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是认定了，我非你不可是吗？”
她双脚深陷在雪中，冰粒子如盐一般撒在雪镜上，视线渐渐模糊。她一气之下取下眼镜和头盔，垂下的头发随冷冽的风逸散，不多时便沾满了白霜，却更显飘逸纯净。
他狼狈地将雪板扔在一旁，同样摘下了头盔和雪镜，但眼前的画面并没有清晰多少，片片“柳絮”乘着风，拼命往他眼睛里钻。海拔三千五百米的高度，他刚从山下一脚深一脚浅地爬上来。此刻单手撑腰，一边剧烈喘息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不是……当然不是，这怎么说？……等等，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咬紧了牙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觉得，我是有多喜欢滑雪？才大老远跟你跑到这人烟罕至的地方。”她不远千里跟过来，无非是要一个肯定的结果。而就在刚才，他抛下她，放下直板以极快的速度冲的远远的，留她一个人在这漫天风雪中，前不见人，后无来者，她甚至看不清脚下的路蔓延向何方，就只有诺大的雪点子砸在头盔上，让她有一瞬的恍惚，不禁要质疑自己，到底为了什么来到这个鬼地方。
可他也冤。这突如其来的雪下的太大，刚才在山脚下还是阴天，坐上缆车到了山顶后，满目只剩下风雪。随着深入山中腹地，四周还起了雾，能见度不过五米，他们要离得很近才能看见彼此。正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他没看清路，一不小心冲出了雪道之外，滑下了山坡，幸好道外山坡不算陡峭且没有山石，是一整片大白坡，只有过膝的粉雪让他在一个刹停后深陷其中。
手机信号全无，对讲机也不知道摔落在何处。
张小凡先从雪坑里把自己刨出来，望着那高高的山峰心急如焚，四下无人，只有浸染了白粉的灌木林立，无论是往山峰之上还是向山顶之下，都距离遥远。
他为自己的时运不济感到无可奈何，只得脱下雪板艰难地向上爬行去找她。这一路步履维艰，此处坡度接近20度，再加上蓬松的雪，根本踩不实，一脚下去便陷进去半条腿，他一度虚脱的想要直接躺在软绵绵的雪中睡一觉。若不是那点支撑着他的信念，他只怕再无力气爬回去。
一上来，就看见她坐在原地生闷气。
“还是你觉得，我真的害怕一个人走夜路？那可是北京的二环。”陆雪琪气极反笑，也不知道，到底是他傻，还是自己傻。
他又是一怔。想起来，半年之前，她刚从美国回来，在西二环附近租了间房，有天突然告诉他，回家的那段小巷子一到晚上八点后就没了人迹，路灯也很昏暗，阴森森的总觉得暗处藏着人，害得她晚上总是胡思乱想，翻来覆去睡不好觉。
后来他左思右想之下，忐忑地开口，邀请她与自己同住，反正那两间空余的卧室空着也是空着，没料到她竟是毫无犹豫地答应了。
此刻，他沉默下来，大脑飞速旋转，各种思绪纷至沓来。别的事情都好说，但一遇到感情问题，他就像陷入一片混沌。总有些疑神疑鬼的无端猜忌，总质疑着各种不确定性，总不敢往好的方面去想，总是以退堂鼓的形式一拖再拖。好像必须得有一个万全之策，做足了准备，酝酿好了铺垫，才敢拉响冲锋的号角。
她见他一言不发，又是一副入定一般的模样闷在那里，面上还隐隐藏着些不明所以的委屈。她牙缝中挤出来的冷笑，宛如绷紧的小提琴弦。心一横，告诫自己，不生气，没什么可气的，爱谁谁，她大不了就当是来散心的，最好再请个教练教自己，就当是专程来学一个她不会再用第二次的技能。她深吸几口气，在尽量放空自己之后，转身便穿上雪板要走。
他也急了，连忙拉住她，不言不语、犹犹豫豫地拉开防风外套的拉链，从内衬的口袋中摸索了一番，拿出什么东西放在她面前。
她定睛一看，怎么也不会想到，居然是一枚戒指，捏在他冻得通红的指尖，闪着明亮的光，与飘飘扬扬的雪花十分相衬。
“你……？”她愕然。被这出其不意的一出，整的有些跟不上节奏了。这人要不什么都不说，要不就给她来个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喜或意外，上学的时候就是这样，她直到现在还没完全适应。
不等她言语，他已然单膝跪在厚厚的积雪中。
“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可他们甚至还不是男女朋友，他甚至还没问过她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这突如其来的跨度也太大。
陆雪琪惊愕地说不出话。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慌乱，借着风雪，用冷静却颤抖的声音问，“什么章程？”他为什么会随身携带一枚戒指，这也太诡异了。
“求婚，我是认真的。”
见她十分迟疑，他手往回缩了一寸，那退堂鼓的鼓点又开始越敲越密，可到了这个时候，他说什么也不能再放弃，一动不动地跪在雪中，那只没戴手套露在外面的手冻得有些僵硬。
她面色通红，错乱的心跳越来越不配合她的演技。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雪越飘越大，道上偶尔有一两个滑雪游客经过，充满好奇地打量他们。
她有种被赶鸭子上架猝不及防的感觉，内心思绪翻飞，比这簌簌而落的大雪还要纷乱无章，但内心始终有一个声音在鼓动她，这么多年以来，都是那一个声音。
“我知道有些突兀，这枚戒指其实准备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问你。”
“有些……”她小声嘀咕了一句，随口问道，“什么时候准备的？”
张小凡又是一阵沉默，在她以为不会回答的时候，才迟疑着开口，“刚毕业的时候，你走的那一天买的……”
她的心里像是发生了一场地震，半清醒半疯狂的烧灼着。从前的种种清晰画面，穿过时间的幻觉递在她眼前。
“所以，你愿意吗？”
陆雪琪脑中仿佛有透明的河流涤荡而过，只剩下一个主旋律在盘旋。
鬼使神差中，轻轻点了点头。
他眸中光芒闪烁，本是紧绷的情绪，在一瞬间放松下来，被不敢置信的喜悦所替代。
“真的？”那种不确定性仍旧停留在他心中，再次寻求一个肯定的答案。
“嗯。”她这回给予了清晰的回应，哪怕这个决定看起来有些突然与疯狂。
他内心狂喜不已，像是深怕她反悔，匆匆接过她缓缓伸来的手指。用自己颤抖的手，握着那枚戒指，幸好这么多年过去，她的身材除了长高了一些，没有任何变化。这枚戒指应当与她的手指十分契合。
然而，就在快要戴上的那一刻，不知是不是雪花浸染滑动，或者他的手抖的太厉害，一不小心戒指沿着指缝流走，直直掉了下去，融进了厚厚的积雪中。
他瞬间懵了，赶忙在积雪中寻觅。
陆雪琪也傻了眼，怔怔看着他在那一堆积雪中使劲儿刨坑。
明明就是掉在这里的，可为什么怎么也找不到。他内心的鼓点密密麻麻，那种久违的紧张与焦灼攥着他的神经。面前起了雾，视线越发模糊，直到雾气越来越浓，汇聚成一道白光，刺眼眩目，什么也看不见了。
……
他猛然惊醒，怔忡地四处张望，手环上的心跳指数停在140。
原来是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内容随着他的清醒如流水一般匆匆逝去，已经记不清梦到了什么，只记得他好像在一座雪山上，和谁一起，那股风雪吹来的寒气似乎还没褪去。
模糊的思绪放走了睡梦中的线索，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丢在了潜意识的角落，只有那种突如其来的喜悦与随之而来的憾恨暂存心中。
张小凡猛地摇了摇头，用朦胧的睡眼看了眼黑板上的课表，下节又是英语课。

2
上课铃响起的时候，张小凡总算从迷蒙的睡意中清醒过来。
这是刚入学的第二周，班上的同学基本还没熟悉，除了同桌林惊羽。他们自小一块长大， 这次又考上了同一所高中，随机分配在了同一个班。
林惊羽像个小太阳，有着用不完的精力，见谁都能自来熟聊上几句，进班第一天就毛遂自荐做了班长。
张小凡不一样，他做不到这样，只能远远看着，被小太阳的光罩着。
中考入学的成绩并不算理想，他排在班上倒数二十名里。这班里卧虎藏龙，人人都可能是聪明绝顶的大神，尤其是坐在他前桌的那位，陆雪琪，人如其名，冰雪聪明，当之无愧的年级第一。又长着一张晶莹剔透如画一般的脸庞。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觉得比韦布望远镜拍摄渲染下的“星云五重奏”还要美，而后者是他曾见过的最绚烂如诗的东西。
今天的英语课，轮到林惊羽做演讲，他信手拈来一个话题，配上流利的口语口若悬河。台下的掌声经久不息。一方面，他确实做的好，另一方面，他作为班长人缘也极好，最后再加上一点同学们恶作剧起哄的因素，总之那掌声一直不停，直到被老师强制打断。
意气风发、天选之子，这几个字可谓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但几天之后，天选之子的脸上居然多了几分愁容。
“什么情况？”
张小凡看着他怏怏地趴在桌上，下课也没去打球。
林惊羽耸耸肩，一言不发。
直到晚上放学回家的路上，他才告诉张小凡，表白失败了。
“啊？”居然还有谁能拒绝林大公子的魅力。他没说，张小凡也没再追问。
不过林惊羽还是相当洒脱，一不会死缠烂打，二不会沉溺于失恋或失败的情绪，没过几天就彻底翻篇了，依旧是个能量满满的小太阳。
当然，这些都与他无关。他现在唯一放在心里的，感到头疼的，令他痛苦不已的，只有英语。
上周举行了一场摸底考试，他其他课程还算凑合，唯独英语，他居然只考了三十分。按照老师的话说，他就算是整张卷子全蒙一个答案，也不至于考出这个分数。这句话本身没什么，要命的地方在于，那套英语试卷，他从头到尾，都是认认真真做下来的，这就非常可怕了。他甚至觉得，自己有种规避所有正确选项的天赋。
后来张小凡开始勤能补拙那一套，每天一大早提前半小时去上早自习。
令他意外的是，他以为自己来的已经够早了，没想到还有人比他更早，且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前桌陆雪琪。
张小凡想不通，已经如此优秀的人，为什么还能这么卷。
再后来他发现，陆雪琪来得早和他完完全全是两个性质不同概念。
因为，她不是来吭哧吭哧学习的，而是来找个安安静静无“人”打扰的场子打游戏的。也是后来才听她提起，陆雪琪家有只粘人的猫，每天一睁眼就会一直贴着她要抱抱，影响她竞技水平的发挥。所以每天只能早来学校玩一阵，然后再开始对她来说看起来简单而轻松的一天学习。
