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近代以来,研究谭鑫培的论著很多,但是,在说到谭鑫培和谭派艺术的影响与流传时,几乎所有的研究者都沿着北京城划了一条线,把谭和谭派的影响、流传圈在京朝派的范围之内,而与半壁江山的海派绝缘。举两例:吴小如教授学术性很强的《京剧老生流派综说》一书中,列举谭派三代传人,伶、票两界近40人,果然无周信芳在内;谭鑫培曾孙谭元寿的《谭门艺语》(收人《京剧谈往录续篇》)中,专有一章“宗谭的几个流派”,按年代先后列出三个部分学习谭派剧艺者,从贾洪林到马长礼30人,同样未提周信芳。我见到的其他论著也大致如是。周信芳是一直被排除在声势浩大的学谭大军之外的。
倒是近几年出版的几种著作中见到了新的说法,亦举两例:《中国京剧史》(上卷),宋学琦撰写的谭鑫培传记里提到“麒派创始人周信芳亦曾私淑谭派,受谭影响”;苏移《京剧二百年概观》中,也有谭鑫培传,宗谭者除列余叔岩、言菊朋、高庆奎外,还说了“稍晚一些的马(连良)、周(信芳)诸老生流派,都是在继承谭潭派表演艺术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宋说周信芳曾私淑谭鑫培,苏说进了一步,说麒派也是“在继承谭派表演艺术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但是,这两种说法和顾颉刚先生的看法都还存在一定距离。以顾先生治文、史学的严谨和他对京剧艺术所见所闻的渊博,那句话绝对不可能是轻易说的,一定有他深层次的道理。我觉得必须把两件事弄清楚:一是周信芳是不是学谭鑫培?二是周信芳学谭鑫培是不是学得最好?
许多史料告诉我们,周信芳是学谭的。他通过两条途径学谭:第一条途径是观摩谭鑫培的演出,即和大多数学谭者一样,私淑谭派;第二条是面聆谭鑫培的教导,即谭的亲授。
在《周信芳文集》中,收有三篇周信芳自己写的专谈谭派艺术的文章,即《谈谭剧》《怎样理解和学习谭派》《唱腔在戏曲中的地位》。从这些文章中我们知道:
周信芳1908年14岁就在北京观摩谭鑫培的演出,1910年在天津等轮船赴烟台时,又赶着观摩谭的戏。1912年11月到1913年1月,谭鑫培带着花脸金秀山、青衣孙怡云、小生德珺如、老旦文荣寿、丑角慈瑞全等第五次到上海,在新新舞台演出了两个多月。这时周正在新新舞台搭长班,与谭鑫培同台演出,谭唱了两个多月,周看了两个多月。在北京、天津、上海三地,周信芳观摩过谭鑫培的戏有《铁莲花》《打棍出箱》《李陵碑》《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战太平》《打鼓骂曹》《御碑亭》《连营寨》《失印救火》《定军山》《盗宗卷》《辕门斩子》《珠帘寨》等(当不止这些,仅上海新新舞台两个多月的戏,就一定比这多)。多不多?不算多。不过戏在人看,有人一辈子什么戏都看过,不过落个看过而已。周信芳就不同,他看谭鑫培的戏可不白看。
就看他的三篇文章吧:
周信芳对谭鑫培《失·空·斩》中演的诸葛亮的心理变化,《连营寨》中刘备火海突围时的做功,《御碑亭》中王有道休妻的感情过程,及《珠帘寨》中李克用两番儿接箭的两样姿势,两付神气,甚至《打棍出箱》中范仲禹的鞋怎么落到头上,《李陵碑》中大刀花儿耍得多么好看,都有详尽的记录和分析。把它叫做观摩心得、学习体会倒是挺合适的。我觉得这三份观摩心得或学习体会有三个特点:一是看得仔细、认真;二是记得牢固、扎实;三是谈得全面、深刻。对谭鑫培表演艺术的观摩到了这种程度,还能说周信芳不是学谭鑫培的吗?
据江南丑角前辈刘斌昆回忆,就在谭鑫培第五次赴沪、在新新舞台演出的两个多月里,“我记得信芳哥向他(谭鑫培)学过戏,是花脸冯志奎老先生介绍的……谭老先生教过他《问樵闹府》带《打棍出箱》和《御碑亭》《打侄上坟》等几出戏”。(刘斌昆《我的梨园家世及从艺恩师》,载《京剧谈往录三编》。)刘老在另一篇《给周信芳同志配戏》(载《周信芳艺术评论集续篇》)的回忆中,还提到了一出《桑园寄子》。“等”后面的不算,谭鑫培亲授了周信芳五出戏。少不少?看起来不多,比起来不少。和谁比?和大家公认的学谭名家比。谭派第一传人,费尽心思给谭鑫培磕了头、拜了师的余叔岩得谭鑫培亲授几出戏?一出半。一出《失·空·斩》教的还是王平,那半出是《太平桥》。曾号称旧谭派领袖的言菊朋呢,谭一句也没教他,一辈子都是私淑。就连谭小培、王又宸,谭鑫培大概也没有认真给他们说过戏,遑论其他。这么一比,周信芳倒真是“得谭独厚”了。
根据以上史实,周信芳就不仅是“亦曾私淑谭鑫培”了,而应当肯定地说:周信芳是学谭派的。