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子
我在麟德殿下的金銮坡伫立，等候之余静默的观察着盛宴，真是热闹，热闹到令我陷入一番思考——本当作为主角的送别的悲情竟如三四月的红梅一般，在这名为送别的宴饷上格格不入。
丝绸裳裙被拖曳在擦拭光亮的木质廊上，消隐在春雾尽头，是今日缺席的中宫春殿下身旁的女官。黑洞洞的眼瞳因为这个发现而稍稍回神，这也是一桩奇怪的事情。
“兄长。”转个身，便如巧遇一般碰见刻意等候的人，“在长安的生活还习惯么？”

藤原基经
太武二年，泽子献于唐皇，远离了故乡。
我与泽子同族，也痛恨此番联姻制度，仿佛将一枝扶桑移植到异域，要她保持和平的盛放，想到这儿，便对大唐有诸多微词，却无处可发，活得难免窝囊。此番踏上李唐的土地，国子监或许哪哪都好，却不及家乡的樱花开的好看。如今太武大设宴席，我却不得不来，听他们那群酒囊饭袋说的荒唐话，无用极了。
泽子命人来相邀，我便移驾金銮坡，如今三月春风，仍不及家乡的樱花半分好。
我看到她转身时，不由感伤，几年未见，她身上的珠钗首饰是多了，却不及从前灵动了。
“泽子，你瘦了。你在长安，过得好不好？”
当然，以上说的是东瀛话，哪儿有让旁人听见的理由。

藤原泽子
久别未见的亲朋像是一道来自太武二年的海风，在心窍里一道道无形的细缝上填补出银灰色的花纹——像是故乡的月光照临在身。草穗拂过裸露在木屐系带外的肤上，痒痒的，致使人退上一步，再退上一步，终于木屐的齿咬上了光滑的石面，发出“咔哒”一声响。
“兄长若安，妹亦安好。”
过得好坏……这种问题的答案实在主观。却仍旧听得心头有几分酸涩，毕竟天朝上国的什么人会去在意一件礼物过得好坏？至于同行而来的侍女，于她们心中，故国的任务是远在我之前的，以至于这样关切的话，竟是时隔多年才得以听闻。
我又不想这位重情义的兄长为此而冲动，有吉士此例在前，一切都该再小心一些才是。含糊应过，反问及与他同行之橘氏。
“橘氏那位好相处么？”

藤原基经
在世人的眼中，藤原泽子大概是东瀛的棋子、唐皇的礼物。可在我眼中，她仍然是故乡温婉善良的泽子，我的同宗妹妹。向来，我的话大抵也是白问的，就算长安再繁华，也抵不上家乡的一枝花。春风不渡，我抬手，拂去落在她肩膀上的一瓣春花去，这些花随命运凋零，给肥沃的土壤提供源源不断的原料，就像这后宫的女人，烧然着自己的生命和岁月，换取偏安一隅的和谐。
可真讽刺啊。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此次跟我同行的人叫橘重辅，出生寒门，却坚韧如蒲草，或许谈得上是个君子。但眼下局势错综复杂，唐皇设宴，却也不知道是什么宴席罢了。”

藤原泽子
“什么都不知道的君子——”
京都语说出这句话时的腔调带了一丝讥笑与阴阳，这种关窍，要君子来有何用？像是往本就辛苦匍匐前行的人身上叠加重石，对眼下的情况毫无助益。
手指蜷握起来，将落至掌心的花瓣碾成汁液。金銮殿的礼乐轻快，可心中沉重，喜庆祥和的景象像是雪上之霜。
“请兄长转达他，仔细谨慎一些，唐皇……没有那么好相与。吉士君那样一个谨慎且历经三朝之人，能被失仪这样的罗织之罪幽禁一岁有余。”话语说得又轻又快，这座罗集了各种珍奇的大唐心脏，不只有我们二人懂得东瀛之语，而这样有些不满的话，是不宜被他人听去的。“兄长辛劳，教导他之余，自身也多保重，行事前多思忖几分，莫要莽撞。”

藤原基经
“我明白的泽子，吉士君的事情我也略有耳闻……你放心，我不会重蹈他的覆辙。你切莫要过多的担心我。想来这次出使李唐，怎么可能又会是个简单的学习和交流。或许，每个人的身上都带使命。“
吉士麻吕已在李唐为官三朝，最后却落下个殿前失仪之罪落个闭关一载。可是以他的威名，怎么可能是殿前失仪这般简单，想必是说了什么话触怒唐皇、亦或许是杀鸡给猴看，谁又知晓呢。
我眼瞧着她将那无辜落花捻落成泥，故而那双手也沾染上了花瓣的汁液。囚困李唐的花园中，对于远离故乡的人，并不是件高兴的事情。我扒开她的手，替她擦拭过那零星的汁液，省的又落他人口舌。须臾，跟变戏法似的，又从宽大的官服衣袖中掏出东瀛的小玩意给她。
“拿着吧，家里的东西，总比这里要好些。”

藤原泽子
手中的脏污一点一点的转移到帕子上，有些恍惚，像是这些年的光阴乘着风又绕了一圈回来一般。
莫名的。
我有些不安——以至于令我忆起大宰帅之说：跌跤，骄傲者之师也。父亲亦曾有类似之言，大约是兄长秉性未变，长久以往，将为此吃苦。
教训与苦头若只在故国尝其味，倒也有师长们为之计算盘点，可今朝远别，伊等鞭长莫及。思及此，来自师长们的预言令我彷徨，抽回的手腕藏在宽大的衫袖之中有些痛苦的战抖着，最后以手掌缩蜷，生生掩抑下来。
过早的担忧未来之事，实在是一种负担，前路总是无常的，我的联想实在扫人兴致。
“啊呀呀，是优昙华之花。” 我接下他手里的玉枝，心肠却比辉夜姬还要苦上一分，打起精神来，“兄长为我去蓬莱仙岛折来的宝树玉枝么？”

藤原基经
“嗯，我想着故国之物予你…想来，聊以慰籍。”
几载春秋不见，我想着相逢之时，总不好太苦着脸对着自己的妹妹……那般，实在太令人感伤了。我实在见不得她为我焦急、筹码担忧的模样了。便又开了口，聊了些无关家国的事情。
“你不要担心我了，泽子。你是否听说过早些年长庆秘籍失窃一事？想来也是有趣，他们中原武林错综复杂，你听说过吗？”

藤原泽子
“很好的礼物，我很喜欢。”
将远洋而来的玉枝收起，模样做得精巧，收纳便也容易。
宫阙里框的是四四方方的天，江湖的事情是四方天以外的飞鸟，偶尔落进这巨大的宫城里，停歇上一瞬，又匆匆飞去了。何况是前朝又前朝的往事，知晓前尘之事的人，不是故去、便是老去，早已不再是宫阙运作生产的主力，显然成为了唐宫中最不显眼的幽影。
“略有耳闻，可惜宫中之人不大讨论江湖中事，偶尔提起了，也只是匆匆带过，想来我听到的内容，兄长也听说过。宫外或许容易打听一些。”

藤原基经
“你喜欢便好。”
我远眺那座宫殿，人影憧憧。想必唐皇也差不多落座，大明宫层层叠叠，仿佛只有飞鸟才能穿梭其中，我又怎么会向她问出这般无厘头的问题呢。猛然间，我有些羞愧了。
“没事，我大抵会在李唐很久，等以后有机会，再把外边的故事再告诉你。”
“快回筵席上吧，一会唐皇看不见你，又要起疑心了。”
我目送她回那方方正正的殿中，心里却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