张小凡不得不服。
不过这么一来，他倒是得了些便宜。
不知道是不是他英语实在太烂，烂到连陆雪琪都听不下去了，烂到她居然会破天荒的开口主动跟他说话。要知道在班里，她一天的时间除了回答老师问题，剩余的话绝不会超过十句，且其中九句都是催交作业，剩下一句大概率是“麻烦静静”。
而此刻，她居然能说出那第十一句话，大概也是自己嘴里的英语烂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你背的不对，这段课文你背的驴唇不对马嘴。”她一边在手机上快速操作，一边头也不回地说。
“啊？”张小凡愣了，不太确定地看着她的背影，倒不是质疑她的话，而是质疑她是不是在跟自己说话，但此刻的教室里除了他们两个，也实在找不出第三个人来。
“这几个单词也不是这么读的。”
第十二句话。
说完，她将正确的发音读了一遍，又将课文原文一字不差地背了一遍，同时手里的操作也没停下。
“哦。”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琢磨了一阵，最后才想起来，干瘪地说了句，“谢谢。”
至此以后，隔三差五的，陆雪琪偶尔会看心情纠正他几句。虽然不能说受益匪浅，但至少能让他在考试的时候，回想一下陆雪琪的声音背出的英文，多多少少也算得上一种解题思路。
但是陆雪琪带着手机打游戏的行为始终是个定时炸弹，因为他们的班主任很讨厌学生带手机进学校，严令禁止这种行为，并三令五申的强调，一经发现绝不姑息。
大家私下里吐槽，都什么年代了，没手机这日子怎么过。所以大多数同学基本都是阳奉阴违，背地里偷偷供着手机，小心翼翼。
然而，常在河边走，很难不湿鞋。
今天晚自习，班主任正激情澎湃地讲着最后一道题，一阵悦耳但突兀的声音开始在教室里盘旋。
本带着小声嗡嗡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班主任板书的动作一窒，慢慢转身看向台下。他平日里算是较为和蔼可亲的那种老师，只有手机这件事，是他不能触碰的雷点。大家纷纷低下头，感受着令人窒息的空气。
他寻着铃声走下了讲台。
张小凡从身后看到陆雪琪的背影微微晃动，然后她以极快的速度伸进抽屉里摸索着按下了手机侧键，声音戛然而止。
班主任的步伐也戛然而止。
他环视着这一圈，大家的目光有意无意的扫过陆雪琪身上。一方面是迫于班主任的淫威，另一方面还有些怜香惜玉的意味，看热闹的倒是寥寥无几。
“谁的手机？”班主任的脸皱成了一团，声音低低的，带着逼问。
只有沉默在应答他的问题。
陆雪琪的背影又轻轻晃动了一下，她微微动了动嘴角，像是英勇就义的前兆。
“再问一遍，谁的？”
她单薄的身形僵在原地，纤细的手指动了动。
“老师。”张小凡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对，对上了班主任的目光，他的大脑飞速旋转着，接近完蛋的模样，班主任逼视的目光不知道今天晚上要吃几个人。
他灵光一闪，突然指了指桌上的学习机，那是他专门为了学英语买的，虽然疗效也不太好，没想到倒是在这个时候起到了作用，“老师对不起，我学习机闹钟响了。”
陆雪琪回头看向他，眼里藏着不可置信，这是她作为他前桌，第一次回头看他。这少年一头黑亮的短发，银针似地竖立着，如同他的目光一般笔直不屈，茶色的眼睛倒映着班主任稍显缓和的怒容。
班主任狐疑着看了他一阵，又用征询的目光转向同桌林惊羽。林惊羽连忙点了点头。班主任这才渐渐舒展眉头，趋于缓和的声音，说道，“下次闹钟调静音。”
“好的。”他长长舒了口气，随即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在心里默默回味了一下，啊？闹钟静音？
班主任这才转身向讲台走去，只是没走两步，又突然顿住了脚步，回头，冷视，“不对啊，你这个点定闹钟干嘛？”
张小凡没料到这个回马枪，他顿感窒息。然而他不会就此认输，几乎是把这辈子的聪明才智都用上了，“老师，我感冒了，定闹钟是提醒自己，这个点该吃药了。”说着，他真从抽屉里掏出一板药，当着班主任的面拧开水杯，硬生生吃了两颗。
“哦。”这次换班主任有些不好意思了，交代着，“我看你最近学习挺刻苦的，也要注意身体。”然后又冲着全班说道，“同学们学习一下小凡同学的精神，学英语都把自己累病了。”
林惊羽憋在嘴里的笑差点没露馅儿，张小凡赶紧趁着班主任转身的时机肘击他。
待班主任回到讲台之后，陆雪琪煞白的脸对着他，炯炯目光看着他，说了声，“多谢你。”
张小凡本想说，你早上也算教了我英语，这点小事儿不算什么之类的话，但看着她那张虽是惊魂未定，但仍旧美丽动人的脸，到最后，只憋出一句，“不客气。”

3
秋日渐去，冬季寒冷的风卷过长街，下了一场雪，送走了上半学期。
在此之后，他们便面临分班分科的问题。
张小凡和林惊羽没什么犹豫选择了理科。
班上的人，大多都有些好奇陆雪琪选了文还是理，毕竟她无论是什么课，成绩都是一骑绝尘。当然，更主要的一个原因是，大家想看看自己还有没有和她同班的机会。不过根据后来的小道消息，听说是会分奥赛班和普通班的，成绩不是绝顶好的同学不必期待于此了。
下学期开学后，张小凡看着教学楼下张贴的分班情况，习惯性的从后往前找，因为名单是根据期末成绩排的，从后往前至少要比从前往后快上不少。不过这次倒是打破了他的固有思维惯性，在他数了无数个人头后，发现自己被分到了七班，居然排名第七。这名次他较为满意，小小的沾沾自喜了一下，又转念一想，这是普通班，倒也正常。
一进班，新班的班主任还没来，教室一整个煮饺子一般的沸腾状态。
张小凡左躲右闪着，穿梭在各种打打闹闹的“枪林弹雨”中，“跋涉千里”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他目光涣散地瘫坐在椅子上，等着老师来。旁边同桌的位置上已经坐了人，他转头看去，打算友好的打声招呼，然而这一看，却十足震惊。
“怎么是你？不是，我意思是，你怎么会在这里？也不是，我是说，你怎么会在这个班？”他由于太过震惊，有些词不达意、语无伦次。他快速看了眼分班表，这才注意到陆雪琪的名字，挂在当之无愧的最前面，由于他在楼下的时候是从后往前找的，找到自己的时候就没再看下去，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名字能跟他出现在一个班级。
陆雪琪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了。
张小凡也算是了解些她的性格，默默耸耸肩，也闭上了嘴。他是后来才知道，陆雪琪是冲着这个班的水月班主任来的，她教学水平极高，人也很好，从前是只带奥赛班的，后来这老师觉得，奥赛班的同学悟性已经足够好了，反而是普通班的学生更需要引路人的点拨。
“新同学们好呀！”
他前面的位置本是空着，此刻来了人，刚坐下还没稳当，屁股就像陀螺一样转了过来，冲着他和陆雪琪，尤其是冲着陆雪琪。
“你就是陆雪琪吧？天才少女。”他其实还有下半句，天选美女，憋在嘴里没说，想着开学第一天，还是争取给同学留个好印象。
陆雪琪微微抬了抬眼皮，没搭理这人。
来人也不尴尬，又看向张小凡，“我叫曾书书，哥们你呢？”
“你好，张小凡。”
他们还没说到第三句话，曾书书的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肩膀，冲他眉头一挑，“以后带带我。”
张小凡捎带着扫了眼班上的排名表，曾书书，前五之一，他微微苦笑，心里想着，谁带谁啊。
“大家稍微等一下，老师暂时有点事情，晚点再来。”
不知道是哪位同学带来的一手消息，在讲台上宣贯了一番，这下好了，班上更为沸腾了，大家脸上都是惬意的笑容。
开学第一天，什么都还没学，张小凡也懒得再看上学期的内容，百无聊赖之际，只好拿出手机开了把游戏。
“这是什么游戏？”
他玩的专注，没注意到陆雪琪的目光何时看了过来。屏幕太小，她为了看清屏幕上的东西，不自觉地靠的有些近了，发梢上的香气钻进他鼻子里，张小凡脸上莫名其妙红了一下。
“炉石传说，卡牌游戏。”他镇定自若地说。
“玩法是？”
“收集卡牌，组合卡组，然后玩家双方对战，出牌攻击。这游戏目前九个英雄，每个英雄都有专属技能和牌组，先攻击对方英雄至0血就算赢。”
她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目光仍旧留在屏幕上。
“你感兴趣？”张小凡说着，重开了一把游戏，将手机递给了陆雪琪。
她迟疑地接过，在他的讲解和指导下，生疏的完成着操作。
一局结束，最后“棋桌”上的动态卡牌，攻向敌方英雄，打出12点攻击一波带走的时候，她体会到一种新颖的快乐。最重要的是，这游戏不需要分秒必争的操作，只需要思考即刻，所以她在家里有猫打扰的情况下也能玩得不亦乐乎。
作为开学第一天，班主任来了后做了番自我介绍，又让大家互相认识一番，然后选出了班长，第一天的任务就算结束了。当然，这个班长也不是别人，必然是当之无愧的第一陆雪琪，她说话最管用最好使，或者说，她不说话一个自行体会的眼神都好使。
不久之后，为了调动起大家的积极性和热情，学校组织了一系列体育比赛，跑步、跳远、篮球、乒乓球、网球，分期分时段进行。由于校长本人热爱网球，所以网球赛反倒先被提上了日程。
班上一直苦于找不到能上场的人，水月便将动员工作交给了陆雪琪。这么一来，踊跃报名的人倒是不少，但能顶得上用的没几个。
那天放了学，林惊羽来找张小凡一同回家，想起这场一周后的比赛，问道，“报名了吗？”
“什么？”
“比赛啊，这不你拿手好戏吗，我记得小时候不还拿过儿童组网球赛的冠军。”
“嘘！”张小凡连忙做噤声的手势让林惊羽闭嘴，“别嚷嚷，我没报，不想去，我都多久没打过球了。”他最近低调的不能再低调了，就是为了躲避风头，可不想去参加这比赛在众目睽睽下出尽洋相。
但这话不可避免的，还是传到了班长耳中。
“张小凡，你既然会打网球为何不报名。”陆雪琪将报名表不卑不亢地推在他面前。
他停顿了两秒，然后在曾书书难以置信的目光下摇了摇头，“不想去。”
曾书书几乎张大了嘴，多少人在美貌的叩问下，争着抢着配合陆雪琪工作，面前这位爷却果断拒绝了，果然不是一般人。
陆雪琪遭到了罕见的拒绝，当然，她平时基本也不太会对别人提出要求，这算是第一次，所以从概率上讲，这算是百分百的拒绝比。不过，她倒是没什么反应，也没把这当回事，只是换了个思路。
“不如这样，我们打赌，我赢了你报名，你赢了，你说怎么办吧。”
“怎么赌？”
“炉石传说，一局胜负。”
张小凡认真思考了一下。
“那我赢了，你教我英语。”
“可以。”
自打这个学期开始，学校就给学习日程上了强度，晚上的晚自习拖到了十点钟放学。为了节约时间尽早回家，姥爷给张小凡买了辆自行车，这么一来，短短不到两公里的路程，他回家只用得上最多十分钟，在今天归心似箭的情况下，他只用了五分钟。
