偏被他问出了一种神秘而哀伤的感觉。便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再次睇向他俊秀清朗的面容，对于他的好奇大于我对自身隐秘被发现的恐惧，也就是这一眼，令我有了刹那的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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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我而言，她是一个可以倾诉生活琐事的人。宫中有关于她的说法很多，可落入我耳中的并无甚不是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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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错愕的，是他那一刻问询的表情，像极了元年甫入宫时永失至亲的我，在面对阿玛一遍又一遍重复问询时，既无措的同时又希望对方能够给自己一个坚信的态度，矛盾的情绪来回交缠相错，于是将精神推至一个更为矛盾的极端，最终只会滋养阴翳里虎视眈眈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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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在你心里呢，她又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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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问，已然逾越了我一贯秉持的与人交往的界限，只为了探究这些许相同背后的诱因究竟为何。】

【“并无甚不是之处”，她说。但好似并没有得到自己希望得到的某种“认同”，事实上，我并不很确定我想要怎样的认同，此刻情境下，无论长姊回答母亲的好与不好，对我皆是差强人意的回答。】
大姐姐，我有一位朋友...【仿佛要为叙述增添真实性，便添】他是我的伴读。近来他有些烦心事，是关于他的母亲。他说，他的母亲对他总是很淡漠，无论他做什么去博得他母亲的注意，他的母亲也不甚在意——不会气也不会笑，只是不在意。因此，他很怀疑...
【怀疑什么呢，在“百善孝为先”的训导里生长着，我不敢将明晃晃的指摘对准我的母亲，只能借一位“朋友”之口，言辞再添一重曲折，这般表明心迹。】
大姐姐，旁人都说女人成为母亲后天然会爱自己的孩子，但有没有一种可能，这话并不可尽信？
【母亲亦不会爱自己的孩子，譬如我的母亲。】

【他并未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来了一出无中生友的把戏。我非是三岁孩童，且已然过了混淆不知是非的年纪，他既要披上一件光鲜的外衣去讲述内心的苦痛，我又何必直言揭穿，做个不识趣也讨人嫌的谏臣言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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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确然不可尽信。难道旁人都说的话就全是对的么？我却不这么见得。或许疼爱孩子这件事，并不是她所想要的，她也就成为不了世人口中的慈母，但并不妨碍别人对她的评价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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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然是我考虑过后，说过最温和，却又不失本心的话。我看得出来，他是希望我说实话的，我自然也有很多可以拿去搪塞敷衍他的漂亮场面话，可我觉得那都不是他想要听的。于是乎，从不喜欢指点旁人的太贞公主，今遭也破天荒地多说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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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既然母不慈，你这朋友也无须对她有太多期待。往后的路总归是要自己走的，若是一味深陷迷局之中，岂不是将往后岁月里可能的美好尽数蹉跎了。

【我垂下了眼，复又抬起，眸含幽微的光芒。我启口，用不是疑问的口气】原来大姐姐希望我这样去劝导我的那位“朋友”。
【雷声比之从前逐渐临近，也愈发震耳，一如我从未对人说起的心事，爆裂在这副安静温润的外表下，爆裂在我与太贞公主这段并不算尤为亲密的关系之间，发出阵阵轰鸣。】
【我想，旁人如若听说我这“大逆不道”的话，恐要使出十分全力驳斥我，或是大肆宣扬母亲的“好”，或是否认我的感受，抑或是讲些无关痛痒的“宽慰”，“你的母亲当然爱你，只是不会直接说出来”，这样的话我听过无数遍，却没有哪怕一次使我安心。但太贞公主的回答不同，我忖度大抵是因为我们拥有相似的处境，我的母亲并不爱我，而她的母亲...】
我明白了，大姐姐。
【在身影彻底没入风雨之前，我仍留下一句】谢谢你，大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