自行车停在楼下的仓库里，仓库之上的房间就是姥爷和姥姥的主卧。
他每次对这间仓库都有种抗拒感。一方面，这院子位于小区最深处，十分幽静，且住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一到晚上九点，这路上就一个人也没有了，就连旁边的路灯也十分昏暗。另一方面，这仓库几乎把上世纪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东西都贮存着，一股陈旧的、腐朽的、还带着些阴森的气息，再加上仓库的灯，在大门的背后，他每次进去都得深入腹地才能打开灯，所以他索性不用灯了，推了车进去就走。
仓库还是老式锁，防君子不防小人，不过那堆七八十年代的老古董，估计也不会有谁来好奇的。他今天惦记着打赌的事，略显焦急地开了锁，两脚刚踏进仓库，突然，不知是不是仓库深处不知名的黑暗处，幽幽地飘出一声，“小凡。”
“啊！”他被惊的大叫一声，把车子往地上一推，整个人跳了出来，又以最快的速度锁了门。那声音跟喊魂一样，他不禁怀疑，那些老古董难道真的成了精！
“张小凡。”门都锁上了，那声音居然再次响起。
姥姥正站在楼上的卧室，透过窗户在叫他，看着他惊魂不定的样子，奇怪着这孩子不知道中了什么邪。
“回来了啊。”姥姥喊道。
他重重呼了口气，不争气的腿居然还有些发软，抬头向上看去，老人正在窗口望着他，“姥姥，你快吓死我了。”
一溜小跑上了楼，姥爷还坐在客厅里哈欠连天的看着电视，见他进了门，沉默如金地按下遥控器关了电视，然后迈着三十厘米一步的步伐缓慢向着卧室走去，经过茶几的时候指了指桌上的苹果，“吃了再洗澡睡觉。”
“哦。”他看着已经削好多时氧化泛黄的苹果点了点头。
等二老睡下后，他火速吃了苹果冲了个凉水澡。
回到卧室，上号，等待。
今晚的游戏可真够热闹的，就连林惊羽和曾书书他们也在线，不过他们没开局，都是在线等待状态，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过多时，陆雪琪也上线了。
他发送邀请，对方立马应战，对战连接完毕。
为了表示对这场比赛的重视，他没用手机，而是打开了电脑上的战网——游戏在pc端的平台。
屏幕的左下方，火速出现了好几个小眼睛，果然，那不好的预感就是冲着他来的，他把鼠标移上去一看，林惊羽、曾书书，还有班上几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学都来观战了。
他玩的职业是战士，英雄代表是个光头兽人，看着十分凶猛粗犷；陆雪琪玩的法师，英雄代表是一位人类公主。诚如论坛所言，果然是，战士多屌丝，法师白富美。
开局还算顺利，张小凡玩的最近主流的一套卡组流派，被称作“奴隶战”，以前期苟活，积累手牌优势，然后打出一套连击combo，一波带走对方为取胜要点。陆雪琪玩的是一套“冰火法”，同样也是以前期苟活，积累combo为打法，但从牌组相克性分析，她其实不占优势。
前几回合，作为战士，张小凡能做的很少，只是不停使用英雄技能为自己叠两点护甲，同样的陆雪琪也没什么可拆开攻击的卡牌，于是也使用英雄技能，每回合发送一个小火球打掉他一点护甲。
十个回合之后，他们才终于开始正式出牌。
“兄弟，你快点啊，磨叽啥呢？”曾书书快看不下去了，通过游戏私聊他。
张小凡不胜其烦，回道，“没请你看。”不过，坑人的是，他回消息点击发送的时候点错了位置，不小心出错了一张关键牌。这导致局面一下转为被动，按照规则，每回合从剩余牌组中抽取一张牌，他只能等待另一张关键牌的出现了。
陆雪琪发起了进攻，但显然，她也还缺一些关键因素，只能在小范围攻击张小凡。
他看着自己英雄上的护甲被扒掉了一层又一层，将手牌上的保命牌拆开了出，进行一波防守。
结束此轮，陆雪琪的回合。
那边似乎犹豫了，从动画效果上，可以看出对方一直挫着手里的牌，似乎也有些焦灼，还是没等到她想要的东西。
结束回合，张小凡抽卡。
很不巧的是，他抽到了关键牌，凑成了足够一击致命的连招combo。
但他仿若未觉一般，开始踌躇于手头上已有的那些牌，尽数打出，唯独留下了最后那张关键牌。由于这些卡牌之间的配合也很重要，所以出牌顺序也极为关键，关键牌留到了最后，等于是成为了废牌，而那套combo也丧失了本来的威力。差了3点攻击才能彻底击败陆雪琪，他此时没有机会了。
“完了，打错了。”这条消息是发给曾书书的。
“别装，你就是故意让她的。”对方秒回。
“真不是，我没看见刚抽到的旋风斩。”
“拉倒吧，你要是真没看见，我能把眼珠子挖出来给你。”
“挖，请。”
“呵呵，你少来。张小凡啊张小凡，看不出来，真有你的。”
“？”
“好一招欲擒故纵，学到了。”
“？？”
在这一回合，陆雪琪明显也抽到了卡组中的核心牌，开始了一套行云流水的进攻。
他回天乏术大势已去，于是作为败者，对陆雪琪发出了一个称赞的表情，然后那光头兽人就用粗犷的声音说道，“打得不错。”
陆雪琪用表情回以“我很抱歉。”
张小凡笑了笑，这句话在游戏里由胜者发出来的时候，有个约定俗成的潜台词，那就是——“你真菜”，他不知道陆雪琪是否了解。
紧接着，法师的火球一发接着一发，轰轰打脸。
最后一枚6点攻击的火球，配合着兽人输局时自曝的声音喊道，“我选择死亡！”
Good Game

4
输了赌局，张小凡开始犯难了。
他很久没打过球了，手脚都生硬了。但既然答应了陆雪琪，他还是说到做到，第二天就递交了报名表，现在不得不为此而复健。
由于是校长看好的项目，此次比赛报名人数众多。
赛制采用淘汰制，持续大概两周多的时间。学校内的体育比赛一般都是图个乐，不会上狠活，力求激发大家的竞技精神与斗志，顺便提升提升身体素质和运动能力。
林惊羽看着他嘿嘿一笑，“不是说不报名吗？打赌怎么故意放水了呢？”
他懒得再解释辩驳，只求赶紧速战速决完成任务。
比赛时间学校选在每天傍晚的饭点，晚自习之前。这个时间点休息时间长，看热闹的师生也多。
此刻已是春天时节，阳光日渐热烈，直直照射在场地上。
今天是第一轮淘汰赛，来参赛的人不少，场面还算热烈，但由于水平参差不齐，各个场地的比赛时长，随着双方选手水平差距情况长短不一。
张小凡轻松赢了第一场，对手基本是个零基础菜鸟，只会依靠蛮力打球，连基本的方向也控制不住，不是打飞就是下网，所以他基本只用把球打过去，就能得分。
第二场、第三场、第四场开始上了强度，对手虽然基础不够扎实，但基本都是业务爱好者。要不就是身高一米九的大炮型选手，让他在高度上受到压制，要不就是体型壮硕的力量型选手，个个蛮力强劲。一场一场下来，他虽场场完胜，但多少有些累人。
两周之后，本想速战速决早早出局的他，一步步还是闯进了决赛，虽然十分顺利，又让他觉得有些茫然，因为这件事在他看来，是毫无意义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学校的本意是激发学生朝气昂扬的斗志，可到了最后，他反倒觉得，无论输赢，都很虚无。
班主任对此倒是很高兴，多多少少给她长了脸。一个劲儿的给张小凡加油鼓劲，让他再接再厉好好拼搏。
决赛的对手，是一个同他一般高，但比他要壮一些的男生。对方穿着一身蓝色渐变网球服，红色发带绑在额头上十分干练，凌厉的目光游走在球场、观众、张小凡三者身上。而张小凡今天从头到脚穿了一身黑，包括一顶黑色网球帽，他这套尽可能低调的着装将他的皮肤衬得有些泛白，惨白惨白的，看着甚至觉得有些营养不良。
临近最后一场比赛，来观赛的人数显著增加。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一大片坐在看台上，俯视着红色球场，而球场的另一边直临校外，是一条长长的堤坝，拦着缓缓流淌的江水，平静的江面像一面镜子承着落日的余晖，而余晖之下是涌动的暗流，那样一种内敛的平静让气氛显得有些紧张。
看台上人头攒动，人来人往寻找着空余座位，他们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比赛。
“右边场地那帅哥是谁啊？”
“高一的，新生。”
“新生啊，胜率怎么样？”
“他之前比赛没丢过一盘，对手全部吞蛋，不过这一场嘛，我看没戏。”
“这么笃定？他们之前又没有交手记录。”
“对手可是李洵，校内王牌。我只希望这新人能多撑一盘，别太无趣。”
“可我听说新人还参加过全国赛。”
“但那是儿童赛吧，跟青少年不是一个概念。”
“看看吧，给他加加油，不然要是没了悬念多无趣。”
“说的也是，那你下注压了谁？”
“……李洵。”
“啧啧，我看你赚钱的时候，头脑倒是很清醒嘛。”
“一码归一码，我精神上支持新人！经济上尊重利益！所以，你又压了谁？”
“……李洵。”
……
“请你们多多支持我们洵哥，谢谢！”一群年轻女孩穿插在人群中，穿着统一的拉拉队服饰，带着可爱的发箍，手上拿着贴着李洵头像的横幅和小旗帜，在风中摇摆，“我们洵哥是最棒最帅的！”
“借过一下谢谢。麻烦让让。”
少女左手捧着一盒爆米花，右手抱着一大杯饮料，穿过这群人，左躲右闪间撞到了坐定在位子上的曾书书，差点要摔。
“小心。”曾书书扶了她一把，正好将她接在身旁的空位上坐下。
少女端坐好之后，感激地将爆米花分享给他。
曾书书哭笑不得，心想这人真是纯纯看热闹的，爆米花都吃上了。而他则是无心嬉闹，目光炯炯地看着场上的人。
“同学，你怎么看着比赛场上的人还紧张。”
少女见他神情严肃，有些不解。
“那是我兄弟，我能不担心吗。”曾书书头也不回地说。
“你兄弟？哪一个呀？”
“右边那个傻瓜，张小凡。”
少女“哦”了一声。
“怎么，你们认识？”曾书书这才回头看向女生。女孩也戴着网球帽，高高的马尾甩在身后，随着脑袋的偏转左摇右摆。
“不认识。”她摇头，“我是来看乐子的，3班金瓶儿。”
“哦，你好，7班曾书书。”曾书书敷衍地打了个招呼，目光却被另一个人吸引了，“那是陆雪琪？”他看到前几排座位上一道亮眼的风景，“她也来凑热闹？”那身影仿佛带着光环将她笼罩着，隐形地隔绝了身边的一切，形成强烈的动、静、明、暗对比。
“他们不是一个班的吗，这有什么稀奇。”她看着场地一旁的球员介绍，一边吃一边说，仿佛说出的话里都散发着一股爆米花的甜香。
曾书书撇嘴一笑，“也是。毕竟，某人也是因为她才站在这里。”
张小凡此刻既不关心都有谁来看他比赛，也不关心曾书书会不会又在背地里腹诽他。他此刻只想赶紧开始比赛、结束比赛。面对这样的盛况，他并非紧张，也并不惧怕，只是单纯地对于当前的等待期，感到有些百无聊赖。他将放空的目光看向隔网的对手，对方状态似乎十分轻松，一边热身活动肌肉，一边还有功夫时不时地望向看台，观众席的众多角落里，坐着一群群李洵的迷妹，拉着横幅，写着爱心标语，时不时地喊着整齐划一的口号。他们看到李洵望向观众席的目光，开始疯狂尖叫着举起手里的横幅，追恋之心飘荡整场，只是，李洵的眼里却没有他们。
决赛破天荒的采用五盘三胜制，每盘率先拿下六局且净胜两局者为胜盘，每小局率先拿下4分且净胜两分者为胜局。在此之前的比赛，考虑到选手水平参差不齐，体力比不了专业球员，所以采用三盘两胜制，而到了决赛，由于最终的两位选手，都有专业的基础底子，为了让他们尽情发挥，且体现专业性，临时改为五盘三胜。说实话，张小凡从没打过这么久的比赛，即便是参加全国赛，但毕竟是少年儿童赛，要考虑到孩子的身体和体能，基本也都是三盘两胜制。

随着时间临近，赛事解说员让大家安静就坐，比赛马上开始。
李洵的目光这才回到他的对手身上，只见对方此刻神情严肃而专注，紧紧盯着场地中间的网，仿佛在渴望着比赛的胜利。这也激起了他强烈的胜负欲，只是，他思考的倒不是怎么赢，因为赢对他来说可以说是毫无意外轻而易举的事。他此时此刻思考的，是怎么打出帅气的制胜分，吸引看台观众的注意力，尤其是吸引坐在前排正中间，那个最美丽的女孩的注意。
但他只怕做梦也想不到，张小凡严肃的表情下，其实是在复盘，复盘一局刚打完的游戏。
刚才来比赛之前，他打了局炉石传说，输了，差一点点打败对手。所以此刻百无聊赖的他，在复盘差的那一点点是哪一局操作的失误。
随着倒计时结束，时间指向六点整，比赛正式开始。
李洵获得优先选择权，他挑了背光的场地，由张小凡率先发球。
太阳贴着江面，红彤彤地散发着今天最后的热辐射。抛向上空的球迎着最后的余晖，张小凡开始了他的发球局。扭转，挥拍，一区外角，时速156km/h。网球绿色的毛边带着高速旋转，被深红色光晕所包裹，砸在暗红色土地上，放眼望去，天、地、江河、人，目光所及的一切都被红光层层渲染。
随着球落地反弹，李洵立马做出回击，正手上旋，打出边角直线，似乎想给张小凡一个下马威。张小凡十分冷静地跑动到位，反手一记平击，极速飞驰后的落点与他脑海中模拟的一致，大开大合地相持了十几个回合后，他渐渐拉开角度，一记压线球，率先得分。
“15-0。这位一年级新生的球风相当干脆利落，直斩而下。”
解说犀利的声音紧随其后。
看台响起掌声，这比赛似乎要比他们想象中精彩。
李洵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淡漠的神情，和他球风一样平稳，滴水不漏。他的移动速度很快，击球质量极高，打出去的球又快又重，按照资料显示，他以正手平击见长。
“15-15。二年级的李洵，球风还是相当稳健呀。张小凡保发压力不小。”
“15-30。……”
“15-40。……”
“30-40。……”
“局分0-1。李洵率先破发！哎呀，丢掉了第一局发球局，对新人来说有点可惜，不过他的表现还是十分亮眼的！”
……
“局分0-2。”
……
“局分1-3。”
……
“局分3-5。”
曾书书和旁边那位本来是来看乐子的金瓶儿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局分3-6。第一盘结束！大比分0-1！李洵率先拿下第一盘。”
……
张小凡今天状态十分低迷，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提不起兴致，没有胜负欲的人，是不会有竞技状态的，他深知这一点。而对面李洵的表现也出乎了他的意料，这人看起来几乎有着半职业的水平，在业余赛场上想必有着绝对的统治力。他不知道的是，李洵的确一直在进行半职业化的训练，打算走这条路高考加分。而他已经很久没正儿八经的训练过了，从当前状态来讲，他和李洵可能有不小的差距。
……
“第二盘结束，大比分0-2，比赛目前用时，53分钟。看来，李洵在校网球赛上的统治力依旧很可怕呀。自从去年入学崭露头角以来，他就未尝败绩。”
张小凡以极烂的状态迅速失掉了第二盘。
“洵哥！你最帅！洵哥！你最强！”听到解说员的赞美辞，那帮迷妹们又开始的声嘶力竭地呐喊。
“张小凡，加油呀！别认输！干掉他！”乐子少女也不甘示弱地喊回去，但她落坐的位置太高，且势单力薄，场中的人大概率听不见。
曾书书连忙拦住她，做出噤声的动作，网球比赛需要绝对的专注力，场上的任何杂音都可能对选手的状态造成影响，“你可别和他们比素质，咱们就是输球也不能输人。”
盘间休息结束，第三盘开始。
李洵今天心情不错，来到第三盘，他的身体状态已经完全放松下来，虽然他从不怀疑自己会赢，但相比前两盘，他此刻越发的松弛，似乎是对之前的表现十分满意。甚至开始饶有兴致地同对手下闲棋，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享受比赛，张小凡的反应与变化也是他乐趣的一环。
“李洵怎么看起来像在戏弄他。”曾书书看着气定神闲左右开合的李洵，有些气恼，“他在以戏弄小凡来炫技。”
的确如曾书书所说，张小凡的节奏始终陷在对手的调度中，他很累，体力在迅速下降。但这一盘，他状态有所回升，打得很顽强，即便脚下的步伐越来越重，黑色球衣已经被汗水渗透，汗水顺着黑色的帽檐滴下，沉沉地压在身上，但他好歹是认真了起来，没有停下对每一分的追逐。
这一盘比分追的很紧，虽然，这是对手故意设置的猫鼠游戏——李洵不想比赛那么快结束，他还想多秀几个漂亮的制胜分。
局间休息时，张小凡取下帽子扔向一旁的休息椅，拿起毛巾捂在涨的发红的脑袋上，豆大的汗珠滴滴淌下，他拿起一瓶营养液，顾不上小口喝，咕咚几口狠狠灌下。他虽然不在乎输赢，但此刻的确有些不爽，对手有很多次，明明可以直接一击制胜，但却总是调度他左右前后来回跑，在张小凡快要转防为攻的时候，李洵又突然出其不意蓄力猛攻，爆发出一个精彩的制胜分，让他所有的努力前功尽弃。
他清楚地知道，他在被戏耍。
对方无论从体力还是球技上，都在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游刃有余、随心所欲。
盘分，0-2。局分，4-5。局内比分，30-40，赛点。
李洵再赢一球，比赛就结束了。
张小凡不是特别好胜的人，但他也不想这么憋屈的输，就像玩炉石传说的时候，遇上一个以折磨人为乐的老阴狗，有些人玩游戏，天生不是为了赢的快乐，而是为了恶心人的快乐，往往这种时候，他都要调动大脑的全部机能干死对方。
他开始直视着对手的眼睛，对手眼里没有他，而是余光看着观众席。
李洵看着观众席正中间的位置，有些心潮澎湃。他老早就看上陆雪琪了，从去年她入学的第一天被他撞见开始，他的眼神就始终在寻寻觅觅，渴望着校园中的每一次相遇。但很可惜，陆雪琪不仅不搭理他，为人本身也很神秘，他几乎没有任何靠近的、相遇的、甚至哪怕是远远观望的机会。
他是校外的天之骄子，父亲经营着大公司，母亲是教授，从小到大他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有把握的事，能赢的事，从不知道失败、失落、失望的滋味。他也是校内的大明星，众星捧月的存在，周围的人看向他的眼神永远是倾佩与欣赏。但在那一天，他失落了，他体尝到了不遂人愿的滋味，第一次体会到了原来人是会求而不得的。但在心底里，他始终认为这样的求而不得只是一个意外，最终的胜利是会导向他的，总有一天陆雪琪也会导向他。
所以，他不允许自己失败，他拉响了冲锋的号角，要以契而不舍的精神、坚定不移的意志、帅气优雅的行为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而今天，机会就在眼前。
最后一球，他不会留给对手丝毫心慈手软，他要以绝杀的气质、绝对帅气漂亮的姿态赢得校内冠军，向着看台上的心上人发表获奖感言，向她毫无保留地展示他的实力和魅力。
李洵沉浸在这样的喜悦里，用带着笑意的眼神看回赛场，只要再一球，比赛就会结束，他对此毫不怀疑。

5
天彻底黑下来，顶棚的莲花灯闪出耀眼的光芒，白色冰晶一般的聚光灯点亮整个场地。
张小凡站在属于他的底线前，发涨的大脑冷静下来，微风一吹，浸透的凉意顺着发梢蒸发。
他暂时不知道怎么赢，但他知道怎么输。
只见隔网的另一边，李洵，抬手，抛球，屈膝，转身，跳跃。
时速180km/h。
张小凡飞速扑向二区外角，手起拍落，一记干净的单手反拍平击，RETURN ACE，直线回球压在底线与边线交汇处，李洵来不及补救，回球直接得分。
DEUCE，平分。
“漂亮的回球！RETURN ACE！”解说一时间忘了说话，过了半分钟才想起来自己的工作。
张小凡挽救了第一个赛点，观众席上人群躁动起来。
李洵微微惊讶，没想到对方在此刻还能有精彩的爆发，在突然之间提高了移动速度，似乎是压对了他的发球角度。
他快速发动第二次进攻。第二记发球，一区内角，时速187km/h。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再一次RETURN ACE，张小凡本局占先。
金瓶儿放下怀里的爆米花，机械地嚼着，眼睛紧紧盯着球场上那个瘦高的身影。
不会再有第三次了，李洵全神贯注地盯着手里的球。以更加利落的动作挥拍，可惜，抛起的球遇上一阵风，微微发生偏移，一发失误挂网，二次重发。他调整着状态，却总觉得手里的球摩擦力不够，毛边不均匀，于是又像机器人球童换了一个，再次抛球，击打，二发再次挂网，发球双误，张小凡直接得分。
盘分0-2，局分5-5。
此时的观众席彻底沸腾。
张小凡挽救赛点后，来到了自己的发球局，来到了他能有所掌控的发球局，势必保住。
“真行啊！”
“张小凡简直大心脏！”
“这抗压能力，这发球水平，简直太帅了！”
裁判示意观众安静。
15、30、40……
一局、两局……
在逆转赛点后，在李洵发懵的状态下，张小凡顽强地在盘内连赢两局，拿下了第三盘。
大比分1-2。他仍旧处于劣势，比赛时长，1小时46分钟。此刻，晚自习的钟声响起，看台上，没有人回去上课，老师也并不催促大家，而是纷纷加入了观赛行列。
李洵咬了咬牙根，丢掉一盘是他无论如何没想到的，他对自己有些不满，不该分心给对手可乘之机。但无论如何，张小凡已然气喘吁吁，即便能挽回一盘的颜面，实打实的体力是骗不了人的，他眼神狠绝地盯着对方，回想起来，想着张小凡和陆雪琪同一个班级，他的眼里燃起两团熊熊火焰，嫉妒和愤怒同时点燃了他强烈的战意。
第四盘。
李洵调整状态，上来就在自己的发球局里狠狠还击。他坚信，这场比赛是属于他的表演秀，绝非张小凡，让张小凡出了一盘的风头已是仁至义尽。接下来的主场，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他调动起身体的全部机能，以最快的跑动速度，最有力的击球砸向对面的场地。红色的沙土甚至被砸出一个个球坑，扬起阵阵烟尘。
张小凡看着对方雷霆般的攻势，头脑却愈发冷静。他的球感一向很好，球商也很高，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网球掠过的痕迹在他脑海中编织成网。他以球为子，下棋，落球如落子，虽然体力所剩无几，但他要用自己的方式与对手博弈。
这张网在他脑海中越铺越大，落点和球速就是二维和三维坐标参数，渐渐的，他已经能将对手的动作看透，通过一些不太复杂的计算，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些数字，他猜对下一个坐标点参数的概率是86%。
……
“局分，1-0。”
……
“局分，2-3。”
……
“局分，5-5。”
……
“局分，6-5。”
……
“局分7-5！第四盘结束！”
盘分，2-2！
追平。
比赛情况已经远超大家的预料。
观众席上突然如夜一般的安静。任谁都看得出，张小凡汗如雨下，本是泛白的皮肤全部变成亮红色，头脑似乎在充血，如果离得近，他们会发现张小凡就连眼眶都是红的，那是在极度透支体力后的样子。可他仿佛像是变了个人，一扫先前那种迷蒙的仿佛没睡醒的状态，顽强地抢下每一球每一分，他居然真的让二追二，拼到了平分。在场观众不明白，这个一年级的新生到底在想些什么，突然又为什么这么拼，他们肃然起敬，就连李洵的那帮迷妹们都有些傻眼。
只是，张小凡的确是体力严重透支了。他的目光越专注，他的头脑转的越快，脚下的步伐就越漂浮。
“你去哪？”金瓶儿见曾书书突然起身，还以为他要离场。
“我去找裁判，不能再比了。”
“啊？”金瓶儿见他表情严肃，不像在开玩笑，十分纳闷。
“再这样下去，小凡身体支撑不住的。”
“再看看嘛，我觉得他打得挺好的，又不是林妹妹，至于吗？他好不容易都追平了，若是在此刻放弃，他肯定会不高兴。”金瓶儿拉住他，将他拉回座位。
曾书书重重叹气，“你看看那两人，累的都快半死不活了，这对决哪是高中生的水平啊。都这样了还在逞强，我看他是不要命了。”
汗水如流淌的细流，一滴连着一滴，落在红土地上，瞬间就被吸收。
其实不只是张小凡，连李洵也觉得体力下降的厉害。他有着更为强力的正手，擅于以灵活的跑动补位，给予对手猛烈的正手一击。但这样的结果就是会耗费更多体力。
于是，张小凡脑中的“球盘”便快速绘制出进攻防守路线，不断逼迫对方正手补位，他再瞅准机会借力回击。
“你看，你兄弟很聪明啊，现在谁耍谁可不一定呢。”金瓶儿又嚼起了爆米花，目不转睛地盯着球场，深怕漏掉什么。
盘分，2-2，第五盘局分，6-6，开始抢七，比赛时长，3小时32分钟。（在一盘比赛结束后双方战成6比6平局时，此时会进行抢七决胜局，率先获得7分同时净胜两分者胜。）
李洵彻底怒了，他没想到，张小凡居然能紧紧将比分咬的这么紧，他明明下了狠手，每一次的正手出击几乎都是杀局，竟然还是拉不开差距。
决赛之前，他知道张小凡曾赢过儿童组全国冠军，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近些年再没听过他有任何参赛训练的消息，所以他一直没太当回事。现在看来，他甚至有些怀疑，这人难道有五五开被动技能？到了关键时刻才会开大招？
好在抢七开始后，李洵始终领先张小凡一分，抢七比分，5-6，他再次率先拿到赛点。这回他不敢再马虎。
“本场比赛第二个赛点出现！让我们拭目以待！”解说员十分激动，这场比赛的精彩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虽然不可避免地导致了加班，但他乐在其中。
盘分，2-2，第五盘局分，6-6，抢七比分6-6。
“哇！我们的新人再次挽救一次赛点！抢七比分6-6！”
李洵忍无可忍，一把将球拍仍在地上，球拍直接折成了弯曲状。他因此受到裁判警告，但他不在乎，又从包里拿出一把新的球拍。
此刻，他再无心思看向观众席。
……
“抢七比分7-7！”
……
“抢七比分9-9！”
……
“抢七比分10-11！本场比赛第七个赛点！真是太精彩了！”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似乎是怕过重的喘气会影响到比赛的人。
张小凡的眼前突然一阵模糊，汗水顺着眼角滚下，咸咸的味道一直滚到嘴角，他几乎每一回合结束，都得用手腕上的护腕擦拭脸上的汗水，江风顺着涨大的毛孔灌进脑子里，脚下虚浮的步伐在勉励支撑着，他怕自己跌倒，哪怕一次，他可能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将近四小时的高强度运动，连晚自习都已经结束了。这比赛时长，几乎已经接近职业对决的水平，哪怕在职业比赛里，这样的体力挑战也是可怕的，虽然他们没有职业队员的对峙与跑动。
血液几乎在身体中倒流，全部集中在了大脑中。
现在想赢了吗？
他在内心问自己。
其实也没有，他只是单纯的不想输。
如果他能赢，姥爷和姥姥会不会开心呢？
应该会吧。姥姥肯定会高兴地为他做一顿大餐，虽然那味道有待商榷。
如果他输了，赛前激励鼓舞他的班主任会不会失望呢？还有赢了赌注的班长。
他握着网球拍，就像握着一把长柄的太刀。
在这座深红色的球场中，就如同置身一片如火的战场。
抽刀，挥拍，淋漓地击入敌人心脏，暗红的血液如同今天这片红土地上被球击起的扬尘。
他如剑的目光紧盯着对面，李洵敏锐地感觉到，他的对手变了，他不知道张小凡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只见他停止了身体上的抖动，平复了呼吸，狼一般的神情盯着手里的球。
接下来的两枚发球，在张小凡手中。
李洵紧紧盯着他的动作，开始猜测球的落点。
球拍刚挥下，他便垫步向前。
很可惜，他猜错了，在他要奔向左侧时，张小凡做了隐蔽的假动作，意想不到地轰向他的正手位，二区内角ACE，时速176km/h。来不及跑回去扑救，他只能放弃。
“11-11！”
李洵手心见汗。
张小凡手里捏着第二枚发球。
他不信对手的好运气会再来一次。
但很可惜，他的对手实在走运。
张小凡以极快的速度手起拍落，一区外角ACE，时速187km/h。
“好发球啊！12-11！本场比赛来到第八个赛点，也是张小凡本场比赛的第一个赛点！”
事态的发展远远超出了李洵的预期，轮到他发球的手有些抖。他的人生第二次感受到了恐惧和威胁，对失败的恐惧，对输的恐惧。但他不能输，不会输，他在心中狂怒，恶龙般的气焰在手腕上盘旋。
上抛的球，仿佛在聚光灯下长出了翅膀，随着李洵的击打，飞速向前，越过发球区、中间的网，完美的球线在空中定格，落地、扬尘、弹起。
张小凡早已通过他的动作计算出球的落点，这就是他最出色的能力。身影迅速就位，他提起手中的刀，跳跃而起，纯黑色的球拍居合斩一般地向着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斩击，他跳跃起来，凌空单反！球借着“居合斩”给予的动力，顺着他指定的方向飞去，190km/h的速度越过球网，界内精准落地。
“13-11！赢了？！高一的新生赢了！这一招凌空单反也太帅了！……真想采访一下，他是照着费德勒学的吗？……”
“精彩绝伦的比赛！……”
张小凡是听不见解说激动的声音的。他此刻甚至也感受不到胜利的喜悦，他只觉得他做了应该做到的。最后一击，球越过网还未落地的时候，他就已然躺倒在地，这在对手眼中看起来或许是挑衅，但他知道，他对自己的计算有绝对的信心，没有必要再回头多看一眼，他早就累的站不住了。黑色的网球服夹着汗水，紧紧贴在红色土地上，他顾不得脏，只想深深嵌在泥土里。
看台上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掌声，但这些仿佛都离他渐远了。头顶的灯光越来越明亮，聚焦在他的意识中，最后只剩下一片明亮的空白，他在那片白光中沉沉昏睡过去。

6
“他没事吧？”带着关怀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最后几滴冰凉的葡萄糖液，顺着点滴输液管下坠在他手背的青色血管。
“没事，用力过猛低血糖了而已，睡一觉吃点东西就好了。”沉稳的男低音带着安抚。
“都一天过去了，他怎么还不醒？”曾书书和林惊羽十分担忧。
“太累了，让他多睡会。”校医拍了拍林惊羽的肩膀，示意他们放心，随后拔下张小凡手背上的吊针离开了房间。
校长和班主任水月也来过，校长对这位拼命三郎一样的学生不免有些好奇，而水月则出于负责的态度以及老师的关怀下了课就来看他的情况，昨晚上还专程去了趟张小凡家里，告知家长情况。
躺在病床上的人动了动沉重的眼皮，放缓了呼吸。
一阵无声的沉默后。
“行了，别装睡了，知道你醒了。”林惊羽弯起嘴角，嘘着眼睛盯着躺那儿一动不动的人。
张小凡无可奈何地睁开眼睛，带着尚未清醒的困意，慵懒地说，“我就想自己一个人安静会儿。”
“我们都快担心死了，一直在这儿陪你。”曾书书一边搓着手机一边腹诽。
张小凡看了他一眼，像是一眼就识破了他心里的弯弯绕绕，“你真不是为了来这逃课打游戏？”
“你有没有良心，人家昨天回去担心的一晚上都没睡好觉，还不准我现在玩会手机啊。”
“你能不能别用这么幽怨的语气，听着很诡异。”张小凡有种浑身毛骨悚然的感觉。
“你们能不能先别急着打情骂俏。”金瓶儿在一旁咂咂嘴，有些看不下去了。
张小凡移过目光微微发愣，这才看到房间里还有人，病床前，站着一个戴着网球帽，打扮十分俏皮靓丽的女生，“你是……？”。
他话说到一半，迟疑了一下，似乎想起些什么，“哦，是你啊，你怎么在这？”
事情很简单，这学期刚开学不久那会儿，某天回家的路上，在经过路口时，面前这位女生骑车没刹住，不小心撞坏了他的自行车车胎，万幸当时两人都相安无事，他就觉得没多大点事，又急着回家，于是推着自行车匆匆走了。
“你怎么会有这么差的记性？”金瓶儿有些不满，她好歹也是年级里顶格漂亮的女生，整天围着她转的男生几只手都数不过来，从来都是人求她，没有她求人的，偏偏躺在病床上的这位，居然连一场意外的小事故都不能让他印象深刻，还得想半天才记起她是谁。虽然并非是自恋，但多多少少让她有些难得的挫败感，同时又很好奇，这个男生的脑子里到底在意些什么。不过念在他昏睡刚醒的情况，金瓶儿并不计较，而是想起些别的事，说道，“对了，有东西给……”
她话还没说完，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躁动。
“让我们进去……！”
“他在哪里……？！”
“我们要见他……！”
只见林惊羽、曾书书、金瓶儿三人的脸齐刷刷的泛起白光。
张小凡疑惑了，十分纳闷地问，“你们怎么了？”
“……李洵的迷妹们在外面呢。”曾书书挠了挠头。
“什么意思？寻仇？”张小凡昏睡了一天醒过来，脑子里还有些晕晕乎乎，完全跟不上这一日之内的变化了。但无论什么状况，他始终一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表情，眉毛一挑，斜靠着床头看向窗外。
“不是。”金瓶儿及时补刀，“他们现在大部分都是你的迷妹了。”
“啊？”张小凡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转头看向林惊羽求证。林惊羽坚定不移地点了点头。
“你们为什么没让他们走？”
“大爷，您觉得我们有这能耐吗，不如您自己去试试？”曾书书突然有几分看热闹的意思，这让张小凡更加恼火。
敲门声适时响起，富有规律的响了三下，张小凡咬咬牙，已经做好了防御准备。见无人回应，后续的敲门声渐渐重了几分，而门外的喧闹也随之突然安静下来。
无可奈何，曾书书只好去开门，一边动作一边不耐烦地说，“请回吧，谢谢配合。”但等他定睛一看，却愣在原地，出乎了他的预料。
门外站着的不是什么粉色洪水猛兽，也不是一群举着横幅的少女团，而是一个人。喧闹的人群似乎已经散去了，整个走廊里，只有她。
那身影站在门线交界处，与身后晦暗的走廊过道形成强烈对比，仿佛一株空谷幽兰，静静地、不动声色地绽放在悬崖边，暗自流转着月华一般的清辉，瞬间点亮了整个房间。气氛安静下来。
“陆雪琪？怎么是你？”这次换曾书书傻眼了。
陆雪琪没有看他，而是目光淡淡地望向张小凡。张小凡也回望着她，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站在这里，医务室、病房、白墙，仿佛瞬间成了一幅有生机的画卷，那惨白的意境好像都被染上了一些彩色，就连恼人的药水味道也散去了。
他沉默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反倒是陆雪琪先开口了，清亮的声音不紧不慢地飘荡在房间里，“我长话短说，不耽误你时间。”
她公事公办一般，抬手将不知道从哪带来的果篮递给了曾书书，人却站在门口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曾书书怀疑，这是她礼节中的一环，必须按照某种合理程序进行探病工作。他在发愣中接过果篮，然后连忙以手示意请她进门，一边解释着，“刚才我们还以为是那帮疯狂的小女生，可不是针对你的。”同时向张小凡递眼神，暗示他也解释几句，以免人家误会，但张小凡始终无动于衷，就那么一动不动靠坐在床头。
“你身体还好吗？”她依旧没有进门，就站在门框边，用打量的目光看着张小凡，评估他当前的身体状况。
“挺好的，没什么事。”张小凡被她看的有些突如其来的拘谨，一改刚才面对曾书书和林惊羽时那副无所谓的态度。他微微偏着头错开了目光，看着她身后的白墙，此时的大脑就跟那面墙一样空白。
金瓶儿和林惊羽坐在一旁吃瓜看戏，毕竟他俩和他们没有分在同一个班，可以纯纯的置身事外做好围观工作。直觉告诉金瓶儿，站在病房外和坐在病床上的两人好像都莫名其妙地憋着一股劲，就像是用没有打松香的马尾，扫过一根拧紧的小提琴弦，带出晦涩的音节。
“抱歉。”陆雪琪突然的转折，让在场的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张小凡为此再次感到困惑，迟疑地问，“这怎么说？”
“我知道，那局对战你本来能赢，是故意让着我的。所以，让你参赛受伤，我有责任。”她依旧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但多少能听出其中发自内心的自责。
张小凡先是瞪了曾书书一眼，大概率就是这个叛徒出卖了他，然后看向陆雪琪，找补道，“是我自己菜，这可不能怪你，愿赌服输没什么可抱歉的，再说我也没什么事。”
短暂的空白，墙上的挂钟秒针嘀嗒跳跃了三十下。
陆雪琪显然没有接受他这套说辞，但是也不再言语分辨，而是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笔记。
“我看了你的英语试卷和课本，从中分析了一些你的现状，整理了一份相关学习笔记，供参考。”她说着，将笔记本递了过去。
张小凡十分惊讶地接过，认真地翻阅着。这厚厚的一本笔记，居然是她一天整理出来的，还是根据他现阶段情况，针对性编写的。
“这算是按照赌约还你的。”
张小凡微微抬头，笔直的目光看向她，他们的视线交汇在空中。空气仿佛凝固在那一处交点，无风无浪，平静如水，他却总觉得那清澈透亮的目光有些灼人，仿佛只一眼就能把他看得透彻，分分钟产出一份类似他手中的笔记分析报告来。
“谢了。”他看着那清秀的似乎墨迹还未干的字，由衷地感激。不过他不知道的是，陆雪琪在看到他拼了命的比赛之后，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笔记是熬了一天一夜连夜赶出来的，像是要急着还什么人情，以此来抵消内心难以琢磨的情绪。
“不谢，履约。你休息。”陆雪琪说着，便离开了门框。
转身之际，长发漫卷如云，她突然顿了顿，回头对他说，“你球打的很精彩。”他有些出乎意料，还不及回应，眼前只余下一个背影，他呆呆地凝视着那背影许久，低头笑了笑，仿佛这事比赢比赛还要有趣。

7
深夜十一点。
桌上放着一杯刚热好的牛奶和一块夹着火腿的吐司面包。
牛奶还冒着汩汩热气，在昏黄的台灯下浮着白烟。
夜深人静，仅有窗外阵阵起伏的虫鸣相伴。主卧那头，姥爷和姥姥应该已经睡下了，他隔着门似乎还能隐隐听到些鼾声，静谧而安宁。
难得清明小长假，张小凡做完最后一套作业卷合上书，深了个懒腰，决定今晚先暂且放纵一下。他一手拿着面包片泡进牛奶中，一手抽出ipad，登陆游戏炉石传说。
不过并不急着对战，而是不由自主地打开了好友列表，从上至下一一翻看，直到看到那条，您的好友Mercury已离线三天，那是陆雪琪的游戏id，看起来自放假之后，她就没上过线。
她是一直在学习吗？
还是去了什么地方。
他点开那个id的对话列表，思考了一下，打出一句留言：“怎么没打游戏？”
在发送之前，又觉得怪怪的。这问题问的十分没有水平，仿佛在问人家怎么少吃一顿饭一样莫名其妙，他摇了摇头，一个字一个字的点按删除。
想了半天，又输入一句：“这游戏挺好玩的吧。”
这话问的像他是游戏制作商，做什么调研问卷。
也不合适，再次删除。
“我抽到了一张最稀有的橙卡，金色死亡之翼！”
可这种东西只能跟林惊羽、曾书书炫耀炫耀爆发的人品，发给陆雪琪，也太中二了。
删除，全部删除。
最后，他左思右想，打出一句，“我研究了一套新玩法，要不要来试试？”
然后将指尖悬停在发送按键上，反复斟酌，连错别字和标点符号都检查了三遍。
只是还不等他发出，游戏中战鼓的声音突然响起，界面猛地弹出一个对战令覆盖了刚才的聊天界面。他扫了一眼，是同样还在放纵的夜猫子曾书书发来的对局邀请。
“来一局？”
张小凡突然觉得兴致缺缺，手指在平板上画着圈，接着移动到屏幕右下方绿色的大X上，点击，拒绝。
“不玩了，睡觉。”他回复道。
“你不是刚上线？”
不等曾书书继续发送下一句，张小凡已经双指一划退了游戏。
他喝完了牛奶吃完了面包，翻身在床上躺了一阵，左右还是睡不着，索性播放着一段海顿的小夜曲助眠。
窗外，布谷鸟有一阵没一阵的发出求偶的咕咕声，像是在给弦乐打着节拍。
那本英文笔记就挨着桌角，他伸手一够就够到了。台灯在他翻身上床之前已经关了，他此刻几乎是借着窗外昏暗而稀薄的光，在影影绰绰的阴影中翻阅着笔记，至于到底能看清几个字，他也不知道，只是那样不紧不慢地从前往后又从后往前翻了两遍，笔记之下的刻痕凹凸有致，指尖贴在上面能大体悟出一个轮廓。
突然，床头的手机闪了闪，弹出一串信息提示。
张小凡放下笔记拿起手机看了眼，内容却出乎了他的意料。
“尊敬的客户您好，您的个人账户实时到账300元，转存交易人：金瓶儿。当前余额1568.64元。”
“什么情况？”他懵了，立马将信息截图发送金瓶儿。
“还你修车钱啊。”对方很快回复。他不禁有些纳闷了，这些人都是夜间活跃的吗。
“不用。”
“就知道你要这么说。不要有负担，反正这钱也是从你身上赚的。上次的比赛我下注压了你，让我赚了好大一笔，还你的这点钱只是小意思。（鬼脸）”
“……”他一时无言以对，只好回复一串省略号。
“下次你还要玩什么记得告诉我，再赚一笔。”
他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不过他断不接受，第二天之后又将钱原路转回。
不曾想，假期之后，金瓶儿居然主动找到了班里来。只见过上门催债的，没见过上门急着还债的。
“不用了。我的车好好的用不着修。”他头也不抬地说，一边做着上节课留下的物理题。
“不为这个，别的事。”金瓶儿这次又抱了桶爆米花，坐在他同桌的位置上，课间时分，陆雪琪好像出去了。
“还有什么？”
“我想办个校内网球社，你加入吗？”
“不去。”他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为什么？”她不解。
“什么为什么？”他同样不解。
“你打的那么好，没理由不加入啊。”
“这世界没理由的事情多了。你去找李洵。”他深知，这人最近是很想撕了他的，所以张小凡尽量避开高年级的人绕道走，此刻巴不得把李洵推出去找点事做，省的找他麻烦。
“你现在可是校内大热门，找谁能比找你好使啊。”她说着，悄悄拿出手机，给他展示了一波校园论坛。
其实不用金瓶儿说，他自己也知道，从上次那场网球决赛以后，他就一直在校园的风口浪尖上，属实感到有些难受。
“不去。”
“你想想，你加入网球社，社里有很多漂亮女孩的。”
“所以？”一题做完，张小凡扣上了笔帽，抬头看向金瓶儿一脸抗拒，“不感兴趣。”
“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的。”金瓶儿逐渐失去耐心。而此时陆雪琪也回来了，金瓶儿连忙起身让出了座位，趴在张小凡桌子上，盖住了他的物理书，“钱也不要，人也不要。你说吧，到底怎么样才肯加入？！”
张小凡看着她亮闪闪跳跃着火苗的眼睛，有点茫然，预感这人有着先礼后兵的打算，但他也并不会就此迫于淫威。
陆雪琪坐回座位看了他们一眼，然后扭头看向了窗外的榕树，那树长得有五层楼高，茂密的枝叶快要伸进窗户里，似乎她抬手一够就能触碰青葱的绿色。
“您还是另请高明吧，我真不行。”他头摇的像匀速运动的钟摆，眼角的余光随着摆动扫过陆雪琪身上，但只扫见一个长发的轮廓。
金瓶儿还想再说什么，上课铃适时的拯救了他。
“你等着。”她撂下狠话转身就走，那背影透着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魄力。
等她走远后，陆雪琪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你们……”她像是有些迟疑，似乎在思考，怎么样能让问出的话显得更自然一些，但话到了嘴边，她还是觉得有些突兀且生硬，“要加入什么？”
微凉的寂静，四目相交，没想过陆雪琪会对这些事报以兴趣，那透亮的目光像在探究一道奥赛题一样认真。张小凡呆了一下，直到这节课的老师走进了教室，才想起回答，“哦，金瓶儿要办个网球社，在拉人入伙。”

8
事实证明，金瓶儿的确有些手段。
她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张马勒110周年交响音乐会的票，正巧是张小凡前段时间在网上没能抢到的。
他看着那张油光锃亮的彩色花票陷入了沉思。又想去听音乐会，又怕 陷入麻烦，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诱惑，答应金瓶儿加入了网球社。
结果却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糟糕，本来以为就是个做做样子划划水的草台班子，结果来的人还真不少。最最出乎意料的是，陆雪琪居然也参加了。或许是对她不够了解，他从没看出来她还有这爱好。不过来不及探究了，还有令他更加头大的问题：陆雪琪的加入引导了太多人，其中，最直接的就是导致了李洵也跟来了。
张小凡感到深深的懊悔，他不该为了一时的快乐不顾一切的掉进一个大坑里，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只能硬着头皮配合。
社团训练第一天。
春夏交际的时节，阳光愈烈。
“你怎么也来？”张小凡带着帽子顶着太阳，踢了下脚下的碎石子，百无聊赖地看了眼身边的曾书书，真是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他。
“听说这里妹子多，没想到连陆雪琪都来了，有这等好事，我当然要来。”他两眼放光，球拍在手中被他转出了花。
张小凡白了他一眼，然后转头看向那个站在阳光下的身影。她换上了一身有模有样的行头，一件纯白色的网球polo衫搭配一条纯白色网球裙，露出了修长的腿，让不少今天到来的组员眼中闪闪发光。她右手握着网球拍，左手拉低了帽檐，脸颊一半隐在帽子的阴影中，一半露在阳光下，光线在她脸上形成一道清晰的分界线，可能是晒久了的缘故，白皙的皮肤上隐约泛红。
感受到不远处的目光，她循着视线的方向看去，看见他不经意的微微侧过头，目视她身后的方向，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金瓶儿发表了一番社长感言，动员大家多多参与训练和活动，将来有机会说不定还能参加比赛之类的话。成员们仿佛是打了鸡血一般一呼百应。
只有张小凡，挂着张苦瓜脸，在思考着怎么找个合适的机会开溜。
“你也是被薅过来，被迫参加的？”
陆雪琪不知何时被人群挤到了他身边，他偏着脑袋，不免好奇地问。
她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长长的发尾从帽孔中穿出，也随之轻轻晃动，像一只柔顺的画笔，涂抹着春末的色彩。
他被那黑亮的发梢扰的有些心悸，于是目光下垂，真诚发问，“那为什么？”
在他的印象中，陆雪琪平时是不会凑这种热闹的。
她沉默下来，张小凡以为是懒得搭理自己，正想办法切换话题缓解尴尬的时候，她又自然而然地说，“整天坐着，想动一动。”
“哦。”他默默点头，合情合理。
不远处，有两束不善的目光狠狠盯着他，不出意外，又是李洵。他不胜其烦，虽然这哥不至于做什么出格的事，但就像块狗皮膏药一样，总在想方设法的找机会证明他的优越性。而且能察觉出来，李洵一方面对他很不爽，另一方面又想在陆雪琪面前表现出一副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的大气，在那股别扭劲儿中，张小凡就成了个靶子，对方时刻准备着有的放矢。
李洵走近陆雪琪身边，眼角的余光还在扫视张小凡，仿佛一种警告示意。他觉得弱智又好笑，本来想着能退一步是一步不和这人计较，但此刻他不想让了，站定原地一动不动等着接招。
“陆学妹，初学的时候基础很重要，动作一定得标准，以免受伤。”他对陆雪琪说话的时候，倒是温声细语，要多温柔有多温柔。
“嘁。”张小凡在背后虚起了眼睛，脸上的不屑溢于言表。
“你的握拍方式可能需要调整一下。”
他说着，上手轻轻转了下陆雪琪手中球拍，似乎还想手把手教她握拍姿势，陆雪琪连忙后退一步，下意识躲避，脸上的表情像是刚从冬天里走出来的。
连张小凡都能看出来，她此刻是有多不乐意，但这人仿若未觉，脸皮是真的厚。于是，他带着挑衅地问李洵：“你是教练吗？”
“怎么？以我的水平还不配做个教练吗？”比赛出的丑在李洵心中仍未翻篇，此刻又听到张小凡夹枪带棒的质问，他即刻怒火上头。
“不是。”张小凡连忙否认，一收刚才的挑衅，转而无辜地摇了摇头，指了指那边一堆凑热闹入社的组员，说道：“我是说你做教练挺好的，那边一堆嗷嗷待哺的萌新等着教练指导呢。”
李洵为之一窒，暗觉着了他的道。但是覆水难收，此刻再想找补回来，只会愚蠢又刻意。如果放在平时，他还能直接无视不予理会，但此刻陆雪琪还看着，至少表面功夫还得做下去。
“按顺序一个一个指导，急什么。”这句话几乎是从他牙缝中挤出来的。
“那您可得快点，太阳都快下山了。”张小凡说着指了指天边下坠的夕阳。
李洵头顶都快冒烟了，想竭力回怼，只是话未出口，陆雪琪抢先截了。
“我不需要。你去教别人吧，教练。”她不咸不淡的声音中还带着隐隐讽刺，断然拒绝。
李洵脸上的表情难看至极，他看着陆雪琪还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转而恨恨盯着张小凡，看那架势几乎是想生吞了他。
在那目光逼视之下，张小凡浑不在意地耸耸肩，作出一个“请”的手势，为他指引向后方的组员。
陆雪琪也平静地看着李洵，但他误将其理解为一种对他的考验，于是所有的怒火在那目光之下都像泄了气的皮球，他暗自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向那群球拍都不知道怎么拿的萌新走去。
“我的握拍方式有问题吗？”李洵走后，陆雪琪转而向张小凡求证。
他仔细看了一眼，“倒也没问题，只不过现在比较流行半西方式握拍，这样更容易打出上旋球。”
纤细的手指紧紧握在拍柄上，或许是太过用力的原因，指尖顶端隐隐泛白。
“手放松一点就好。”他拿住球拍的顶端，微微旋转，“顺时针转十度，虎口对着这条棱。”然后他右手握住自己的球拍为她予以示范。
陆雪琪跟着照做，可总是有些细微的偏差，他强迫症犯了，总想帮她扭正，下意识伸出手，在半空中的时候又突然意识到不合适。
“呃…”他迟疑着，小心翼翼的、尽可能减少接触面的，拨动她的手指轻轻挪移，微凉的触觉像一阵风拂过。他绷着脸，故作镇定，这么一来，反倒更显得刻意了。
她低下头，没有闪躲，而是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球拍，随着他的指引而调整，专注的状态似乎对少年微囧的模样不曾察觉，只是左右掂量，寻找着合适趁手的角度。
直到那个角度完全契合她掌心的棱线，她满意地点了点头，突然冲他微微笑了下，轻声说：“谢谢。”
那张笑颜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眼中，茶色的瞳孔里映着长长的睫毛，历历可数。他先前总觉得陆雪琪就像一台精密的NTP对时服务器，不仅自身作息精准时刻准确，还能侧面起到同步对时帮助他人的作用。而此刻那些细密的睫毛仿佛正是向他伸出的同频的触须，让他跳动的心脏，不由自主地跟随着某种不属于自己的节拍。
他脸上的表情仍旧紧绷，还在尽力维持着一个合格的助人为乐者的形象。这导致他扯出的笑容十分生硬，就连声音都有些抖：“这点小事就别客气了，你还教我英语呢。”
自此之后，陆雪琪似乎真对网球产生了浓郁的兴趣。她几乎每场训练都会去，偶尔还会在校园内找面墙自行对墙练习，看起来十分刻苦。
反倒是张小凡兴致缺缺，每次都是迫不得已被金瓶儿提溜去。
“不是，大姐，你能不能让我歇会儿，我每天很忙的。”
“你有什么可忙的？”她斜着眼睛看他，眼里写满了不信。
“上课、复习、打游戏、睡觉、帮老人做家务。”
“你省省吧。”金瓶儿白了他一眼，“马上要比赛了，上点心。”
“怎么又比赛。”他往椅子上一靠，两眼望着教室的天花板，一副摆烂的姿态，“这次我可不参加了。”
“这次比赛是混双，而且是和外校的联赛。”她微笑着说，那笑容总让人觉得有些瘆得慌。
“所以呢？”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漫不经心地问。
“你不努把力，到时候上场的肯定就是李洵了。”
他愣了一下，从椅背上弹了起来，仿佛那座椅靠背如炮烙之刑一般烫人。
“那么女选手是？”关键问题脱口而出。
“还不确定，可能还会内部选拔。”
“哦。”他咬着笔帽望向窗外，若有所思。基于陆雪琪最近的勤奋刻苦，他心里升起一阵不相干的隐忧，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让他并不好受，他试着排除干扰，在心里压制这种异样的、酸溜溜的心态。但越是克制，越是忍不住去想那两人混双的画面，野火渐渐燎原。
老半天后，他叹了口气，仿佛认命一般。
“行吧，我晚点去训练。”

9
张小凡对自己最近的状态较为满意。
英语成绩在陆雪琪偶尔的帮助下提高了不少，月考名次也终于进步到了班级前五，课余还参加了学校信息学奥赛培训。
当然，期间也免不了网球赛前培训。
他的日程表可以说是安排的满满当当，除了吃饭睡觉，再没有别的时间跟朋友厮混。
就连林惊羽放学等他一起骑车，也难见人影。
“忙什么呢？”某天晚上食堂吃饭的间隙，林惊羽才逮着机会问他。
“一言难尽。”张小凡眼前黑乎乎的，十分疲惫。他面前摆着一杯热腾腾的豆浆，和几块简单的粗粮面包，味同嚼蜡。
“训练呢吧。”曾书书一手拿着鸡腿，一手用筷子挑着一大碗面，瞟了他一眼，“你最近怎么跟个小女生似的，就吃这一点？”
他暗自叹了口气，“保持体脂率。”
“对了，你是不是跟那个高二的李洵杠上了？”林惊羽不无担心，“听不少人说，他对你可是欲除之而后快的。”
张小凡单手扶额，怏怏地喝了两口豆浆，对这事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仿佛这件事情中主人公之一不是他。
“早知道就不劝你参赛了。万一他要揍你，记得告诉我啊，别自己扛。”
“对对。”曾书书一边嚼着鸡腿，一边附和道，“叫上我们，即便打不过，也还能抗个揍。”
他有些提不起兴趣，但听见他们的话，心里还是有些感动，只是那张嘴比曾书书手里的鸡腿骨头还硬。
“没什么事，比赛而已。”
“我怎么觉着您老最近跟我们一块儿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的。”
“他不一向如此吗？”林惊羽及时补刀。
“小凡，跟我们说句实话，你成天都在想什么呢？”
那杯豆浆在他手中晃来晃去，快转出了漩涡。
“什么也没想，每天那么多课还不够我想的吗。”他说着，终于把那杯豆浆一饮而尽，拿起球包转身就走了。
不过很不巧，李洵最近也是卷天卷地，一下课就呆在球场上玩命训练。张小凡远远看见了，不想跟他碰上，只好打道回府，一直等到晚自习的上课铃声响起，他才避开人群偷溜过去。
没想到的是，同样溜去球场的，还有陆雪琪。
四角大灯的照射下，他们隔网相望，有种互抓现行的尴尬与刺激。
“你居然不上课？”张小凡惊讶无比，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平日里不声不响，在老师眼中安静乖巧、懂事听话的班长，居然也会逃课。
“你不也是。”她说的云淡风轻，似乎压根没把这当回事。反正晚自习也没老师，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
张小凡耸耸肩，对眼前的人又有了新的认识。
此刻球场中除了他们两人，相伴的仅有两座高高的夜灯，以及球场周边影影绰绰摇晃不止的树影，发出沙沙的响声，像在演奏夏日序曲。晚风带着丝丝凉爽，捎带着香樟的清新，他不由身心为之一空。果然只要不上课，空气都是自由的。
张小凡不紧不慢地从包里拿出球拍，在额头上绑好吸汗带，简单地做了下热身运动。一套流程准备就绪后，陆雪琪已经越过中间的网向他走来。
聚光灯将她的脸颊照的亮闪闪的，有种不同往日的光彩，就像夜间悄然绽放的一瞬昙花。
“你…能陪我练练吗？”她轻声问，目光停在他脸上，像是在寻找什么解题答案。
张小凡今晚本打算自己练练发球，从没想过会遇到陆雪琪，更没想过她会主动提出请求，所以不及反应略显迟疑。
见他一言不发，她在原地等了半刻，逐渐垂下了手中的球拍。
“要是为难就算了。”平静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有转身的一刻，脸上偷偷闪过一丝黯然。
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你等等啊，我先给你喂几个球，看下你当前水平，然后再陪你对打。”
她停下脚步，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微微勾起嘴角，“那谢了。”
张小凡在简单几个球的交互中看出，作为初学者，陆雪琪虽然不能说极具天赋，但也比绝大多数人学得快了很多。
于是他提高了速度和力量进一步试探她的极限。
僵持几拍后，陆雪琪的步伐明显慢了下来，可她仍旧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跳跃在空中旋转的弧线，竭力追赶每一个球。
张小凡回球速度越来越快，角度也越来越刁钻，他本来是想用一个帅气的极速压线球结束对持，秀一波操作，然后让对方休息一下，结果陆雪琪似乎像是较上劲儿了，气喘吁吁地奔跑在半张场子里来回救球，仿佛强迫症一般一个也不想漏掉，但这样仓促间的补救，回球质量明显大幅下降。
“要不要休息一下？”他看出陆雪琪的身体机能在极速下降。
她毫不犹豫地摇头。
张小凡不太明白，对方为什么会这么拼。换作社团里的其他女孩子，每次训练，刚出些薄汗，就已经叫苦不迭要下场休息了。反观陆雪琪，此刻脚下的步伐已经有些飘忽，胸口随着急促的呼吸在剧烈起伏，那张清秀的脸隔着老远也能看见涨红得厉害，似乎已经从有氧运动过渡到了无氧运动。滴滴汗珠流淌而下，伴着几缕碎发在风中轻扬，有一种稍显凌乱的自由之美。
每一次挥拍的动作都像挥在他心里，正中靶心。他有些心不在焉，回想起曾书书和林惊羽晚饭时问他的问题，由此及彼，不禁探究，陆雪琪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呢？
他不知道，他也看不出来，他们思维上的距离可能就像中间那张网，能越界的只有一颗绿油油毛乎乎的网球。光这么想想，竟让他觉得有几分沮丧。
分心导致他无意识的肌肉记忆下，回球不小心下手重了。
张小凡这才反应过来， 看着平击球离弦的箭一样飞了出去，赶忙喊道，“别接！”
这球无论是速度还是角度，都不是陆雪琪当前水平能接得住的，如果硬要去碰，大概率会受伤。
但偏偏陆雪琪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她双腿一蹬，对张小凡的话充耳不闻，向着球行进的方向飞奔而去，拼命的姿态就像在跑向无休止的未来，全身如风似水般滚动的肌肤，就是此刻场中最自然酣畅的舞蹈。她迎着那枚飞旋的球，转身挥拍，球重重振了在拍线甜点上，力道之大连着她握拍的手腕也跟着颤抖，她咬着牙，用整条胳膊上的力气使劲儿把球往回顶，那感觉就像兜住一个灌了铅的铅球，还是加速旋转的铅球。
终于，她还是经受不住，手腕上传来一阵错位的剧痛，手一滑，球拍被震落在了地上。
张小凡连跑带跳跨过中间的网，直奔而来。
“你没事吧？”他焦灼的目光看着她，见她左手握着右手腕，表情十分痛苦，眉毛拧成了一团。
陆雪琪没有说话，汗水顺着眉梢滚落而下。
“你先坐着。”张小凡把她扶在一旁的休息椅上坐下，然后迅速从球拍里翻出绷带、云南白药喷雾剂、药膏，还有几瓶没开过的水以及功能饮料。
陆雪琪怔怔看着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装备居然如此齐全。这个男生似乎比她所想的还要细心。
“小时候参加比赛经常受伤，这些东西带习惯了。”他说着，将东西依序摆放在长椅上，然后半蹲在她面前，看向手腕。
“我看看伤。”
少年蹲下后比她稍矮了半个头，平时在教室里，坐在位置上的他比她高出不少，讲题的时候总要仰头看他。此时终于能低下头，看见他根根分明的头发，直直向上冲着，她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一定很扎手，不像她家里的猫咪，柔顺的长毛都是贴在肉嘟嘟的身上的。
陆雪琪松开了支撑的左手，将右手腕摊开在他面前。
有些红肿。
他伸出手，又迟疑了一下，停在半空。
“你介意吗？”
她微微一怔，摇了摇头。
张小凡在手腕红肿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捏了下，柔软的触觉停留在两根指尖。她的肌肤如初雪般纯净洁白，毫无瑕疵，又如传世瓷器一般光滑细腻，凉悠悠的。他不禁去想，女生的皮肤是不是都这样如霜如玉。无意识间，脸上已经微微泛红，他连忙收回手，不敢再碰。
他的手指很烫，长长的骨节分明，捏在她筋骨上的时候，明显感觉到针扎一般的疼痛，陆雪琪微微蹙眉，下意识咬着唇。
索性骨头应该没事。
“应该是扭伤了，问题不大。”
他拿起药水瓶摇晃了一下，绕着她的手腕喷了一圈，凉凉的气雾剂让她感到灼痛有所缓解。药剂被缓慢吸收，他又拿出一块药膏，裁剪后严丝合缝地贴在她手腕上，她顿时觉得好受了很多。
“对不起啊。”他面露愧色，“不小心打重了，害你受伤。”
陆雪琪摇了摇头，“本来就是我要你陪我练习，我该谢谢你的。更何况，那一球是我非要回接，怎么能怪你。”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束发带，诚实地说，“害，是我走神了。不过，你确实得悠着点，这手还得写字呢。”
她轻轻一笑，点了点头，“好的，教练。”
他也笑了，心跳在不合时宜的打乱节奏，但他决定忽略这阵鼓点乱敲的节奏，轻咳了一声，“你就别调侃我了，班长。好了，最近这只手尽量别太用力，另外先别练了，等手腕完全恢复，免得留下旧伤。”
陆雪琪似乎有些迟疑，“这需要恢复多久？”
“因人而异。怎么，你还想着练呢？”
她没说话，左手拾起了刚才掉在地上的球拍，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看起来十分爱惜。
“能不能问你个问题？”张小凡也坐了下来，坐在她身旁，夜风拂过她和他的身旁，像轻柔的细丝，穿梭在宁静的夜色中，引人无限遐想。
他顺势拧开一瓶功能饮料递给她。
“谢谢。”陆雪琪自然而然地接了过来，“你说。”
他犹豫了一下，斟酌着措辞，停顿了一会儿才开口，“是不是无论什么事情，你都要做到极致？”
“为什么这么问？”她有些意外，却看见少年脸上的表情十分认真。
“你看，你学习成绩那么好，轻轻松松就能年级第一，还是断层第一。现在又是网球，还是这么拼，究竟为了什么？”
陆雪琪略微思索，认真地说：“网球一旦接触，就发现这个运动本身其实很有趣。”她说着，眼里似有憧憬，“每一次正中球拍甜点，每一次挥出一记完美的抛物线，就像解出一道玄妙的奥塞题，打赢一盘棋逢对手的游戏一样酣畅淋漓。”
“的确如此，这就是网球的魔力。”他笑了笑，“但是你也可以循序渐进，不用那么着急。”
“可能一旦开始了，就想进步的快一点，再快一点吧。”
“懂了，极致的卷王，不卷别人，只卷自己。”张小凡佩服不已。
她瞟了他一眼，总觉得这话怪怪的，却好像也无法反驳。
“那你…想不想参加比赛？”他一边说，一边转动着手中的球拍，另一只手拿起一颗网球，上上下下的抛起又落下，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听金瓶儿说，一个月后好像有校级联赛，混双的形式。”
“哦，听说了。”她同样漫不经心地喝了口手中的饮料，“试试也不错。”
他眼中一亮，将球收回手心，“那你有空就叫我，我给你当陪练。以你当前水平再练一个月，铁定没问题。”
“好。”她点点头，随后又想起什么，提议到，“那不如，我们一起参加，带我夺冠吧，教练。”
晚风急匆匆的将这些话送进他耳中，他一瞬间心花怒放，几乎要压制不住胸口那阵错乱的节奏。他回头看向她，却见她表情淡然，盯着杯中饮料，似乎那不经意的邀约只是说说而已，只是扣在饮料瓶子上发紧的手指出卖了她的意图，恍的他心神不宁。
他拼命压住嘴角的笑意，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啊，那我努努力，争取不拖你后腿。”

今天更新吗，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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